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少年爱与耽美的诞生——1970年代的杂志媒介
原文载『BLの教科書』(2020)堀あきこ・守如子編、有斐閣、第18-34頁。
原标题:少年愛と耽美の誕生——1970年代の雑誌メディア
作者:石田美紀
相当于Yaoi·BL前史的1970年代,少女漫画杂志中出现了“女性向的男性之间的性爱故事”。本章考察在它逐渐形成一个门类的过程中,杂志所发挥的作用。根据媒介研究者吉田则昭的说法,“报纸旨在报道,其使命是为全社会提供一手信息,而杂志受众面较为有限,面向的是对特定内容感兴趣的对象,为读者提供经过编辑加工的信息,以便加深理解”(吉田2017:12)。而且,不同于收音机、电视,杂志是“读者参与度较高、与读者‘联系’更为密切的小型媒介”(:13)吉田所指出的杂志媒介的特性,对于我们思考“女性向的男性之间的性爱故事”这一特定主题如何发展壮大,是很有启发的。因为,读者确实在其中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本章试图聚焦于构成杂志的作者·编辑·读者的力学,回顾Yaoi·BL的前史。
1 “少年爱”作品与少女漫画革命
※1970年代Yaoi·BL的萌芽
1970年代初,别说BL,就连Yaoi这一说法都还没有出现,但“女性向的男性之间的性爱故事”的原型,却已诞生于少女漫画杂志的一角。
竹宫惠子的《雪、星星、天使……(「雪と星と天使と…」)》(后更名为《在日光室(「サンルームにて」)》)刊载于《别册少女漫画(『別冊少女コミック』)》1970年12月号,描绘了少年之间的恋爱。其后,竹宫又在《别册少女漫画》等杂志上陆续发表了一系列作品,描绘少年之间如胶似漆的关系。竹宫将其命名为“少年爱”。这些作品最终结出了《风与木之诗(「風と木の詩」)》(1984年结束连载)这颗果实。1976年,该作开始在《周刊少女漫画(『週刊少女コミック』)》上连载,不仅受到了少女们的热烈欢迎,而且获得了来自以剧作家·歌人寺山修司、心理学家河合隼雄为首的男性知识分子的强烈反响。
萩尾望都在《别册少女漫画》1971年11月号上发表了以德国全寄宿制男校为舞台的作品《11月的校园(「11月のギムナジウム」)》。其后,从《透明的银发(「すきとおった銀の髪」)》(《别册少女漫画》1972年3月号)起,萩尾开始创作以吸血鬼少年为主人公的《波之一族(「ポーの一族」)》(另译《波族传奇》)系列。从《周刊少女漫画》1974年5月5日号起,又开始连载《托马的心脏(「トーマの心臓」)》。在萩尾的一系列作品中,主人公一席皆为少年所占据。这些作品在以大学生为中心的男性读者中也广受支持,盛赞其提升了漫画表现的水平(大塚2004)。
这一时期,描绘少年们超越友情的关系的系列作品登场于《周刊少女漫画》和《别册少女漫画》。这并非偶然。下文聚焦于形成少女漫画杂志的作者与制作人·编辑·读者,论述各自在推广少年们的故事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作者与制作人
1970年,初出茅庐的少女漫画家竹宫与萩尾,接受了萩尾熟人增山法惠的提案,开始同居大泉长屋(竹宮ほか2016:160)。关于竹宫与萩尾详情的介绍让给第1章(藤本由香里「少年愛·JUNE/やおい·BL——それぞれの呼称の成立と展開」),这里想强调的是撮合她俩并推动少女漫画革新的增山的贡献。
