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江清的论学碎玉
朱自清与浦江清,结识于北京清华园。一九二〇年,朱自清从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一直辗转在杭州省立第一师范、吴淞中国公学、白马湖春晖中学、江苏第八中学等处教书,后经胡适介绍,于一九二五年至清华学校任教。浦江清要晚一些,二六年自东南大学毕业,由吴宓介绍,到清华任陈寅恪的助教。二人的结识当在此时,因朱自清其时并未记日记,细节不得而知。浦江清的《清华园日记》自一九二八年元旦始,于同月二十二日便出现了朱自清:“斐云招余至其家吃年夜饭。是晚客仅余及王以中君、朱佩弦君及飞云夫人之姊张女士四人。”此时已在他们结识一年多之后了,这次聚会中的赵万里、王以中、朱自清、浦江清,均为吴宓主编《大公报》“文学副刊”的编辑或作者,有可能有联络的工作目的。其后浦江清日记多次记朱自清交来副刊稿件,并经常谈与任教课程相关的学术话题,表明他们初期的交往是从编辑与作者之往来以及同事关系开始的,逐渐过渡到双方的个人生活,一九三〇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浦江清日记写道:“预先约好,请贞芳、仰贤来吃饭,并且请公超、佩弦作陪。”浦江清单恋燕京大学女生蔡贞芳,多有来往,这种场合请叶公超、朱自清作陪,可想关系之近了。而朱自清与陈竹隐此时的恋爱,也时常出现在浦江清的日记里。
极能体现朱自清与浦江清之友谊的,可以说是朱自清托付家事于浦江清。清华的规定,教师为学校服务五年,照章可休假一年,朱自清便于一九三一年至三二年赴欧洲留学,在这一年里,他托浦江清多次给扬州老家及陈竹隐寄生活费用,如三二年一月三十日给陈竹隐的信里说:“你说要用钱,我今天写信给浦先生,让他寄一百元给你。”浦江清的日记亦有记录,三二年一月十六日有云:“因旧历年底将届,汇家二百元。又代朱佩弦汇扬州二百陆拾伍元。”这些均表明二人的私人友谊之深厚。
我写此文的目的,并非想全面梳理朱、浦之间的交往,而是意在撷取若干浦江清之论学言论。正因朱自清是浦江清往来极多的朋友、同事,在朱自清的日记及书信中浦江清的身影频现,而论学的交谈亦不在少数,值得剔抉解析。
浦江清不喜著述,发表的论文甚少,在《八仙考》《花蕊夫人宫词考证》《词的讲解》《屈原生年月日的推算问题》等代表性文章里,其精湛见解令人折服,但他学贯中西的学识并未于著述中充分发挥出来,是一件憾事。略作弥补的,在朱自清日记里有许多片言只语,这些谈话透露出的观点,浦江清将有些写入文章里,有的则未形诸文字,却均可体现其学术思想。
一九三二年十月三日,朱自清记“江清来谈”,谈话内容先后涉及中国语言文字与比较文学史方法。浦江清的观点如:“中国字为象形,形一而声可各从其乡,所谓书同文,象形字不足用,幸有谐声等五书辅之,乃可久存,见于记载,以省文故,另成一体与语言离,如今之拍电报然,又如数学公式然。故中国文开始即与语离。”又说中国的元曲间接受希腊影响,乃亚历山大东征后经印度中转之,所以元曲具悲剧意味。朱自清听后在日记中写道:“浦君可谓能思想者,自愧弗如远甚,记此自勉。”
和同事交谈时的观点,日后有写入文章的,即如关于中国文字的想法,浦江清四〇年代在《词的讲解》中说:“中国人所单独发展的文言一体,对于真实的语言,始终抱有若即若离的态度。……(文言)不是真正的语言,而是人为的语言,不是任何一个时代或一个地方的语言,而是超越时空的语言,我们也可以称为理想的语言。”可见其思路一以贯之。
