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时代的势利眼
不止一次在豆瓣上看到有人感叹自己的原生家庭太差,父母没什么眼界,不能在成长过程给他任何帮助,他什么都得靠自己;觉得但凡父母稍微有点见识和视野,自己也不至于走那么多冤枉路,成就绝不止于此……诸如此类。颇让我惊讶的是,说这种话的大多是从小努力一路过关斩将最终跻身城市新中产的小镇做题家。照理说,他们靠读书以一己之力实现阶层跃升,过上了父母辈不可企及的生活,应该是最信奉“英雄不问出处”“君子以自强不息”的那拨人呀。为什么反倒势利眼地把自己不够好的出身与不够有视野的父母作为某种归咎对象?
也是这同一拨人,每当看到带孩子送外卖、怀孕挤地铁没人让座反而被骂的新闻,就举起“这么穷,干吗还要生孩子”的大棒,理直气壮地大加审问。什么?租房子住还敢生孩子?打零工还敢生两个?太自私自利了!活该你穷!在他们看来,贫穷不是不幸,而更像某种原罪——由于曾经的切肤之痛,因此也是他们最痛恨的罪恶。毕竟他们不敢公然责怪父母,于是把隐晦的不满转嫁发泄到那些和他们父母一样含辛茹苦生儿育女却不够体面的人身上。
当然,有人会自我辩解,说什么值得感谢的不是贫穷本身而是不被贫穷压垮的精神,不是苦难本身而是战胜苦难的精神。你以为他说这话是想赞美这种精神?不,他只是为了对贫穷和苦难来个秋后算账,同时暗戳戳地把苦难归咎于原生家庭,把贫穷偷换为因为父母没有能力没有视野。还会沿着这个逻辑继续演绎——如果不是家里太穷,如果不是从小没看什么书,如果不是父母什么都不懂,如果不是大学选错专业选错学校选错城市,我肯定不会只混成现在这样,我肯定能比那个出身海淀鸡娃家庭高中就留学美国的同事更厉害。当我在地里玩泥巴打群架的时候,那些出身城市中产或知识阶层的同龄人正忙着上培训班、兴趣班;当我在小镇中学埋头做题的时候,他们正在美国参加夏令营,去欧洲四处游学;当我看着高考志愿琢磨“电子信息工程”到底是个什么专业的时候,他们早就已经借父母的学术权势成功申请个人专利。这怎么比?不输才怪!唉,人真是生而不平等,不认命又如何?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统计过家庭出身优势对个人成长过程究竟影响几何,不过,就我迄今观察追踪的有限样本看,这种优势就算真的存在也微乎其微(为免好事者抬杠,限定于我所接触的普通人世界的普通家庭条件内,家有皇位待继承的不在讨论之列,我也不关心)。举两个印象比较深的例子吧。
一个是我小学班主任语文老师的女儿。在我家乡那个温州县城,老师的地位约等于乡绅,德高望重,即便是那些走南闯北的大小老板,也自觉矮一个头,对他们礼遇有加。而且,她丈夫是县政府公务员,她自己经常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豆腐块,堪称镇上最具文化视野和话语权的家庭,给女儿的教育和资源也是镇上大多数家庭所不能企及的。她女儿也确实很优秀,每次期中期末成绩都在稳居年级第一。语文老师也经常会给我们读她女儿的作文,向我们炫耀她女儿看了多少名著,也会不无骄傲地向我们分享她女儿学习有多么刻苦。
可是上初中后,她女儿渐渐开始掉队,勉强考上重点高后,成绩更是每况愈下,高二时在老师的建议下分流去了文科班(在那所一个年级有八个理科班的重点中学,唯一的文科班等同于差生班)。我原来的同桌去文科班后刚好跟她同桌,我也因此断断续续了解她的状况。其实她一直很努力,从小学到高中从未有丝毫放松,但她觉得自己的心力很早以前就已经耗竭了,早在中考拼尽全力考重点高的时候,早在初中拼命维持年级排名的时候,甚至早在小学五年级努力给她母亲争光的时候。她也不是厌恶学习,她只是麻木了,无所谓厌倦,也无所谓乐趣,只是在她母亲的鞭策下勉力往前走。后来,听说她在母亲的建议下去了杭州一所二本的英语专业,因为她母亲觉得要在县城当老师,英语专业最有竞争力。毕业后她果然回到家乡县城,借助父母的人脉成功拿到镇上一所中学的编制,当了一名初中英语老师,早早结婚生子。