增山试图将少女漫画培养成能和少年漫画相媲美的表现形式。她将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描绘少年世界的小说,即她自己习惯叫做“Knabenliebe”(德语中意为少年爱)的《在轮下》(1905)、《德米安》(1919)、《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1930),以及文学、绘画、音乐、电影等相关知识传授给竹宫与萩尾。
两名漫画家受到增山的刺激,致力于少女漫画未曾追求过的少年主题(増山2008:295-9)。特别是有感于稻垣足穗《少年爱的美学(『少年愛の美学』)》(1968)的竹宫,更是将“少年爱”主题置于创作的核心。然而,不同于稻垣《少年爱的美学》所偏爱的年长者爱上少年的制度和风俗,竹宫的“少年爱”本质上是基于少年之间自由意志的恋爱(竹宮2016:40-2)。竹宫从少女漫画之外的系列作品中获得灵感,加以自由发挥,结合少女漫画的核心主题“恋爱”,匠心独运地表现了少年们的世界。
受到“少年”主题的吸引,竹宫与制作人增山所引领的少女漫画的革新——或借用两人的话来说,就是“少女漫画革命”(増山2008:295)——在稳步推进着。山岸凉子、佐藤史生、笹谷奈奈枝(现用名·笹谷奈奈枝子)等人加入了这场革命。竹宫与萩尾共同寄宿的大泉长屋被称为“大泉沙龙”,成了年轻女性漫画家们交流的场所。她们多出生于1949年(昭和24年)前后,故自称“花之24年组”(竹宮2001:247-52)。她们都拥有身为少女漫画革新旗手的自觉,为提升漫画表现水平而不断切磋。
※姗姗来迟的少女漫画杂志
接下来想谈一谈推广竹宫与萩尾作品的少女漫画杂志《少女漫画(『少女コミック』)》《别册少女漫画》。两份杂志的出版社小学馆,直到1968年月刊少女漫画杂志《少女漫画》(自1969年起每月出版两期)创刊为止,都未曾正式出版过少女漫画。该社1959年创刊了少年漫画杂志《周刊少年星期天(『週刊少年サンデー』)》,翌年(60年)冠名“星期天”的月刊杂志《少女星期天(『少女サンデー』)》(不过它是综合杂志,而非漫画杂志)创刊,但1962年就停刊了。因为该社主要经营学年杂志(译注:指面向中小学生的杂志),读者对象包括少年和少女,而少女漫画在学年杂志上也可以刊载,所以一直不受重视。另一方面,讲谈社与集英社很早就开始致力于少女漫画的扩充。作为面向小学1~3年级学生的综合杂志,于1954年创刊的讲谈社月刊杂志《好朋友(『なかよし』)》,以及集英社面向同年龄层的月刊杂志《蝴蝶结(『りぼん』)》(1955年创刊)逐渐以漫画为主要内容,转型为少女漫画杂志(別冊太陽編集部1991:36)。到了《好朋友》《蝴蝶结》读者成长起来的1960年代初,讲谈社以高中生以下读者为对象,创刊了周刊少女漫画杂志《少女之友(『少女フレンド』)》(1962~96),集英社也创刊了面向同年龄层的《周刊玛格丽特(『週刊マーガレット』)》(1963~)。小学馆的《少女漫画》落后于同行竞争者,必须先确保写手的参与。尤其是在1970年杂志经历了周刊化,以及姐妹杂志《别册少女漫画》的创刊之后,编辑部经常为征集作家而奔走(竹宮2016:19)。结果,两份杂志开始积极录用竹宫、萩尾等新进少女漫画家。另外,竹宫积极号召那些对她们的作品感兴趣的作家们,将她们拉入《少女漫画》,引领了新潮流(竹宮2001:251及本书第1章)。
※作者与编辑的斗争
