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卫文化盗版档案网站竟成为国家图书馆馆藏?
去年7月,美国国家图书馆将前卫文化档案网站UbuWeb收录入表演艺术网络档案。整整一年后,Ubuweb正式在社交媒体上发布这一消息,瑞典文件共享网站海盗湾联合创始人Peter Sunde快速转发,并称这一举措为“巨大的里程碑”,而海盗湾曾经是世界上最大的BitTorrent网站,引发过诸多关于版权的争议,包含Sunde在内的四名运营者曾因海盗湾入狱。
UbuWeb是世界上最大的前卫文化档案网站,收录了大量可供免费下载的音乐、电影、诗歌、漫画等,包括Nicolas Slonimsky, Charles Ives,Pauline Oliveros, Kathy Acker, Samuel Beckett, Iannis Xenakis和William Burroughs等人的作品。
神奇的是,UbuWeb从未获得任何授权,然而也从未被告。
UbuWeb的诞生
美国实验派诗人、艺术家Kenneth Goldsmith最初在1996 年创建这个网站,是为了娱乐他的六位同样对具象诗感兴趣的朋友。具象诗,也叫图案式有形诗,指的是将诗歌的文字通过排版形成特定的图形。他们将这类诗的稀有扫描件上传到网站,并陆续增加音频、影像等内容。
UbuWeb的网站界面设计简洁。白色背景上只有黑红两色文字和一个搜索引擎,文字按照电影和视频、声音、舞蹈、概念漫画、当代、电子音乐资源等类目分类,点击文字进入新网页后可以看到满满一页人名。网页顶图是爱尔兰作家Samuel Beckett的肖像照片,他戴着椭圆墨镜,皱纹如山崖纹理般密布的脸庞偏向斜下方,神色严峻地注视着“UbuWeb”这个单词。
Goldsmith在关于UbuWeb 的新书《杜尚是我的律师》中提到,正是艺术书专家、作家、策划人Clive Phillpot 启发了他。七十年代晚期,在没有征得同意的情况下,美国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图书馆馆员Phillpot 做了一个决定——任何人都可以给图书馆邮寄不限大小、媒介、内容和质量的书本、明信片、照片和传单等,并且都能成为馆藏。在1977 到1994 年间,他收录进这系列馆藏的艺术家达到十几万名,从寂寂无名到声名显赫的都有。等到管理层注意到这件事时,为时已晚。直到今天,这些溜进馆藏的艺术家作品一直待在博物馆的系统里,有的经常被展示,有的则永久被封存。
这一启发为UbuWeb打开了一扇自由的大门,Goldsmith 称之为不引起注意的“后门”。
剑走偏锋的前卫收藏
UbuWeb更倾向于收录逃离关注和舆论中心,徘徊在边缘和隐秘处的稀有资源。在UbuWeb上,你不会找到Salvador Dalí的画,因为这是他的代表作。在Slate 的采访中,Goldsmith 提到他认为除了艺术家最为人所知的作品以外,他们的其他痕迹同样重要,无论是严肃难解,还是轻佻快捷——Dalí的影片是他在网站上的最爱之一。
六七十年代,擅长自我包装和推广的Dalí为巧克力、笔、航空公司、胃痛泡腾片等商品绘制平面广告,或是出演电视广告。因为自60 年代开始,他需要大量钱财支持自己的奢靡生活,拍广告是快速进账的好方法。法国作家、诗人与超现实主义创始人AndréBreton因此为Dalí起了一个昵称——“Avida Dollars”,这是Dalí名字的法语同字母异序词,指的是“为美元狂热”。根据传记作者Meryle Secrest的说法,在1968 年拍摄的法国Lanvin 巧克力广告中,Dalí的每分钟最低收费为一万美元。在一个圆珠笔广告中,Dalí将白色的笔放在黑色的背景前激情推销,颇有几分现在带货主播的味道。
许多精彩内容藏在“声音”这个类目中,因为一些在其他领域成就非凡的艺术家显然曾在音乐界跃跃欲试。这里有美国新表现主义画家Jean-Michel Basquiat一首轻快的嘻哈曲子,德国先锋观念艺术家Hanne Darboven 随书《Hommage à Picasso》发行的极简主义交响曲专辑,以及《潜水钟与蝴蝶》电影导演、画家Julian Schnabel不太着调的1995 年摇滚专辑。在“影像”类目中,激流派成员、德国艺术家、萨满、政客Joseph Beuys名下有一个1982 年的流行歌MV,他在《Sonne statt Reagan》这首歌里攻击美国前总统Ronald Reagan 的军队政策,并曾与乐队一起在集会现场演出。
反过来,在这里无法找到John Lennon 和The Beatles 的歌,但是可以看到Lennon 在1969 年的日记。这件“作品”被收录在“盒子里的多媒体杂志”《Aspen》里,每一期都是一个定制盒子,内含唱片、小册子、海报、超八电影胶卷,包括从Samuel Beckett, John Cale, Marcel Duchamp 到Bill Evans 等人的作品。《Aspen》将内容授权给UbuWeb 发布。在《Lennon 日记》中,他每日坚持不懈地记下常规日程——起床、去工作、看电视和睡觉,只是每周六增加了一项雷打不动的日程(见下图),也许是在试图靠近利物浦式工人阶级的幽默吧。
Goldsmith将UbuWeb 称为“前卫”存放处,这里的“前卫”具体是什么意思呢?他坚持加上引号,因为无论如何解读,在UbuWeb存在的25 年间,“前卫”总是处在变化之中。
谁是Kenneth Goldsmith?