不是说当初中英语老师就没出息,只是相比我们大多数高中同学,她成年后的世界明显小得多。当其他人向着更宽广的未知世界起航,磕磕绊绊学习飞翔,直到终于能自在滑翔,从此一去不回头,她却一直围绕着起飞的地方低空飞行,早早降落,回到被庇护的起点。不过我猜,在她母亲,也就是班主任语文老师眼里,这就是安稳完满的幸福人生。没有曲折,没有浪费,没有走弯路,也没有冒任何风险。这样的人生虽然没有多少想象力,却毋庸置疑远在县城平均水平之上,更重要的是体面,足以让大多数人艳羡——一如班主任语文老师自己的人生。
不得不说,眼界这种东西有很明显的上限。班主任语文老师的上限自然比我们那个县城大多数父母都高一些。这是她女儿的幸运,同时又何尝不是她的不幸。因为自认优于周围其他人,班主任语文老师非常自信,自信于自己的视野,也自信于自己对女儿的指导,却没有意识到那种指导很容易越界变成某种控制。从小严格督促争夺名次,消磨了女儿原有的兴趣和动力,也压制了她天然的情绪调节能力。怕她绕弯路浪费时间精力,早早在每个人生的岔道口替她做好了选择,又因为眼界的自限而难免产生路径依赖,乃至最后越俎代庖替女儿选择的最优人生也不过是与自己相似的人生。
而我那些出身贩夫走卒家庭的高中同学,因为父母没有优势的眼界,人生完全靠自己去跋涉,也因为父母没有与优势眼界相伴随的过度自信,他们反倒能仅凭自己的兴趣和天生的生命力走出自己的路。自己犯错,自己纠正,自己走弯路,自己找出路,自己决定,自己承担。尽管难免要付一些代价,却难得拥有完全的自由。为了应对这份自由带来的巨大风险,他们不得不持续训练自己,强壮自己的心肌,淬炼自己的毅力,也因此更加笃定于自我存在的根基和价值。至于什么家庭条件的限制、无形的天花板之类的东西,活在世界,谁又没有?不过是高低的差别而已。
我在武大的一个校友就是父母视野上限比较高,无形天花板离头顶比较远的类型。武汉本地人,父亲是一所大学的副教授,母亲是级别不低的官员,从小被鸡娃,一路上牛校,参加各种比赛,十几岁就发表论文,高中就读的是知名的华师附中。同他的话说,像他这样只考上武大的,属于班里比较没出息的。不过也没关系,他父母早就给他安排好了后续精进之路,先在武大拿到经济学本科,然后去英国读硕士,回国后进财税之类的单位,反正有父母的人脉资源保驾护航。乏味归乏味,功利归功利吧,倒是一望而知一帆风顺的人生。
然而,我那个校友一进大学就开启了反叛模式,一会儿要转计算机系专心写游戏,一会儿立志考电影学院导演专业,最后干脆什么也不干,连课都不去上,每天在寝室玩游戏。因为他那种反叛明显缺少逻辑和目的性,我们都觉得他纯粹是为了反叛而反叛。至于兴趣爱好,不过是他的借口,实际上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游荡四年,最后他勉强考了雅思,去英国读硕士,学的是跟他的专业八竿子打不着的媒体管理专业。据说是他自己选的,不知道是他的新兴趣,还是只为了违逆他父母的意愿。
他在英国待了两年,花了五六十万,最后没拿到学位就回了国。据相熟的校友说,他连英语口语都没什么进步,很可能在英国也是在公寓玩游戏度过的。回武汉后,他换了几个工作,每个都干不长,最后在父母的安排下进了一家国企。在武汉房价尚未起飞前,早早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大房子,日子过得比大多数同龄人滋润多了。至于快乐幸福与否,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理解他的反叛,也理解他的失败。说来挺悲哀的,尽管他从十八岁就一直在反叛,最后却只是用自己的失败来证明他父母的英明与正确。事实上,经过他父母尤其是母亲长达十几年的强势干预乃至控制,他的自我已经非常弱小,连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难以确信。就算想反叛,想另外寻找,也没有足够独立的自我可以依赖。最后只能草草投降,重新回到父母的庇护下,任由他们替他安排。也是家庭背景优越的人最常见的归宿。因为他们地位优越的父母往往自命不凡,自以为是,我什么都懂,我比你懂,所以你得听我的。不管愿不愿意承认,我那个校友除了听话,早已没有自己的求生能力。