企图发动少女漫画革命的竹宫·增山等人,与稍晚发行的少女漫画杂志《少女漫画》于1970年相会。在此条件下,描绘少年们包含性爱在内的关系的少女漫画才得以问世。不过,作者与编辑并非一拍即合。当时,仅由男性构成的编辑部无法准确把握少女读者的期望。根据增山的说法,编辑部断定少女读不懂历史物、SF,也无法接受让少年成为主人公并在杂志封面上登场的做法(増山2008:302-6)。竹宫描绘少年之间恋爱的《雪、星星、天使……》能够在这种保守的编辑方针之下问世,是作者与编辑斗争的结果。不跟编辑部商量就擅自更改内容,临近截稿日期才交稿,看到校样后,编辑暴跳如雷(竹宮2016:95-7)。但最终,编辑部也拿不出可供替代的原稿,只好将这部不仅描绘了少年裸体,而且描绘了少年之间吻戏的作品刊载于《别册少女漫画》。刊载时,首页添加了编辑部的一段话:“♥男孩子竟然爱上了男孩子……竹宫惠子老师描绘异色之爱的力作!!(图2-1)”这表明,编辑部在与作家的拉锯战中败下阵来,举起了白旗。
※读者的支持
《雪、星星、天使……》如同偷袭一般来到读者身边,但少年爱作品的刊载尚未结束。其后,竹宫又陆续刊载了少年爱短篇《微笑少年(「ほほえむ少年」)》(《别册少女漫画》1972年8月号增刊)、《20个昼与夜(「20の昼と夜」)》(《别册少女漫画》1973年8月号)、《Star!(「スター!」)》(《周刊少女漫画》1974年夏的增刊号)。使之成为可能的,是读者。漫画杂志设有读者投稿栏、读者调查,以及致作家的粉丝信等环节,来了解并经常性地观察读者的反应。《雪、星星、天使……》刊载后,竹宫原本做好了充分准备来迎接读者的批评,没想到寄来的信大多是表达好感的。竹宫写了一句:“唯有感激”(竹宮1976:217)。增山也说:“把球投出去,读者立刻就会使出全力打回来,说‘我一直盼望着它出现呢’。因为大家的反响与此前完全不同,这次编辑部一反常态”(増山2008:306)。读者通过粉丝信支援作家,影响了编辑部的判断。
这里想再详细讨论一下《雪、星星、天使……》获得读者支持的理由。因为,这部作品不仅主题新颖,叙述方法也很新奇。《雪、星星、天使……》以下面这段独白拉开序幕:
埃托伊尔 埃托伊尔 我爱你…… 下雪的日子 埃托伊尔 告别了单相思 从我的手中飞去 把炽烈燃烧的心 留给了我…… 埃托伊尔 埃托伊尔 我一直深爱着你……(『別冊少女コミック』1970年12月号:192)
(エトアール エトアール きみを愛してる… 雪のふる日 エトアールは 一方通行の恋に さよならして ぼくの手から とびたっていった 燃える心を ぼくに残して… エトアール エトアール きみを愛していたんだ…)
这段独白并非作为登场人物的台词而写在对白框里。背景中,雪不停落在日光室的景象是以俯瞰的视点加以描绘的,但因为空无一人,读者弄不明白“我”(ぼく)是谁(图2-1)。但可以知道的是,“我”一直深爱着埃托伊尔这个人,而且现在,埃托伊尔已不在“我”身边。读下去,会发现故事时间开始向过去回溯,真相逐渐浮出水面:“我”是个名叫赛尔吉(セルジュ)的少年,他与埃托伊尔相遇,埃托伊尔虽然爱着赛尔吉却选择了死。其后,时间重返现在,故事迎来尾声。结尾展示了赛尔吉的独白,同时展示了赛尔吉瘫倒在地、依偎在死去的埃托伊尔身边的模样。
这样一来,开头的独白将少年爱的苦涩赤裸裸地传达给了读者,由此,故事时间向过去回溯,讲述了他的爱走向毁灭的过程。读者恍然大悟,原来少年之间的恋爱一开始便没有未来!通过强调“少年们的悲伤与虚幻”的演出,读者得以品味登场人物的内心隐秘,领略故事的妙趣所在。
《雪、星星、天使……》之后发表的少年爱短篇,及其代表作《风与木之诗》也是始于少年的独白而终于独白。《雪、星星、天使……》以前,竹宫几乎不采用这一手法,由此可知,登场人物的内面描写是与“少年爱”主题共同进化的。竹宫的少年爱作品讲述少年之间充满紧张感的关系,主题新颖,加之故事完成度高,因此得到了读者的支持。
