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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张国荣

识于微时：李碧华与张国荣

bookbug 2021-04-01 12:27:20

李碧华与张国荣的渊源，自然不止众所周知的《霸王别姬》，也早在《胭脂扣》之前。

1980年，香港电视台拍摄的系列单元剧《岁月河山》中的一集《我家的女人》，曾获第十六届芝加哥国际电影金奖和第一届英联邦电影电视银奖，张国荣在片中饰演富家少爷景生，编剧正是李碧华。多年后李碧华在文章中说那才是两人“识于微时”的第一次合作，说是她坚持找张国荣做主演又说服他剪短头发来拍“一个民初的浸猪笼故事，自省城学成回乡的二少爷恋上了父亲的小妾，那时最怕改名字，偶翻元曲，见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便给女的改为美好，男的唤景生。”可见她对他的欣赏早已有之，至少红磡的演唱会都没少去看。这欣赏某种程度也对她后来的小说创作本身产生了一定影响，虽然不一定要说是日后量身定做的十二少和蝶衣，但张国荣自己在拍完《霸王别姬》的采访中说很感激被李碧华当做了小说蓝本，应是可信的。

《我家的女人》定妆照

小说《霸王别姬》初版于1985年，晚《胭脂扣》一年发表。但剧本其实早在1981年就已经完成，而且当时确实也有导演罗启锐想投拍，李碧华也力荐张国荣饰演蝶衣一角，只是后者觉得角色太敏感，自己有心无力，受唱歌事业顾及自身形象的影响无法接受这个挑战，等到十多年后专注于电影不再唱歌才有勇气接受蝶衣这个挑战。因此剧本最终被罗启锐拍成了上下两集的电视剧，可惜影响力有限，这才有了日后李张、二人在电影《霸王别姬》的1992年的拍摄中再续前缘，比梅艳芳第一次担当女主的《胭脂扣》还晚了四年。

当时的小报新闻

徐枫则是在1988年读了小说《霸王别姬》才大为倾倒的，这才有了她与李碧华那场三天三夜的畅谈和那份版权改编合同，以及李碧华那个特别的附加条款："我要拥有挑选演员的权利。"因为蝶衣一角她始终心有所属。只不过这次合作依旧没那么顺利。

1991年，电影《霸王别姬》正式筹拍，导演是原本瞧不上这部他口中的“三流小说”的陈凯歌。

李碧华向剧组再次力荐张国荣。但张第二任经纪人同样怕程蝶衣这个角色影响形象，并且对电影的档期卡得很紧，而《霸王别姬》片方又不能给出具体的杀青时间，两边没能谈拢。期间还曾传出尊龙接棒的消息，后者有着与角色相似的童年学京戏的经历，只不过走到合同阶段，也同样被尊龙的经纪人搅了局，不了了之。

当时的新闻报道

真正让徐枫和陈凯歌都打心里觉得蝶衣非张国荣莫属，要到这一年年末香港《号外》杂志刊登的那期张国荣拍摄的一组反串主题照，然后由导演亲自出马赴港游说，同时又拜黄百鸣主动调整张国荣档期所赐，天作之合次年乃成。

《号外》

1992年，那是一个春天。

第一次来北京的张国荣，试装之外要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和李碧华一同，去香山万花山祭拜梅兰芳。这着实惊住了导演陈凯歌，也让他一改此前的诸多偏见，对香港艺人和香港作家开始心生敬畏，还拉着整个剧组陪二人同往香山一拜，顺便做成一次剧组团建。

再之后的拍摄，杀青，上映，获奖等等一切，如今都成了影史本身，被一个个当事人和后来人回忆与怀念着，这里就不再赘述。只不过1992年的李碧华，从香港到北京来，先后带了很多本香港天地版的小说原著，除了送给同行的张国荣之外，还先后送过导演陈凯歌，编剧芦苇等剧组成员，其中一本送给制片才汝彬先生的签赠本，七年后沦落到北京的旧书摊上，被一个刚来北京上大学没多久四处乱窜寻觅旧书店的学生捡到花五块钱买下，成为他书架上的第一本签名本书籍，也是多年后豆瓣成立他在上面晒的第一本签名本。