颇为反讽的是,尽管明面上一直嘲弄父母的自以为是,但那个校友暗地里其实很喜欢炫耀自己优越的家庭,以及自己从小到大凌驾于同龄人之上的优秀。看得出,不只他父母把他当作一个值得炫耀的优秀作品,他也把自己当作一个可供欣赏的作品来维护。同理,他也把他父母当作印证自己优秀的某种证明。总之,他很优秀,他父母很优秀,他们全家都优秀——几乎成了某种病态的追求。而优秀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打败其他人,赢得各种比赛,获得所有荣誉,一如他从小努力践行的。至于比赛比的是什么,值不值得参赛,反而无关紧要。
他以此要求自己,也习惯性以此评判他人,总是居高临下地看待所有家庭背景不如他其他人,同时不自知地谄媚家庭背景更胜于他的人。你可以说是价值观的逻辑一贯性,也可是说是人生某个方向上的偏激进取——说白了就是势利眼。真的,越是自命出身优越、自诩优秀不凡的人,越是势利眼。这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基因。就算他们在人生的某个赛段不如他人,他们也依然是骄傲的,以种种方式反复在内心确认自己的天生优越感。
在我看来,那些感叹自己的原生家庭太差、父母没什么眼界的人,其实也是中了同一种势利眼的毒。只不过表现方式是相反的。
让他们痛心疾首的,从来不是父母不具备某种眼界(关于这种眼界的局限与弊端,他们了解的应该比我前文所述的更多),而是父母没有掌握他们想要的现成资源,没有给他们偷懒和食利的机会。所以,他们会质问那些和他们父母处境类似的人:“这么穷,为什么还要生孩子?!”潜台词是没有足够的金钱和资源可提供给孩子,就没有资格生孩子,生了也对不起孩子。也许为人父母者都应该问自己,为什么要把孩子生到这世上;但为人子女者如果以此质问父母,那真的可以去死了——不敢责怪自己父母,转而质问他人的也是同理。
退一万步,就算要问为人父母者为什么要生孩子,正反理由那么多那么复杂,为什么这些人却只抓住贫富问题不放?可见他们多么贫乏多么没有想象力,可见家庭出身给他们带来多么深刻深远的影响,可见他们活得有多么失败,可见他们除了会归咎于他人之外没有任何自省能力。恕我直言,活到这份儿上,也可以去死了。
非要为他们辩解的话,可以说,这可能不只是他们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语境裹挟下的集体无意识。近十几年来,我们这个社会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势利眼了。以前,我们喜欢的影视剧是《一地鸡毛》《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能在一块馊豆腐和一张放不下的餐桌间体会生活的不堪与勇气,穷困与豁达;后来不知不觉演化成了《北京爱情故事》《北京青年》,穷小子必然野心勃勃六亲不认,社会良知的担当则是心地善良、家有皇位待继承的纨绔子弟,一代年轻人的人生困境被简化成一群衣食不愁的二代们开着路虎离家出走,重走青春以拯救世界;再后来,只剩下《三十而已》《亲爱的,热爱的》之流,人均富二代,个个是豪门,人物除了跻身有钱人和谄媚有钱人之外再没有别的追求,这届观众们还自我安慰“生活已经这么苦,还不能看点甜品做点梦”,就连影视制片人也直言不讳“穷人的生活谁想看呀”。仿佛只有有钱人的生活值得去过,只有有钱人的痛苦才是痛苦——瞧,他们痛苦得多么高级。而穷人,不是野心勃勃一心向上攀爬向有钱人看齐,就是阴险狡诈没有底线陷害有钱人。最后,无一例外,都是富人以高贵人格收获成功,穷人因心术不正活该失败,总之还是正义战胜了邪恶——堪称杀人诛心的化骨绵掌。
即便是作为民间声音代表的自媒体和微博,也会每过一段时间就重复一次“富养的孩子和穷养的孩子的区别”之流的货色。概括起来就是,富养的孩子有眼界,富养的孩子有教养,富养的孩子因为没有被贫穷摧残所以更善良,富养的孩子因为见过钱所以不会轻易被钱诱惑……说得好像人类高尚化的唯一出路,就是把孩子拿去富养。唉,弱智得不值一驳,我只想言简意赅地说一句——滚你的蛋!