浦江清能提出元曲间接受希腊影响之说,与他对西方文学之精通相关,且懂得梵语、拉丁语、英文、法文、德文、日文等多种外语,会通中西,眼光不拘囿于一时一地,而能洞悉异文化之间的微妙联系。此学术观点在《评陆侃如、冯沅君的中国诗史》里已谈到,如:“弹词,戏曲,小说三者同源,都出于‘佛曲’或‘变文’,是印度文学给我们的顶大的赐与,是东方文学史上的奇迹。”“原来文化上的东西,自创者少,靠各民族间相互传授贷借者多。印度的戏曲似乎是从希腊借来的,不然何以古代没有?亚历山大东征以后才有?欧洲古代没有小说,中世纪以后才有,是不是受印度、波斯、亚拉伯文学的影响是一个问题。”其观点在日后的学术界有了进一步研究,——中国戏曲的源头之一乃印度梵剧,而梵剧,在产生、形成过程中受到了希腊戏剧的若干影响(印度雅语称“戏台上的幕”为“耶伐尼迦”,意思便是“希腊的”),为希腊化的文化传播之后果。
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三日的日记,朱自清记下浦江清谈其研究计划,有四项:语根字典、中国文学史论,中国文学年表、元曲字典,“又论著述,以为只总结帐及划时代之作为价值,述古多而创新少即不足论。冯芝生哲学史,渠意当属此类。”自这个悬之甚高的学术目标而言,亦能理解浦江清为何著述极少,既然从己手所出文字必有创新,那当慎之又慎。可惜天不假年,他只留下了中国文学史讲义,未能定稿,但生前公开发表的《八仙考》《花蕊夫人宫词考证》《词的讲解》《屈原生年月日的推算问题》等文章,确是做到了每一篇必发他人所未发,解决未能解决的学术问题,后人或还可做材料之补充,但主体已定,是坚固的。还可注意浦江清对冯友兰哲学史的评价,——“渠意当属此类”,即述古多而创新少。对冯著哲学史的批评,尚在次年十一月日记中出现,浦江清认为此书中的两个时期划分与远古和中世纪的西方哲学相应,使中国学者不满意,因为它低估了我们的哲学。若说前一次批评是说其创新少,这一次就是说这本书在分期上生硬套用西方哲学的模式了。
浦江清在与朱自清的聊天中,还谈过英国文学史研究方法的三个发展阶段,——十八世纪,文学史学者主要描述作家生平轶事;后来,在描述中又加上了评论;现今,文学史家的主要任务是探索各种文学形式的起源。
这样的谈话并非无意,不是随口说说便了,我们看浦江清日后的研究,有很大的精力正是在探索古代文体的起源,如《词曲探源》中说:
“探词曲之源,起于乐府。乐府之名,始于汉初,但词曲之于汉乐府,关涉已远,其有密切关系者,为南朝之新乐府。郭茂倩《乐府诗集》中清商曲辞部分……此即唐、宋大曲、小词之源。亦即宋、元、明南北曲之滥觞也。”
这是对词曲之形式作追根溯源的研究。他还在评陆侃如、冯沅君的《中国诗史》时,认为这部书事实上并非整部的中国诗史,只写了一部中国抒情诗史,因为将“赋”、“弹词”、“剧曲”排除在外。这是出自于中国古代诗歌文体的历史眼光,——“赋”、“弹词”、“剧曲”仍在诗歌的脉络之中。
朱自清曾在日记表示自己拟研究一些常见汉字:“是”、“的”、“们”、“家”。没多久,日记里便记录浦江清谈动词“是”,认为是由指示代词衍生而来,如“我是个人”这句话,原来应是“我,这个人”,“这”字与“是”字相当近似。朱自清评价其论点有独创性。
比较巧的是,《浦江清文史杂文集》收入一篇《俗言偶抄》,是对一些字词作古今溯源考证的,其中就有“们”字,浦江清引用南宋之《清波杂志》《默记》《攻媿集》,证实现代语中的“们”字,在宋时作“懑”,在元时为“每”(见元曲及《元秘史》)。这有可能与浦江清、朱自清二人平时的交流有关,浦得知朱自清的研究计划,自己就在读古书时留意,抄录一些有用的材料。
