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贡·席勒：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一名年轻的男子在自己主场的展会上收到一封曾经爱人的来信，信上除了诉说她对他的思念外，还有一张女人的死亡证明。男子从容的收起信件，走到隔壁的房间里安静坐下，在展览宣传册的目录上，把曾描绘两人相拥的画作名字由《男人与女人》改为《死神与少女》。屋外人潮涌动，屋内思绪潮涌。
这是在1918年维也纳第49届分离派的画展上。年轻人是奥地利表现主义画家埃贡·席勒，他带着自己48幅画作（19幅油画，29幅素描）来参展，毫无悬念地受到了众人的追捧。此时，维也纳分离画派的创始人古斯塔夫·克林姆特已在那年2月死于席卷欧洲的“西班牙大流感”了。席勒不仅为老师克林姆特发表了悼词，也为这次展览画了一张模仿达芬奇《最后的晚餐》的海报：海报上的空位代表着克林姆特的离开，而他自己就坐在了耶稣的位置上。席勒这时还不知道，死神不仅带走了他的前女友和老师，也很快会将他和他的妻儿一起带走。
这大约是一个开篇主角全死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也可以用三个阶段来总结他的画作及人生：第一个阶段是1890到1910年（出生到遇到沃莉前）；第二个是1911到1915年（与沃莉相遇）；第三个阶段是1915到1918年（与沃莉分手并死去）。在我看来，他最美好的时代是与开头女人——沃莉·纽泽尔（Wally Neuzil）的那四年。先来讲一讲第一个阶段：席勒出生到遇到沃莉前（很早之前看过一本约翰·列侬的书，他在里面写了一句很美的话：“1940年出生，活过，1966年遇到洋子”，想借此来说明沃莉对席勒的重要性，虽然席勒可能并没有这样认为过）。
埃贡·席勒，1890年6月12日出生于奥地利小镇图尔恩火车站，他家就住在火车站的二楼。父亲是当地的火车站站长，本应该有美好童年的席勒，却没怎么经历过美好的事情：在他没出生前，他的三个哥哥早夭；在他3岁时，10岁的姐姐患脑炎死亡；15岁时，父亲在梅毒和瘫痪的双重折磨下精神崩溃，自杀未遂，但过了不久也死了……死时他还不忘把家里的铁路股票、现金和银行存款证明等都烧掉了，这无疑对这个悲惨家庭雪上加霜。又过了几年，母亲终于受不了身体（丈夫把病传染给她了）和精神的折磨也自杀了。
席勒像很多天才画家一样，小时候已经展现出了一些绘画天赋。他那时喜欢收集各种石块、蝴蝶标本，观察大自然，画各种与铁路相关的东西。可他的父亲并不怎么喜欢他的画，因为小席勒不仅画火车还会画一些不可描述的东西，父亲对席勒兄妹（席勒的哥哥姐姐死后，只剩下一个小她4岁的妹妹，一直当席勒的人体模特）过于亲近的关系也一直很担心，他有时会烧掉小席勒的速写本。
在席老爸死后，他的舅舅做了席勒的监护人，一心想让席勒做铁路公职人员。但席勒拒绝“长大”，他宣传自己“永远是个孩子”，一直沉浸在绘画之中。或许是前面的人生把霉运用的差不多了，他在16岁以后才开启了真正的人生，从那以后他的好运不断爆发。1906年他考上了维也纳最出名的艺术学院，有趣的是，同期考试的还有与父亲同名不同姓的纳粹狂魔阿道夫·希特勒（连考两次都落马，第二次连复试都没进）。那年，16岁的埃贡·席勒成了美院历史上年龄最小的学生，可他最终也没熬到毕业就辍学了……因为他觉得那些“教条”实在不适合自己。离开美院后，他还自立门户——喊了几个同班同学成立一个叫“新艺术小组”的帮派。
1907年，席勒遇到了他人生的重要导师克林姆特。克林姆特非常欣赏他的才华，不但拉他入了分离画派，还带他各种见世面——看展参展。这个时期，席勒看到了爱德华·蒙克和文森特·梵高的作品，他非常喜欢梵高的作品，甚至仿画了他的向日葵，也画了自己的房间向梵高致敬，但他又被蒙克那扭曲变形的画风吸引。早期席勒的画风还是有些印象派风格的，后来慢慢向表现主义靠拢。他非常崇拜自己的老师，不但学习老师的谈吐装扮，甚至给自己取名叫“银色的克林姆特”（克林姆特的画以黄金著称），他那时画的几何形状的色块不得不说有克老师的影子。