※为了争取更多读者的支持
竹宫的少年爱作品,是作者获得读者支持进而征服编辑部的成果。不过,作品只能刊载于月刊别册,而月刊的发行间隔较长,本不适合连载,或者只能刊载于发行频率更低的增刊号。《风与木之诗》在小学馆少女漫画杂志的“中心”《周刊少女漫画》上连载,则必须等到1976年,虽然竹宫早在1970年12月就有了该作的构思,而开头50页早在71年1月就已经完成(※1)。
《风与木之诗》曾多次被编辑部拒绝刊载,认为少年之间的恋爱什么的简直匪夷所思。但竹宫毫不动摇,选择去争取更多读者的支持,让编辑部信服。自1974年9月起,竹宫开始在《周刊少女漫画》上连载《法老之墓(「ファラオの墓」)》。该作以古代埃及为舞台,主人公仍是少年,但不再深入挖掘他们的内面世界和关系,而是将他们与少女们的恋爱作为剧情的转折点加以巧妙运用,描绘国家的存亡。该娱乐大作是为了在读者调查中摘得桂冠而创作的,涵盖了从恋爱到动作的全部要素。《法老之墓》完成后,竹宫多年来一直想画的《风与木之诗》,终于在心心念念的《周刊少女漫画》正刊上出版了。
由此可见,从最早的少年爱作品《雪、星星、天使……》刊载于《别册少女漫画》,到《风与木之诗》开始在《周刊少女漫画》上连载,正如自传《少年名为吉尔贝尔(『少年の名はジルベール』)》(竹宮2016)所写的那样,一路上充满了苦涩与艰辛。同时,在“不同于《周刊少女漫画》正刊、内容上颇具自由度的”(:89)别册上发表的新主题、新手法,要在作者·编辑·读者三方参与的系统中经过筛选、提炼、认可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读者的参与占了很大比重。
2 “耽美”的形成
※《JUNE》创刊(1978年)
少年爱作品在少女漫画杂志的系统中艰难地存活了下来。《风与木之诗》开始连载后的第三年秋,即1978年10月,《Comic Jun》由太阳出版(サン出版)创刊。自3号起更名为《JUNE》,虽然其间一度休刊(自1979年9月至81年9月),但到96年为止,刊行时间长达20年。另外,1982年10月,姐妹杂志《小说JUNE》创刊,一直刊行至2004年。《小说JUNE》称作“小JUNE”,较早创刊的《JUNE》称作“大JUNE”,两份杂志每月交替出版。现在,Yaoi·BL不仅包括漫画,还包括小说,这起源于《JUNE》同时选录漫画和小说的做法。在同人界也有诸如“创作JUNE”、“原创JUNE”等源于该杂志的门类名称,可见,直到1990年代初其他出版社开始加入为止,《JUNE》一直都是女性创作、欣赏“男性之间的性爱故事”的据点。该杂志之所以能够拥有如此这般的向心力,是因为,它培养了不同于少女漫画杂志的、作家·编辑·读者的亲密关系。
※编辑与作者
先从编辑和作家的关系说起吧。《JUNE》创刊的契机在于漫画迷佐川俊彦。他是漫画杂志《COM》(1967~73)的热心读者。该杂志标榜自己是“为漫画精英创设的漫画专门杂志”。佐川对于描绘少年世界的“24年组”很感兴趣。他说:“总之就是男性之间的故事,却又是少女漫画,还挺有趣。真是闻所未闻!”(佐川2008:326)于是就向当时打工的太阳出版提出创办“女性向色情、轻色情杂志”(:327)即《JUNE》的策划,得到了出版社的认可。竹宫认为“有这样的杂志也挺好,就当是《风与木之诗》的掩护”(竹宮2008:286)。发表新作自不待言,竹宫还积极参加其他工作,比如自创刊号起约10年间的封面都是由她来设计的。