没错，这个学生就是我。

这本实体书也成了我能通过李碧华的签名通过电影拍摄通过时间回溯与张国荣之间找到的唯一物质联系。

当然我对他电影和音乐的喜欢和这唯一的物质联系无关，因为那毕竟更多属于精神层面，哪怕很多歌曲都因为所经历的事和遇见的人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也依然更久地停留在记忆深处，就像2003年的4月1日前那个雨天一样，那个把北京的春雨下出了南方梅雨一样味道的傍晚，那个“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不眠夜，那个听到收音机里纵身一跃绝尘而去的新闻当做愚人节笑谈的上午，那个原来说再见就等于再也不见的结束。

还是回到李碧华。

2003年4月1日后她不止一次写过张国荣，比如那篇感人至深的悼文《血似胭脂染蝶衣》（收录于2003天地版的文集《还是情愿痛》），因是悼文，时间最近，情绪也最浓。我最偏爱的则是她发表于2005年6月《壹周刊》上的一篇《来晚了》，被大多人读到，应是在她收录于花城社2006年新版作品集中的一册《新欢》上，全文转载如下：

《新欢》目录

世上所有故事，都与Timing有关。　　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刚巧遇上了，这当然圆满。孔明也借到东风。　　早到了，时机未成熟，身心无准备。　　就不过迟了三天，祝英台成为马家娘，梁山伯只好咯血而终，否则成就不了化蝶之凄美。　　我想说的有关Timing的遗憾，它不是“故事”——这才格外的觉得是“戏弄”。

　　中国电影诞生一百周年之际，华语电影在国际间地位不断提升。这天打开报章，见美国最新一期《时代》周刊，由权威影评人选出一百大不朽电影。备受推崇的经典作，名单仍是荷李活梦工场的天下。华语片入选的只有四部：《侠女》（1971）、《霸王别姬》（1993）、《重庆森林》（1994）、《醉拳二》（1994）。　　O五年六月，香港亦有媒体举办了“中国电影100年”之票选活动，二万多名影迷参与。“我最喜爱的十大电影”排名依为《霸王别姬》、《阿飞正传》、《英雄本色》、《无间道》、《春光乍洩》、《胭脂扣》、《甜蜜蜜》、《少林足球》、《梁山伯与祝英台》（1963）及《秋天的童话》。“我最喜爱的男女演员”为张国荣及张曼玉。　　当看到这样接踵而来的喜讯时，觉得有点惆怅——实在来晚了。　　因为，得享这份光荣的张国荣，他已不在。

　　本来，我应该向徐枫恭喜一下，她是《霸》片的投资者，也是《侠女》主角——但，徐枫的先生汤君年在去年十月病逝，她伤心欲绝，复元不易。虽或已抖擞精神收拾局面，但我们尽量不打扰她。　　本来，更应该向哥哥道贺，看他风骚得意踌躇满志地微笑：“我就是程蝶衣！”但不知向哪方致意？自二OO三年四月一日起，烟消云散。

　　来晚了就是来晚了。　　因为生死，那种不快乐是双倍的。　　早一点，徐枫与家人分享更有意义。早一点，张也许不致抑郁自杀。起码他的沮丧受到刺激，思绪起了变化，心不会灰，前景欣然，病情也许……

　　一切只是空言。　　买这份报纸时，便利店送纸巾，里头有张幸运指数卡，只得三个“OK”，不很好也不算坏。上面写着占卜：“翻看旧相簿吧，你会找到久违了的开心片段！” 　　真奇怪。它这样提示我。　　便翻翻旧相簿。是九二年在北京拍《霸王别姬》时片段。我随便拍的，当然是独家，从未曝光。