想知道富养的孩子什么样,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假设和论证,只要看看那个说自己很传统的国民老公,那个邻居都是清华教授、娶十九岁妻子只因想要一张白纸的高知家庭音乐人,看看他们是什么德行。还有人说,男孩可以穷养,女孩尤其要富养。是吗?看看那个每认识一个男人就要给对方生孩子的声名狼藉的酒店女继承人,看看那个十六岁就获得对岸影后、年近四十还沉迷于少女幻梦难以自拔的星二代女演员。
谁最喜欢谈出身?当然是出身优越者。自诩精英和上流的他们,掌握着大多数人没有的金钱、资源和话语权,惯于从这个世界攫取利益,也惯于由他们自上而下分配利益。为了维护利益,他们会强化其中的某种权力机制。所以他们喜欢强调出身,信奉出身即资格,出身决定一切,甚至由此演绎出种种出身教养轮、出身良知论。他们高高在上,居高临下,傲慢而不自知,还要时时像宣示权力一样宣示自己的优越感。所以,高知家庭音乐人没有一天不说自己的清华邻居都是谁谁谁。所以,国民老公嚣张嘲笑京城四少只有几个钢镚。所以,最近刚翻车的优质偶像十年如一日强调自己学历是家里最差的。反过来,即便是张国荣,在自诩出身上流的某周姓香港名媛嘴里,也只是“裁缝的儿子”。
越是圈层固化的社会,越是势利眼。越是既得利益的食利者,越是固步自封。比如曾经的京圈,登山老男人圈,香港老钱家族,以及全世界最势利的社会——至今仍把王室奉为精神领袖的英国。反过来,我们四周那些愈演愈烈的势利眼言论,也恰恰说明我们的圈层固化正在愈演愈烈。很多时候也是无奈,毕竟话筒总是更多对准上位者,财大气粗从来不只是形容词。
然而,如果本就被无视被剥夺被鄙夷的穷人也谄媚这种势利眼,把自己的出身当作归咎对象,如果那种穷人野心勃勃、富二代担当社会良心的恶心故事成为某种经典叙事,连穷人都甘心接受,那么,有钱人不仅实现了对穷人的精神霸凌,还通过后者的自我矮化实现了二度羞辱。那才是彻头彻尾的悲哀。
尤其是那些靠自己的能力和努力打破圈层固化的小镇做题家们,如果在这场看不见的话语权争夺战中倒戈相向,谄媚上位者,抱怨自己出身家庭不够好,同时拔刀向更弱者,那更是太可悲太没出息了。天哪,简直是一群软蛋,被鄙视被霸凌纯属活该。欺下者必媚上,反之亦然。在势利眼的漫长鄙视链中,没有任何人有豁免权。
人无法自己选择出身,但可以自己选择如何看待出身。你怎样看待自己,你就是怎样的人。认同自己的出身也是自我认同的一部分。人生就像一场翻山越岭的长途拉力赛,旅途那么长,未知风险那么多,起点高一点低一点,影响的不过是开始的阶段。只要一直跑,到后来会发现那些生来就被赏赐的好处都是浮云,最终还是得靠自己。靠自己的双脚去跑,靠自己的毅力去支撑,还要靠自己强大的心肌去泵动血液。相比那些令人艳羡的资产和社会地位,你的家庭所给予的那些无形的东西更珍贵,比如父母的身传言教,帮你塑造的健全身心,亲情支持,以及从小教会你的独立自强等等。
人生本来也没有什么涡轮加速器,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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