第一任总编是樱木徹郎,此前他担任该社刊行的男同杂志《さぶ》的主编一职(佐川2008:327)。关于《JUNE》和《さぶ》的联系,佐川说:“一些从《さぶ》过来的、和樱木有关系的人,比如木村べん都来帮忙撰稿。必须告诉那些“不良少女”,《JUNE》的世界不同于现实,是幻想性的。作为发行了《さぶ》的出版社,它想告诉人们真正的男同不是那样的,所以硬是将《さぶ》风格的报道、小说也混入其中”(:324-3)。确实,《JUNE》并非完全和男同性恋者毫无关系(Column④)。不过,该杂志仍是为了女性创作者和女性读者而设立的,其中所讲述和描绘的男同性恋的表象和“现实”保持着一定距离,另外,正如后文将会提到的那样,它和较晚出版的《ALLAN》也分道扬镳。
非常有意思的是,《JUNE》既没有成为少女漫画杂志,也没有成为色情杂志。因为,从策划阶段开始,评论家·小说家中岛梓/栗本薰(以下称作中岛)就一直参与其中(中岛详见第1章)。中岛是名热心的少女漫画迷(中島1978)。她还受到泽田研二主演的电视剧《恶魔那样的家伙(悪魔のようなあいつ)》(1975)中的男人们关系的触动,撰写了长篇小说,描绘围绕美少年而展开的男人们的纠葛剧(※2)。几乎可以说,中岛在《JUNE》中获得了自己的媒介。她用多个笔名撰写小说和专栏文章,不断挖掘少年之间或男性之间的性爱故事。
※从少年爱到耽美
在少女漫画领域遇见了竹宫,又在文学领域遇见了中岛之后,佐川将《JUNE》的理念用“耽美”一词加以概括(第1章表1-1)。为了强调这一理念,佐川在创刊号的标题下方添加了英语副标题“AESTHETIC MAGAZINE FOR GALS”,意为“少女耽美杂志”,还将男模的凹印照片命名为“耽美”照相馆。选择“耽美”一词的理由是,“24年组”笔下的少年都很美,在她们的作品中,美既是娱乐,同时又是理想的象征(佐川2008:336)。除了与电影、动画、电视剧、音乐相关的各种专栏,佐川还运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如彩色插图、凹印照片等印刷媒体,多角度地对美少年倾注了娱乐性的关心(当然其中也包含色情元素)。结果,1990年代初以前,《JUNE》命名的“耽美”一词就在读者中间流传了开来,用来指女性所创作、欣赏的“男性之间的性爱故事”。比如,《耽美小说·男同文学导引(『耽美小説・ゲイ文学ブックガイド』)》(柿沼·栗原编著1993),将女性所创作、欣赏的“男性之间的性爱小说”与男同女同小说区别开来,叫做“耽美”小说。另就漫画而言,如今也有人用“耽美”(唯美)来赞美笔致流丽而纤细的绘图(山本&BLサポーターズ2005:94)。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伴随着“耽美”这一新理念的登场,又有新的关注点被挖掘了出来:不仅少年、青年,甚至连中年都被纳入视野——中岛从1981年的复刊号开始连载《美中年学入门》,原本在少年爱这一出发点外部的事象也卷入其中。这一盛况,又和现在Yaoi·BL所描绘的多种多样的“男性之间的性爱故事”密切相关。
3 年轻人亚文化与杂志创刊
※杂志成为表达意见的场所
