叶嘉莹,号迦陵。蒙古裔满族人,1924年出生于北京,毕业于辅仁大学国文系。20世纪50年代开始于中国台湾、美国、加拿大等各地大学教授中国古典诗词。70年代末返大陆讲学,1996年在南开大学创办“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2015年定居于天津南开大学迦陵学舍。
叶嘉莹先生一生以阐发中国古典诗词妙谛为志业,有教无类,至老不衰;著作等身,深为喜爱中国古典诗词的读者所欢迎。她天资敏慧,才思出众,加上典雅细腻的文笔,以及浮世坎坷的忧患经历,使她在谈诗论词之际,以直悟配合精析,见解独到,卓然成家。
以下摘自天津大剧院《要见天孙锦织成》讲座记录稿
我生在一个古老的家庭,我们家里面总是说,最重要的是学习做人,做人比读书更加重要。所以我小时候开蒙的第一本书就是《论语》。——这和后来的学校教育不同,我女儿出生在台湾,她上学回来大声念诵的课本是“来来来,来上学;去去去。去游戏”,这个背下来对将来实在并没什么用处。而我小时候背诵下来的第一本书《论语》,是对我的平生影响最多最大的一本书。因此我一直主张趁小孩子记忆力最好的时候,应该背一些有意义、有价值的著作。前些时候鲁豫来访谈,曾问我说:“如果真能选择一个古人来跟你对话,你希望选择谁?”我脱口而出说我选择孔子。这是我的由衷之言,因为我从小就背诵了《论语》,《论语》对我的一生影响最大,假设如果有这种机会,我一定要跟孔子印证一下他所说的话应该怎样实践,哪些是可以实践的?哪些是不可以实践的?哪些随着时代的改变可以有不同的理解?这是一个很好的话题,可惜鲁豫当时没有接着这个话题问下去。
在开蒙读《论语》之前,在我刚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家里人教我背诵的是唐诗。有一件事直到我长大了家里人还拿来和我开玩笑。我很小的时候背李白的《长干行》,其中有几句,“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他们就开我的玩笑说:“你才四岁,愁什么红颜老啊?”——我现在早已是“红颜老”了,可是我并不愁。因为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之下,对于人生,我有我自己的理解和验证。小时候我不止读李白的诗还读很多人的诗,因为我很喜欢像唱儿歌一样背诵这些诗。其中我就读了李商隐的一首《送臻师》:
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何当百亿莲华上,一一莲华见佛身。
李商隐说,现在有多少人生活在苦难和战乱之中,而且每个人的内心也常常被私欲和利害的烦恼所占领,既不知道过去,也不知道未来,整个人类都在苦海之中迷失了自己。佛祖从西方传教到东方,经过了多少微尘的大千世界,而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看见在那百亿莲花的每一朵莲花上都能够出现一尊佛,也就是说,能够让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的自私和愚昧有所觉醒,对人类自己制造了这么多悲哀痛苦的环境有所觉悟?后来我背的诗多了,就开始学着作诗了。其实作诗一点儿都不难,我在温哥华教小孩子们学诗的时候,有的小朋友就自己作了诗。我当年也是这样,我背过李商隐的这首诗,后来我伯父只是稍微指点了一下平仄,我就也作了一首咏莲花的诗: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何以渡苍生。
莲花就是荷花,我家的院子里就有一个很大的荷花缸。小时候我经常去的北海和什刹海也有许多荷花。而且,我是在农历六月份出生的,六月是荷花的月份,我的小名就叫荷,所以我对荷花有一份特别的感情。在我国的史书上记载着有蓬莱和瀛洲等神山,那都是神仙居住的所在。人们常说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什么东西都不能沾染到荷叶与荷花,风一吹一摇动,所有的污垢和尘土就都跌落下去了。为什么会如此呢?现在有科学家说那是因为荷花的叶面和花面上有一层“纳米”,他们说如果用纳米来做衣服就不会沾染任何污秽。当然我那时候并不懂得什么纳米,我只是觉得,荷花能够出淤泥而不染,那么它应该是出自蓬莱仙岛的。