　　那是一段颇为艰辛但又着实开心的日子。　　看到张全情投入角色，日夜苦练功架。他“洗净铅华”，衣着朴素，在京剧老师指导下，翘着兰花指走圆台，还来一记卧鱼。数节拍，一秒不差。小息，逼我赞他漂亮：“靓唔靓？正唔正？揾唔揾到第二个？”一定要答几次。乐不可支。老师非常疼他，因为他尊师重道，出入都相扶，礼让。　　某日练习后，他说很冷，双手颤抖，原来累病了。连忙送回酒店。我请医生出诊，来了两位。上门一看是张——国——荣，傻了眼。她们开的药很奇妙，有中有西，还有“板蓝根”冲剂，还打针，打针的护士亦手震。医护濒行，依依不舍，希望病人签名留念。我说他太累要休息，但张仍为她们签名。由此可见善良本性。　　旧照中还有片场花絮。他为张丰毅画眉时，就故意“电”得人家好尴尬。反串虞姬、杨贵妃、白素贞、杜丽娘……的造型，比女人更女人。

画眉

　　拍得最辛苦的，除了戏班中浓油重彩吊眼贴片子戏衣繁杂之外，其实文·革场面更身心俱疲。　　文·革在夏天拍。　　北京盛署，酷热苦闷。因为这个荒谬而奇特的年代，爱恨情仇都融化在政·治批斗中。群众浓稠如粥，红·卫·兵喧嚣霸道，火焰邪恶迷离，人性扭曲狰狞……为了这几场歇斯底里的出卖与被出卖，迫害与被迫害，说不清的三角关系，演员都拍得几科不支倒地。　　台前幕后付出心血、代价、眼泪，点点滴滴，才成就了一个戏。　　这些没什么大不了，而且一切又已过去，似乎是远古之事。不过翻翻旧照，阴阳相隔，不知如何，百感交集。　　正因人生无常，你我还是赶紧做，及时做：—— 　　赞美、道谢、欣赏、送礼、道歉、示爱、还债、安慰、分享、指正、倾诉、问候、回家…… 　　快！　　来晚了，人走了，人死了，楼空了，又有什么意思？

　　记得某一个夜晚，那时张仍精神亢奋要当导演。在他家有个露天的庭院，我们喝着茶，他用文华美味的巧克力来招待（后来，自文华廿四楼纵身一跳……）。夜凉如水，他告诉我：　　“昨天阿梅打电话哭诉，又嚷着自杀。她天天都说自杀，我骂她，你如果不振作，便去死吧！” 　　我道：“其实我很感谢你，也很感谢阿梅，一个蝶衣，一个如花，没有人可以代替。”

　　蝶与花，凄艳、迷人、短暂、虚幻。谁知后来，那天天想自杀的竟坚强地以癌症病体支撑最后演唱会，灿烂到生命尽头，意志力令人感动。那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却自杀了。　　一阵风，一缕烟，一撮灰，一声叹息，一个模糊的影子…… 　　什么十大一百大？　　十年一百年？　　都已不在乎了。

我偏爱这篇有很多原因，最重要的可能是她写到张、梅二人之间的掉诡：“那天天想自杀的竟坚强地以癌症病体支撑最后演唱会，灿烂到生命尽头，意志力令人感动。那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却自杀了。”

是啊，生活大抵如此。

至今还记得2003年的最后一天，我在未名bbs上写下一篇叫做《伤逝》的文字，同时作别离去的张、梅二人和自己那段感情。十八年过去了，我依然还在听着他们过去的唱片，过着现在的生活。

以及读着李碧华的书。

人民文学版

花城版

那本签名本之后，我又先后经历了大学时代人民文学社两版窄小开本的洗礼，和毕业后几年陆续买齐和读完花城版全套作品集的癫狂（因为这版的装帧印刷实在不喜），直到后来直接买香港天地版的爽快。而且近些年李碧华新书出版通常都会参加香港书展，和董桥一样，所以她近几年的书买到手基本都是签好的版本。今年的两本都是小说集，以“妖魔鬼怪”为总题，分别叫做《阴兵借道》和《寻找十二少》，后者显然与《胭脂扣》有关。拿到手后径直翻到那一页，看李碧华写的前言，不胜唏嘘，只因她说的一点也不错：如花死了，饰演如花和十二少的演员们死了，电影死了，香港也死了。。。

是啊，都死了，只剩下书和音乐和电影还有我们活着了。

就好像四面无声的此刻，屋子里只剩下听着“夜阑静，问有谁共鸣”读着《寻找十二少》脑子里全是那些画面的我还醒着一样。

睡吧，闭上眼就又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