《JUNE》获得了竹宫与中岛的协助,提出了耽美这一新理念。它由“风俗系出版社”创刊,此事引起了社会轰动。但同时,它极具1970年代的特色。因为,在当时年轻人所关心的亚文化领域中,由20代粉丝创刊的杂志纷纷问世,不管是同人杂志还是商业杂志。在摇滚领域,1972年由大学生涉谷阳一等人创刊的同人杂志《rockin’on》于77年成长为热门商业杂志。在漫画领域,以作家的粉丝俱乐部以及大学里的漫画研究会为中心,形成了同人杂志的创刊热潮,有些杂志发展成了商业杂志。比如刊行至2011年的漫画信息杂志《ぱふ》(杂草社),其源头可追溯至1974年创刊的同人杂志。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975年,第一届同人杂志展销会“comic market(漫画市场)”召开。展销会上,关注24年组的漫画迷齐聚一堂,以“24年组”为题材的同人杂志在参与者中间流传开来。
对于当时的年轻人来说,杂志既是表达对自己所支持领域的意见的场所,又是同好之间深入交流的工具。出版社也从消息灵通的中小型出版社那里获知年轻人的需求并想办法予以满足。动画也不例外,1974年上映的《宇宙战舰大和号(宇宙戦艦ヤマト)》获得了青年层的热烈支持,以此为契机,77年みのり书房创刊《月刊OUT》,翌年(78年)德间书店创刊《动画片(アニメージュ)》。总之,从20代狂热漫画迷佐川的策划中诞生的《JUNE》,也是年轻人文化与杂志的蜜月期即1970年代的典型案例。
※与漫画同人杂志共用人才
其中,《JUNE》与漫画同人杂志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因为两者自创刊号起一直起用相同的人才。比如,在创刊号上刊载漫画的竹田弥生,以及后来以柴门文之名为人熟知的ケン吉(译注:柴门文的曾用笔名)、担任剪辑的高野文子都是同人作家。补充一句,高野的《绝对安全剃刀》刊载于1979年4月4号,获得了很高的评价。不仅是高野,很多同人作家都经由《JUNE》的刊载,出道商业杂志。对于突然涌现出过去少女漫画杂志难以实现的撰稿阵容这一现象,佐川回忆道:“我想,即使‘24年组’不再帮忙撰稿,依靠同人作家也能苟延残喘。”(佐川2008:328)由于“24年组”的出现,少女漫画实现了质的飞跃。《JUNE》有感于此,积极邀请同人作家绘制杂志封面。由此可知,少女漫画显然不再是成人编辑顺应少女读者的喜好,而是变成年轻人积极参与、积极创作的表现形式。
※严肃与游戏的共存
就编辑方针而言,《JUNE》与漫画同人杂志——比如,由漫画市场发起人米泽嘉博所属同人社团“迷宫”发行的批评杂志《漫画新批评大系》——有共通之处。该杂志自1975年7月刊行的创刊准备号起,就一直聚焦少女漫画,不知疲倦地刊载有关萩尾望都、水野英子、山岸凉子,以及竹宫惠子的批评。战后少女漫画研究会的《战后少女漫画的流变(戦後少女漫画の流れ)》,从1977年12月刊行的第2期1号开始连载,成为了最早从学术视点编写的少女漫画史。另外,该杂志将1978年12月发行的第2期4号组稿而成特辑《总括花之24年组》,刊载了中岛梓的评论《将爱献与木原敏江(木原敏江に愛をこめて)》、增山法惠的访谈《满怀热情,开创明天!(熱こそが明日をひらく!)》(图2-2)。同时,还致力于刊载如今称作二次创作的戏仿作品(parody)。《波之一族》的色情·戏仿作品《波尔一族(ポルの一族)》从创刊准备号开始连载,《风与木之诗》的戏仿作品《风与木之逆袭(風と木の逆襲)》也刊载于1977年4月发行的第1期6号。该杂志既有向读者挑起论战的严肃性,又不乏与读者同乐的游戏性。米泽的盟友霜月たかなか认为,对于让漫画迷共同体变得更多元这一点来说,两者都是必要的(霜月2008:158-60)。