浦江清亦从与朱自清的交谈中获得材料,在其一九二八年九月六日日记中说:“佩弦来闲谈,说起钱基博有《文学史讲义》,云孔子自创雅言,其后孔子门徒遍天下,故战国末文言统一了。”浦江清有此一记,说明他此前未读过钱基博这本书,由朱自清提及获知,其后找来钱著阅读,并吸收了其中的学术观点,为何有这个判断呢?可以在浦江清日后的文学史讲稿中看出,在“《诗经》与语言”一节,有如下文字:
“《诗》三百篇皆诸夏之乐,中国之音,周之士人通用之语言也。其真出于各地域方言者少,而为雅音者多。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另有一种意义,即学习士夫通用的语言。”
这个观点脱胎自钱基博。
另有一次记录,朱自清说:“因忆前晚与江清谈今日治中国学问皆用外国模型,此事无所谓优劣,惟如讲中国文学史,必须用中国间架,不然则古人苦心俱抹杀矣。即如比兴一端,无论合乎真实与否,其影响实大,许多诗人之作,皆着眼政治,此以西方间架论之,即当抹杀矣。”从口吻而言,这是朱自清的意见,而从浦江清的中国文学史讲稿来看,他是和朱自清达成了共识的。
朱自清一九三三年四月二十日日记有云:“晚江清来谈。他意中国诗自陶渊明前皆乐府体,陶始以个人生活入诗也,其说甚可注意。”朱自清记此,因其为一有新意之观点,而浦江清在文学史讲稿中亦将其写入,在讲东晋文学陶渊明一段中,有这样的文字:
“自从曹子建、阮嗣宗把诗成为个人的自述经验、自己的抒情之作,到了陶渊明,成为完全是自己生活的记录,完全脱离了乐府歌辞了。……陶渊明属于新的时代,以诗为自己的生活记录的时代。”
此时的浦江清正在教中国文学史课程,他是将自己的思考随时与朱自清交流的。
关于中国文学批评,二人亦讨论过。浦江清说中国文学批评大抵欣赏,评点者大抵如此,多指出作者用心,温柔敦厚或褒贬美刺云云,如金圣叹之批评,亦是欣赏,且重在论事;他更主张历史的批评,考察作者之环境性格等。浦江清确将自己的主张付诸实践,如他评点、笺注李清照《金石录后序》时说:
“此文多涉宋南渡之际史事,今取《宋史》、《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等数书,可引证者,为笺出之。对于文章之作法,间有一二评语,此则余随笔所写,无当大雅,籍以发明作者之文心,且与有志于古文者,商榷见解也。”
和与朱自清的交谈若合符节,忠实于自己的观点。另有一篇评点宋代谢绛《游嵩山寄梅殿丞书》的文章亦是采此种方法。
浦江清喜昆曲,拍曲是其爱好,朱自清日记中经常记有关内容。如三三年五月六日,说俞平伯夫妇及浦江清来访,谈起昨日听曲之事,“余谓七公《琴挑》稍次,浦公以为不然,因《琴挑》唱得甚稳,惟七公嗓子不佳耳。又论陶君《三醉》,谓最要不得,因无高低,亦不稳。”朱自清随后自嘲“评衡当重知识,余真是妄自饶舌耳”,是承认说了外行话。次日又记:“晚浦公来述王瞻岩语,谓昆曲当有吞吐之妙,否则唱歌耳,非五年不能办此,浦公谓稳指板眼;又云韵味最重要。”这是在解释欣赏昆曲的关窍所在。后来去燕京大学郭绍虞家,俞平伯、浦江清、陈竹隐拍曲雅聚,朱自清能听不能唱,坐而观之。
朱自清亦记读浦江清的文章之后的评价,如一九四四年初读《花蕊夫人宫词考证》,觉得“精密而有趣”;又在四五年七月写给浦的信中说:“到此晤圣陶、叔湘、千帆及其他诸友,均盛称大著《词的讲解》之精,以为在平伯《偶得》之上。圣陶嘱预约全书由开明出版,如承惠允,乞示及。”转述朋友们的褒扬,自然包含朱自清本人的意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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