当然克林姆特对席勒也非常的好，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不但在物质上支持席勒，还与他交换画作，甚至还当过他的模特。1911年，克林姆特派发了一个模特给他，也就是席勒的初恋——沃莉。当时沃莉在做克林姆特的模特，两人在克老师的画室里相遇并一见钟情。沃莉可以说是席勒的缪斯女神，她的出现，让席勒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灵感，甚至跳出了克林姆特的影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风格。
席勒的画有几个显著的特点，在画作处理上是：线条流畅，用色单一（固定几种），中国印章式签名及画作未完成……画的内容一般是底层人民（早期尤爱幼女）的“搔首弄姿”。据说他喜欢上街叫几个贫苦的无业游民，让她们在屋里自由走动，突然来了灵感，就让她们摆姿势（这点和克大师很像啊）。他也画了很多自画像（镜像及双重镜像）。总之不管画什么人物画，裸体表现居多。主题基本上都与大胆直白的性有关，双人性——男女之爱和女女之爱，当然也有一个人的性……嗯，观者自己体会吧。
席勒为什么喜欢画性呢，可能受当时德国精神分析学派弗洛伊德的影响吧，他想通过性来促进自我发现；还有一方面是社会大环境所影响。当尼采宣布上帝已死时，人们追求性自由变成了一种时尚，当时的维也纳娼妓很多，有“性都”之称；也或许因为早年受了父亲的影响，还没结婚的父亲就已经患上了花柳病，可见……
席勒还喜欢死亡主题，他画的人，眼神、皮肤、骨骼和手势等都非常具有席勒风格。他们大多瞪着神经质的大眼睛看着观画的人；皮肤上有那种带有“淤青”一样的绿色斑点；骨骼明显偏瘦长（有的甚至拉长的不符合比例）而且骨节突出；手经常摆出一种神秘的手势——那种分开伸直的状态（过于修长的手指让人有些浮想联翩，他拍照也喜欢摆那种手势）……整体表现出来就是那种濒死的病态感，中毒的干尸样，颓丧风明显……当然这些特别的席勒风格，在他的人生后期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据说席勒的这些灵感来自于爪哇皮影戏里的皮影——夸张的肢体语言及舞蹈的姿势。他为了画出那种“死亡”的感觉，曾特意到医院里观察垂死病人，也去过精神病医院观察精神病人……这可能是他从小一直被死亡阴影笼罩所带来的副作用吧！父亲因为梅毒而死，他一定也看到过父亲的病理体态和病变表现，所以才这么执着于这些感觉吧……还有席勒的那个年代也是日本浮世绘在欧洲盛行的时代，他同时也受到了浮世绘的影响，即那种平面的构图，不考虑光影及透视的画法……
席勒和沃莉在一起的这段时间，虽然贫穷但很快乐。他穷的经常上顿不接下顿，有时还要靠邻居和女友的接济；衣服是拿父母的旧衣服改的，他会突发奇想用剪好的报纸做领子；他还会在排水沟那里捡人家抽剩的烟头抽……可这些都没有阻挡他的快乐！
沃莉是个绝世好女友，不但做他的免费模特，还帮他四处游说卖画。在1912年席勒被蒙冤入狱时，他的很多朋友都怕惹上麻烦离他而去，而沃莉不但为帮他出狱而到处走动，还经常去看望他——给他带日用品、水果，带他最需要的画笔和纸，甚至还带了他喜欢的绿色丝袜……席勒最后被撤销诉讼，但人生充满了很多荒谬性，法官当场烧掉了他一部分作品，他大喊道：“阻碍艺术家是一种犯罪，这是把生命扼杀在摇篮中！”他被判为“给未成年儿童展示淫秽图片”罪，刑期3天。加上之前在监狱里待过的21天，总共24天，在这期间，他完成12幅小画。