UbuWeb的长寿主要归功于Goldsmith,他是一位过分称职的推广人——与Dalí一样善于自我包装,拥抱争议。Goldsmith 是文学名人,在2011 年被邀请前往白宫为前总统Barack Obama 读诗;他在2019 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上,将维基解密上来自Hillary Clinton六万多页的邮件档案下载后做成书,Clinton 后来到现场亲自阅读这些资料;他也曾因为将纽约时报去年刊登的新冠病人去世名单称为“二十一世纪以来最重要的政治诗篇”,而受到大量批评,被斥责为“秃鹫”。产生、讨论、使用UbuWeb的行为本身不可避免地带有Goldsmith 这种强烈夸张的表演气质。
UbuWeb的存在是与算法的对抗,比“猜你喜欢”更不慵懒的是,用近乎“古朴”的方式呈现一所永远无法被挖掘完毕的迷宫。建设UbuWeb 的人们认为这是一个乌托邦,在这里,无论地域与贫富,文化是免费的,向任何人开放的。Goldsmith对只有一个Ubuweb 感到迷惑和遗憾。
“前卫界的Robin Hood”
对应Goldsmith 的疑惑,UbuWeb 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存在。它的形式简单,但内核却难以被复制,它非常需要像Goldsmith这样的“代言人”。
官网上有这样一句话:“让我们面对这个事实——如果我们必须从UbuWeb收录的每一个人那里获得版权许可,那么就不会有UbuWeb。” UbuWeb 侵犯版权,并且整个网站都是非法的。根据Slate 的采访,Goldsmith 认为UbuWeb 的这一特征和网站上的内容一样重要,UbuWeb 最好的部分在于,它从未陷入过法律麻烦。
有些作品的拥有者在数十年间持续为UbuWeb 亮起绿灯,也有一些人并不知道自己的作品被上传到这里。为了规避版权纷争,Goldsmith通过设置,阻止谷歌为UbuWeb 创建网页说明。因为此前当他在UbuWeb 上传一些文件时,版权所有者能够收到来自谷歌的警告,他们会给他发信,愤怒地表示将告他侵权。Goldsmith 经常在面对指责时强调,UbuWeb 不赚钱,不需要额外的资金投入,它非常依赖志愿者的工作,各个类目内容由不同编辑负责,服务器空间和带宽由几所带有研究目的的大学和其他合作伙伴一起资助。你不会在这里看到任何一个广告、标志或是捐助请求。尽管每次在他解释后,都会得到理解,但是仍然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一些作者向他明确提出不想让作品出现在UbuWeb 上,他们还是会及时删除文件。
在网站宣言里,UbuWeb 被比喻成“前卫界的Robin Hood ”,不过它不是在“劫富济贫”,而是不限时地将精神的富庶洒向“人间”。UbuWeb 一直有意使这样的“富庶”不那么原汁原味——上传到UbuWeb 的图片、影像等不一定是高画质的;在UbuWeb 主办的看电影活动上,观众经常因为画质差而提前离场。UbuWeb坚持认为人们只有从版权拥有者或发行商那里购买原版,才能够真正享受高品质的作品。
成为馆藏的原因和契机
在询问图书馆音乐部门网络档案策划人Melissa Wertheimer的邮件里,她坦言不会评价海盗湾创始人Peter Sunde 的“里程碑”发言,并提到收录UbuWeb 是因为它反映和提升了音乐部门20世纪的收藏,主要指来自John Cage, Merce Cunningham, the Ballet Russes, Nicolas Slonimsky, Charles Ives和Iannis Xenakis等的作品。
她在最后说,“我在这个时候选择UbuWeb,是因为新冠封城令我有更多时间待在家里,策划网络档案。”这不禁让人想起Goldsmith 六年前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开设的名为“在网上浪费时间”的创意写作研讨会——每周三下午,学生们被要求使用社交媒体更新档案、聊天和漫无目的地浏览网络,再将三小时经验转化为文学和艺术。Goldsmith 在这个研讨会的基础上创作了一本同名书籍,他认为人们因上网浪费时间而产生愧疚,又过分简化这份愧疚,其实应当探索并庆祝复杂的可能性。
UbuWeb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然而它的危险魅力也令人难以抵挡。逐个点击密密麻麻排列着的人名,一旦开始探索并陷进去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撰文:安辣
参考资料:
1.The Website That Collects the Forgotten and the Unfamiliar
2.Kenny Goldsmith on the WikiLeaks of the avant-garde
3.UbuWe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