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游戏：以人类学的视角

由于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我想从人类学的角度来谈谈游戏。

为什么人类喜欢玩游戏？一个简单的答案：游戏就是人类的生活本身。

我们可以从认知科学和心理学来分析游戏为什么好玩，目前已经有相当多的理论：即时的反馈；游戏里即时目标和长远目标的平衡；上手一个新游戏，就是学习新的一套规则的过程；学习曲线的陡峭与否；探索新的区域；直接的与人的竞争和合作的过程；四种玩家类型（成就型，探索型，社交型；杀手型），等等。这些理论都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来分析游戏为什么好玩。下面我想先讲讲古。

人类进入农业的时间，距今大概一万年。而一般认为，智人自从距今25-40万年进化而来，而在那之前的直立人就已经进入石器时代上百万年；这段时间称之为旧石器时代，一般认为这段时期在距今250万年-1万年间。可以认为，人类自从学会使用石器，进入直立人阶段，一直是在非洲大草原上活动的一种狩猎-采集动物；人类的进化史，超过99%的时间处于这个阶段，而进入农业社会，发展出文明，是最近一万年的事情。所以我们的心智和身体可以说完全是在石器时代进化出来，被狩猎采集社会所塑造的，这就是进化心理学所谓“石器时代心智”。实际上我们的身体同样也是如此，在演化过程中，适应石器时代狩猎采集社会的食谱，这也是为什么会出现“旧石器时代饮食法”这个潮流。

既然我们的心智是由狩猎采集社会所塑造，那么我们就有必要去研究一下我们作为人类在狩猎采集社会是如何生活的。

狩猎-采集社会这个词就十分概括的描述了当时人类的活动形态。当时的人类一般会生活在一个人数平均150人的（进化心理学中，一个人能够维持紧密人际关系的人数上限一般认为是150，这被称之为邓巴数）聚落之中，以狩猎动物，以及采集植物性食物为生；这个聚落是移动的，会因为季节、资源不足、动物迁徙等原因日常的移动到新的地区。

根据人类学家对现存的原始部落的研究，他们得出的结论是，石器时代的原始人的生活里，用在获得食物，也就是打猎，或者采集植物性食物上的时间是非常少的，平均一周只有20小时左右；也就是他们平均每天会花上大概三个小时做生存所必须的工作，其余的时间都很悠闲，会花大量的时间社交，跟人聊天，甚至是睡觉。总的来说，原始人的生活相当惬意和慵懒，远不是我们想象的悲惨，这个理论叫做“原初丰裕社会”。

原始人的狩猎一般是集体行动，10人上下去围捕各种各样的动物；有大型哺乳动物比方说鹿，犀牛，甚至是大象；也可以是小型动物比方说兔子或者野鸡。捕猎的过程甚至会持续几天的时间，猎人们要发挥聪明才智，制定战术计划，追踪动物痕迹，包抄合围，制作陷阱，使用各式武器和工具，最终捕获猎物。这要求猎人对当地的环境非常熟悉，能够利用地形，环境，手边的各种各样的资源来执行这项任务；在捕猎的过程中，同时猎人们也要学习如何制造武器工具，分辨动物痕迹和当前的自然环境，摸清楚动物规律，最终得手。

同时，采集过程也是一样。采集者需要探索周围的环境，了解周围的植物资源，分辨出可以食用和不能食用的植物，最终完成“将食物带回家”这样一个目标。

那么，如果我们认真研究就会发现，现在的游戏，在本质上和当年人类的狩猎-采集活动有什么区别？

狩猎采集中需要探索新的自然环境，游戏中也要探索新的环境；狩猎采集中需要完成即时和长期的目标（采集植物性食物和狩猎大型哺乳动物），游戏中也需要完成即时和长期的目标；狩猎采集中需要学习新的规律，制造新的工具和策略来达成目标，游戏里也需要学习新的规律，制造新的工具和策略来达成目标；狩猎采集中需要与人合作制定战术计划分合进击，游戏中也需要这么做。都不需要提现在市面上已经有不少的虚拟狩猎游戏或者一些游戏的狩猎部分，一次《魔兽世界》中的25人副本打败BOSS获得稀有装备，这与一次我们作为原始人去猎取犀牛的活动有什么区别吗？