出狱后的席勒带着沃莉搬家又安家，还是每天过着画画、唱歌的快乐日子，这期间席勒也找了一些其他模特，但沃莉并没有因此吃醋跟他争吵，直到1915年他们遇到一对中产阶级姐妹花。
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年轻的男性都被应召入伍，这直接引发了席勒的焦虑，他冲沃莉吼道，“我一天不画画就没法活……”。沃莉也知道来自社会底层的她，没有经济能力维持她跟着席勒到处参战。这段时间席勒画了日后极其出名的那张画作《死神与少女》（这个名字也是音乐天才舒伯特创作的歌曲和四重奏的名字，两人的共同点大约都是有才并且英年早逝吧），画面中的女人伸长手臂去拥抱即将离开的男人，而男人下意识的躲闪已经表明了他的决心。最后，席勒想到了一个两全的办法。他在结婚前一天对沃莉说，以后想要继续保持和沃莉的情人关系，他们两人每年固定去某个地方度假，只有他们两个不会有别人……但明天（同时也是他父母的结婚纪念日）他要和姐妹花里的妹妹伊迪斯结婚。
沃莉最后选择离开，并且到战场上做了一名护士，虽然自此她再也没有见过席勒，但她一直希望能在战场上的某个地方遇见席勒。而席勒呢，结婚三天后虽然应征入伍，但因为艺术家的身份而受到了优待。他不用上战场作战，只需要看管好战俘就好。有人甚至还专门找了个小屋让他画画。他晚上也可以回到酒店找自己的妻子。这些是沃莉万万没有想到的吧！1917年12月25日，一个没有雪的圣诞节，沃莉在没有等到爱人的绝望中死去了……
席勒的第三个阶段也就是结婚以后到死亡。那时的他已逐渐成名，也在一些地方举办过画展。这段时间他的画，色彩有了提升、完成度也提高了很多，基本不再画“残肢断臂”了，而题材也不再是赤裸裸的性，也不再明目张胆的袒露和强调隐私部位了……还有作品中躁动和不安成分少了很多，尖锐的感觉也减少了，张扬和肆意的感觉也降低很多……死亡的主题更是不再触碰。这可能是因为他的缪斯女神离开的缘故让他变“匮乏”了；可能是妻子的期待让他有了改变；可能是成名让他有所“收敛”来迎合大众了；也可能真的就是席勒自己“长大”了……总之席勒的画变得越来越“好看”和好懂。在我看来是有点可惜的，不过他的变化如果对他的幸福有用，那么祝他幸福。
1918年10月31日，席勒像睡着了一样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3天前，他还在妻子的身边为她画肖像画，他那时还不知道妻子已经死了（很多艺术家喜欢在自己的至亲死后创作，比如莫奈画了妻子死后的样子，而荒木经惟在母亲的遗体前疯狂拍照……）。他完成的最后一幅画是一幅152.5*162.5厘米的大画——《家庭》（蹲着的夫妇）。最初他只画了两个人，后来听说妻子怀孕了又在画中加上了一个小孩，这幅画终也没有成真。
埃贡·席勒出生的那一年是梵高去世的那一年，梵高是在死前无名、死后成名，而席勒则是死前小有名气、死后被人遗忘。可能大战后的创伤太重，有太多东西需要整理，万物复苏，百废待举，总有新东西冒出来，所以他很快被历史的潮流淹没了。直到20世纪50年代，眼科医生同时也是收藏家的利奥波德收购了席勒的大量画作，并在70年代把它们整理成目录出版后才重新被世人所看到。2001年，他在维也纳成立了利奥波德美术馆，其实主要就是为埃贡·席勒建的美术馆，当然里面也有其他画家，比如克林姆特的作品。席勒晚期的一些作品在奥地利的美景宫也有收藏。
席勒短暂的一生，算起来真正创作的时间也就十来年，在这段时间里，他创作了334幅油画和2503幅素描……他的主要作品是肖像和人物画、也有少量静物和自然风景。他把女性从紧身衣和裙撑中“解放”出来，并毫无忌讳的把她们直白地表露，并把这些带上自己的烙印呈现给观者……为了画画能放弃一切的他，不知道在天堂能否找到一个对艺术表达没有限制的地方来继续完成他的绘画之梦。
…………………………分割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