“如来原是幻,何以渡苍生”,这个世界有这么多愚昧自私的人,有这么多心怀恶念的人,怎样才能够使这个世界变好呢?——因为我们家没有宗教的信仰,说是只信孔子就好了——不过现在有的时候想一想也觉得很奇怪:当时我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我祖父在世时,我家的院子是方砖墁地,铺的都是很整齐的砖,祖父不许在院子里种任何植物,只能在荷花缸里养荷花,在花盆里栽种石榴、夹竹桃什么的。祖父过世后,我伯母和我母亲都喜欢花草,母亲就在我们住的西厢房窗下挖了一个池子专门种花。我那时在读中学,因为看到古人的诗里总是写松写竹,就从同学家里挖来一段竹根种在了母亲所开辟的花池里。竹子长得非常快,不几天就长成了很高的一丛。我小时没有从一年级上小学,而是在家里跟姨母读书。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我伯父也没有女儿,所以没有人跟我玩,我每天就只是看一看院子里的花草。我母亲在花池里种了很多的花草,夏天长得非常茂盛,可是一到秋天它们就都零落了,只有我种的竹子青翠依然。所以我就写了一首《对窗前秋竹有感》:
记得年时花满庭,枝稍时见度流萤。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
记得夏天的时候,我母亲和伯母种的花都开了,满院子都是花。有花草的地方就有萤火虫,我常常看见萤火虫在花的枝叶上飞过。可是到了秋天花草全都黄落凋零了,只剩下竹子依然茂盛,所以我说:看看你所有的同伴都凋零了,你怎么忍心自己一个人还青翠依然呢?一个人生在世间,你对宇宙、对人类有多少爱心?你自己又有多少自私和贪婪之心?这本是一些人生哲理的问题,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15岁的时候就会想这样的问题。
总之我小的时候在家里是有一个很安静的读书环境的,所以我在一开始作诗的时候写的都是我在院子里看到的景物,看见花就说花,看见草就说草。可是刚才我也说了,我母亲到天津做手术开刀感染,在回京途中的火车上去世了。此前,我只看到花草植物的生存与死亡,但是现在我看到了人的生存与死亡,而且是我最亲近的母亲的死亡。所以那时我写了《哭母诗》八首。由于时间的关系,我只简单说开头的两首:
噩耗传来心乍惊,泪枯无语暗吞声。早知一别成千古,悔不当初伴母行。
瞻依犹是旧容颜,唤母千回总不还。凄绝临棺无一语,漫将修短破天悭。
当初我母亲不叫我陪她去天津,但我要是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怎么会留下来不跟着一起去呢?母亲临去天津之前,因为快到重阳节了,还给我们买了重阳糕放在瓷罐子里,而我的母亲这一去就不再回来了!而且,这还不是最悲惨的事情。由于传统习俗是死者不可以再进家门,我母亲就被送到北京的一所医院。我的两个弟弟还小,我是最大的孩子,所以是我在家中找了母亲的衣服拿去亲手给母亲换上的。然后就停棺在嘉兴寺——不知道这个寺院现在北京还有没有?我觉得人生中最悲惨的事情,就是当棺盖盖上,钉子钉下去的时候。从此你与棺木中的亲人就人天永隔了。“漫将修短破天悭”,指生命的长短。修短是命,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只有44岁。
然后,在我母亲去世一年之后,我们接到了父亲的一封信。这就是我那时候在一首题为《咏怀》的五言古诗中所写的:
……昨日雁南飞,老父天涯隔。前日书再来,开函泪沾臆。上书母氏讳,下祝一家吉。岂知同床人,已以土为宅。他日纵归来,凄凉非旧迹。古称蜀道难,父今头应白。谁怜半百人,六载常做客。……
父亲的信是写给母亲的,开头写的是我母亲的名字,他还不知道母亲早已不在了。当时已经是抗战的第六年,我们不知道抗战什么时候才能胜利,而且就算到胜利的那一天父亲终于回来,他也再不能看见母亲了。更何况父亲独自一人多年离家在外,他此时已经是将近50岁的人了。
以上所说的,是我小时候在北京老家的生活经历和那时候所作的诗歌。当我上了大学以后,跟顾随顾羡季先生读古典诗词,受到了很多启发。后来我就不只写那些短小的诗,也开始写律诗了。下面看一看我在那一时期写的几首七言律诗。我有一组诗的题目是,《羡季师和诗六章用晚秋杂诗五首及摇落一首韵辞意深美自愧无能奉酬无何既入深冬岁暮天寒载途风雪因再为长句六章仍叠前韵》,现在我们看其中的第三首:
尽夜狂风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听。晴明半日寒仍劲,灯火深宵夜有情。入世已拚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伐茅盖顶他年事,生计如斯总未更。