从这个角度，我们几百万年来其实一直在玩一个大型游戏。在英语中，Game这个词有三个意思：游戏；体育比赛；猎物。这很能说明问题。而实际上体育比赛本质上也是狩猎游戏：世界上最流行的运动项目，大都都有一个共同特征：一队人数大致在5-15人的队伍追赶一个由动物皮制作的球体，目标是把这个球体放在一个网子里。这不就是对狩猎小型哺乳动物的模拟吗？

自从人类发明农业之后，我们便走向了另外一条道路。工业革命以来，我们进入了“现代性”；什么叫做“现代性”？按照尤瓦尔·赫拉利的说法，就是“用力量换取意义”。在以往，特别是在狩猎采集社会之中，我们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有意义的；我们打到了猎物能够给整个部落提供肉食，我们采集了食物能够让家人不至于饿死，我们举行大型仪式供奉神灵祈祷来年风调雨顺，这都是有意义的。而在现代之后，有了科学，有了工业，我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但是我们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现代的工人无论是坐在办公室的格子间里还是在流水线上，他所做的事情都是一整部庞大机器中的小小一个环节，不对庞大机器的运转构成任何意义：他们都是可替换的。学生们学习三角函数或者红楼梦，也不对他们未来要做的工作构成直接的因果关系——韩寒说，想要生活只需要小学水平的算术就够用了，他在这个层面上说出了事实。于是人被剥夺了意义，就等于剥夺了他脚下的根基。

而能够让我们回归到一种意义的生活的，恰恰是游戏。在游戏里我们能够回到那个意义的生活中，回到我们在演化中获得的狩猎采集心智，重新站立在大地之上。无论他是一个探索玩家，热爱探索周遭的世界；或者是一个杀手玩家，喜欢猎杀的快感；或者是一个社交玩家，乐于跟人一起玩；或者是一个成就型玩家，满足于他所达到的高度，这些都是我们的狩猎采集心智中的一部分。在《魔兽世界》中跟着其他24个队友击杀克尔苏加德，或者在《城市天际线》里从无到有白手起家建立起自己的城市，这种快乐实际上都能追溯到10万年前我们的祖先们看着巨象倒下或者建立起一个新定居点的快乐。不要再相信什么“玩物丧志”的鬼话：游戏就是生活本身。我们的心智就是在游戏中演化出来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生活的这个时期，可以认为是人类演化历史上的一个特殊时期。正如本文开头所说，人类在狩猎采集社会中演化了数百万年，而进入农业社会距今一万年，而进入现代，仅仅一百多年，发明电子游戏，也就四十多年。现在的一切对于游戏的指责，某种意义上都是现代性的某种规训。

但是现代性的阶段可能很快就要过去了。我们展望一下未来，大规模自动化和人工智能时代的曙光已经出现在了地平线上。很可能，在我们这一代人活着的时候，我们就要见到一个人工智能和自动化机械替代了99%人类工作的新世界。在那样一个世界里，99%的人类都会失去工作，沦为“无用阶级”——在那样一个时代，游戏将重新回到生活的中心。

在一个99%的人都不需要并且没有能力工作的世界里，能够让他们正常生活下去的方式，或许就只有游戏。既然我们不可能再回去当一个狩猎采集社会的快乐原始人，那么在虚拟的世界中成为这样的原始人，是一个不赖的替代方案。

那么再久远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会是黑客帝国吗？所有人脑后插管，连接在一个母体内部？我不知道。如果我们保持我们石器时代的狩猎采集心智，可能那的确会是未来。但是人类的心智不可能永远停留在石器时代，可能有朝一日我们的子孙会彻底摆脱人类的心智和形态，漫游于星空之间。到那个时候，游戏会是什么样子？

未来会给我们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