在《JUNE》的作者、编辑与读者所结成的关系中也兼有严肃性与游戏性。耽美这一理念生成之初,杂志刊载了多种多样的娱乐作品,其中不乏猥杂之作,但另一方面也认真向读者说明了,竹宫与中岛作为创作者是靠阅读什么样的书成长起来的。比如,在中岛以あかぎはるな为名义所写的专栏文章《世界JUNE文学全集 西洋篇》(1978年12月号:131-4)、《世界JUNE文学全集 日本篇》(1979年1月号:131-4)中,解读了古今东西的男同性恋小说,展示了中岛的阅读经验。但更重要的是,《JUNE》把杂志与读者的交流向前推进了一步。
4 竹宫惠子·中岛梓的读者教育
※竹宫惠子的漫画指导——《小惠子的绘画教室(ケーコタンのお絵描き教室)》
自1982年1月复刊2号起,竹宫开始连载《小惠子的绘画教室》(以下表记为《绘画教室》);自1984年1月号起,中岛开始连载《中岛梓的小说道场(中島梓の小説道場)》(以下表记为《小说道场》)。关于其意图,佐川称:“新门类好不容易形成,却没有写手,自然就想扩大阵容”(佐川2008:344)。确实,从这些训练营中涌现了下一代的作家,其中既有漫画家,又有小说家。
竹宫在《绘画教室》的第一回以男性嘴唇的不同画法为例,第二回以男性的手的不同画法为例,通过杂志向读者展示作家的技法。自1985年1月号起,作为实践篇开始在杂志上修改投稿作品。在这些投稿人中间甚至有日后作为漫画家活跃的西炯子。小西正是从这里起步,踏上了职业道路。就这样,竹宫在杂志上悉心指导,培育后代。
※中岛梓的小说指导——《小说道场》
接下来打算谈一谈中岛梓的《小说道场》。中岛讲述开设道场的理由如下:
……我读着《小JUNE》,以及佐川君给我看的《小JUNE》未录用的稿子,不禁陷入沉思。这……这样下去真的好吗!让天真无邪的少年(如有的话)、少女一点点地误解这个世界,创作这类作品的大姐姐真的好吗?(译注:おねーさん,Yaoi社群将资历较深的前辈称为“大姐姐”。参见東園子「やおいコミュニティにおける実践」)
(《JUNE》1984年1月号:147)
《小JUNE》(《小说JUNE》)创刊以后,一直起用榊原姿保美(《龙神沼绮谭》1984~85)、吉原理惠子(《间之楔(『間の楔』)1986~87》)等新人写手,而中岛自己受到《JUNE》发表的小说、专栏文章的触动,决意为有志于创作的读者提供帮助。她在杂志上进行了全面解说:从“提交的原稿不应该用铅笔书写”之类的基本规范,到人称与视点的统一等小说技法。由于杂志上的指导往往一针见血,读者的反响非常好,寄来了很多投稿。进入1990年代,中岛提出主张,认为《JUNE小说》可以为那些受到家庭与社会病理折磨的写手提供治疗(中島[1991]1995,[1998]2005),但当时,她只是竭尽全力向投稿者传授小说技法。结果,江森备(《私说三国志》系列,1985~98)、秋月透(代表作《富士见二丁目交响乐团》系列,1992~2017)、野村史子(代表作是短篇小说集《テイク・ラブ》1991)、石原郁子(小说代表作是短篇小说集《月神祭》1997)等人纷纷出山,成为将“女性向的男性之间的性爱故事”固定为一个门类的中坚力量。(※3)
在《JUNE》中,无论作者、编辑,还是读者,都一直关注着女性所创作、欣赏的“男性之间的性爱故事”。读者展现出了极大热情,大家都发奋要让自己梦寐以求的新门类“耽美”固定下来。关于《JUNE》的读者,竹宫回忆道:“大家既已拥有强烈的欲望,就可以把问题集中于表现了”,并说明了这里的“欲望”,指的是“纯真的表现欲”(竹宫2008:292)。渴望在杂志上表现自己的读者与职业作家直接对话,或是读者之间切磋琢磨,这可以说就是作者与读者互动的新形式。这一形式在少女漫画杂志、漫画同人杂志中都未曾出现过。它成为了《JUNE》的向心力之源。“耽美”正由此形成一个独立的门类。
5 “耽美”的扩展——《ALLAN》(1980~84年)