现在有的同学还看见过我保存的当年做学生时的作业,有些作业上边有我老师的批改。这五首《晚秋杂诗》和一首《摇落》虽然也是我交的作业,但顾随先生没有批改而是用原韵和了我的六首诗。——大家要注意,动词“唱和”的“和”字念hè;形容词“温和”的“和”字念hé。作为中国人,一定要对自己文字的特色有所了解。西方是拼音文字,它的词性变化在拼音。比如“I learn English”(我学习英语),这个learn是动词;“English learning is difficult”(学英语很难),这个learn加上ing就变成了名词;“he is a learned professor”(他是一个有学问的教授)这个learn加上ed就变成了形容词。而我们的汉语是单音独体的文字,没有ing和ed的变化,我们汉语词性的变化就表现在四声的不同。现在很多人不了解自己语文的特色,动词也这么念,名词也这么念,那是不对的。而且我还要说,我认为我们这种形体的文字比西方拼音的文字要好。因为随着时间流逝时代变化,人们说话的语音也有变化,世界上很多古老国家的文字都不再流传了,因而他们的古代文明也就不再流传了。只有我们中国这种形体的文字,才能够几千年流传下来直到今天。我们今天仍然能够看懂《诗经》、《书经》、《易经》,仍然能够读诵古人留下来的诗文;仍然能够写出像李白、杜甫他们所写的那样体式的诗歌,那都是因为我们的文字不是拼音而是单音独体的形体文字的缘故。这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所以我们一定要注意在读音上把四声分辨清楚。
我的老师用我的原韵和了我的诗,那是在晚秋的时候,而现在已经到了冬天。我小时候北京冬天下的雪很大很厚,院子里堆起来的雪往往要到春天才融化,所以我在题目中说“既入深冬岁暮天寒载途风雪”。“再为长句”的“长句”,指的就是七言律诗,古人把七言律诗也叫做长句。——在说这首诗之前,我还要再插一句:写诗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像这首七律就是我不到20岁的时候写的。现在喜欢写旧体诗的人也很多,你和我一首,我和你一首,要歌功颂德的时候就作诗歌颂一番,和朋友交往时就作诗唱和一番,学会了平仄以后,就把诗当成了一种应酬工具。这真是诗的堕落!你要知道,诗是“言为心声”啊,是你内心有了真正的感动才写诗。人有堕落,诗也有堕落。作诗虽多都是些应酬文字,那还真不如不作。当年我和我的老师虽然是唱和,但那不是敷衍,我们都写的是自己,是“言为心声”,是先有诸中然后才形于言的。
写这一组诗的时候是在1944年的冬天,虽然已是胜利前夕,但在后方正是抗战最艰苦的阶段。此时日本已经发动了太平洋战争,他们也处在战争最艰苦的阶段。“尽夜狂风撼大城”,当年的北京,整夜里刮着西北风,声音像哨子一样响,感觉大地上的一切好像都被吹得震动了。这是写实,但其实也象征了当时战争局面的险恶。“悲笳哀角不堪听”,胡笳和悲角都是代表战争的,我家的后边就是西长安街,经常听到日本军车呼啸而过的声音。“晴明半日寒仍劲”,当时美国已经参战,我们有了可能战胜的盼望,但胜利毕竟还没有到来,我们仍然生活在被日军占领的沦陷区。这写的虽然是天气,但也是时局。我母亲已经不在了,我父亲这么多年被战争阻绝没有回来。但就是在这狂风凛冽的夜晚,我屋里的一盏灯还亮着,炉子里还有一点火没有熄灭,这是希望。我的希望仍然存在,我等待着抗战的胜利,我等待着我父亲的归来。所以是“灯火深宵夜有情”。
后边这两句,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当时还那么年轻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入世已拚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一个人活在世界上能够处在平安、快乐和幸福之中,这是上天垂顾给你的一段处境。但是,你的自私、你的愚昧,会不会把这幸福与平安的环境毁坏掉?你看那些社会上的新闻和那些电视、电影中所反映的现实生活,包括父母、子女、婆媳、兄弟姐妹这些亲人之间,有多少自私自利的争斗!如果你想要不负此生,为人类或者为学问做一些事,你就必须要入世。可是周围有这么多苦难与不幸,你能够不被世界上这些痛苦和忧愁所扰乱吗?你能够保持住你内心本来的一片清明吗?所以我说,“入世已拚愁似海”。至于“逃禅”这个词,古人有两种用法,一个是从俗世间逃到禅里边去,一个是从禅里边逃出来。我这里用的是第一种。不过,有些常常说要逃到禅里边去的人其实是自命清高,有时候是自私和逃避。因为不沾泥,不用力,不为人做事,就永远也不会有过错,用不着承担责任。而我要做的是:不需要隐居到深山老林里去追求清高,我可以身处在尘世之中做我要做的事情,内心却要永远保持我的一片清明,不被尘俗所沾染。那时候我还不到20岁,我并不能预料将来我有怎样的生活,不能预料我的下场会怎样。所以我说:“伐茅盖顶他年事,生计如斯总未更。”人,总要有一个住处,要盖一间茅草房做为遮风挡雨的所在。我说,那都是将来的事情,我现在并没有这个打算。这就是我对生活的态度,到现在我也没有改变这个态度。——不过最近,我的一些喜欢诗词的朋友们为我捐款在南开大学建造了一个“迦陵学舍”做为我老年安居的所在。我非常感谢大家,也感谢南开大学,从此我就可以不必再每年越洋奔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