其实,除了《JUNE》,还存在另一份耽美杂志,就是《ALLAN》。《JUNE》休刊的1980年10月,みのり书房创刊了《ALLAN》,当作《月刊OUT》的增刊号。封面打出了“少女耽美派杂志(「少女のための耽美派マガジン」)”的标语(图2-3)。尽管只是昙花一现,但该杂志事实上继承了《JUNE》的“耽美”,并以独特的形式使其发展。参与者包括为《JUNE》撰稿的竹田弥生、久挂彦见,以及青池保子等人。和《JUNE》一样,《ALLAN》也刊载了读者的各种投稿,但两者之间有很多差异,比如对日本艺能界、电视剧的关心程度等方面。
1982年11月,在12号上刊载了阿久悠(11号:12-4)与导演久世光彦(12号:81-4)的采访。阿久悠是电视剧《恶魔那样的家伙》的原作者,也是泽田研二所唱的主题曲的作词人。这部电视剧曾让中岛为之狂热。该剧在《JUNE》上引起讨论的时候,读者的视听经验颇受重视,而《ALLAN》则与之形成对照。直接记录当事人发言的立场,形成于1983年独立发行的第2号的一篇通讯《新宿2丁目》(:9-36)。为了该特辑,相关人员在男同杂志《蔷薇族》主编伊藤文学所经营的新宿2丁目咖啡店中开展了问卷调查,其结果以数页篇幅公布。该特辑悉心收录了男同性恋的声音,展示了男同性恋的一部分现实,而《JUNE》的“耽美”则与之保持着距离。这样一来,虽然和《JUNE》处理的是同一对象,但所采取的视点不同。借此,耽美获得了作为一个门类的多面性。
本章根据年轻人亚文化与杂志的蜜月期即70年代这一语境,考察了1970年诞生于少女漫画的“少年爱”主题如何形成并固定为“耽美”门类的过程。当时,诞生于年轻人亚文化的杂志,成为了志趣相投的作者·编辑·读者的聚会场所。《JUNE》即这类杂志之一。该杂志中,作者·编辑·读者所结成的关系,既异于现有的少女漫画杂志,又异于同样具备交流功能的同人杂志。读者通过各种投稿参与杂志封面的制作,作者也通过编辑新开设的环节,积极展开与读者的互动。结果,新作者应运而生,耽美以可谓“杂食性的贪欲”吸收了少年爱外部的题材,又与《ALLAN》的创刊合力激活了这一包含多元观点的门类。耽美与后续的Yaoi·BL确实差异不小。然而,从少年爱发展到耽美的过程中,作者与读者、编辑互相激励,吸收各种素材,使得“男性之间的性爱故事”变得丰富多彩。女性所创作、欣赏的“男性之间的故事”现在仍在不断演变,这一过程与新表现的开发也不无关系。
<注>
※1 1971年1月写生本中所画开头50页刊载于《竹宫惠子万花筒(竹宮恵子カレイドスコープ)》(竹宮ほか2016)。
※2 该作分为如下几部出版:栗本薰《深夜的天使(『真夜中の天使』)》(上・下,文艺春秋,1979),(《深夜的镇魂曲(『真夜中の鎮魂歌』)》)(角川书店,1986),《长着翅膀的东西(『翼あるもの』)》(文艺春秋,1981)。
※3 另外,小说道场出身的作家,并非仅以耽美小说活跃。1992年,秋月以“辰巳”(たつみ)、“章”为名义发表的儿童文学《我的·稻荷山战记(ぼくの・稲荷山戦記)》获得了讲谈社儿童文学新人奖,之后又斩获多项文学奖。野村作为心理咨询师,一直都在研究女性问题,石原从性/别观点展开电影批评,作为电影批评家广受好评,著有《奇才 木下惠介——以弱男子之美为中心(異才の人 木下恵介——弱い男たちの美しさを中心に)》(パンドラ,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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