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当代汉语诗歌:越来越
我不是常读当代汉语诗歌的人,原因很简单:很多汉语诗歌我都读不懂,所以谈论他们的诗歌,特别是当代诗歌,对我是个挑战。
由于受粗制滥造的翻译以及世界性的当代艺术思潮和表达方式到了今天走上绝路的影响——(这个关于当代艺术已经走上绝路的观点是伟大的英国哲学家罗杰·斯克兰顿(Roger Scruton) 提出的,不是我的,虽然我很赞同),有很多当代汉语诗歌,语言常常无厘头,莫名其妙的毫无关联比喻、类比、隐喻、明喻、自作高深的无厘头的前言不搭后语,故意混淆语言的沟通功能,让我这个普通读者费劲脑汁也不知道诗人要表达什么。
我放弃读这种汉语诗歌,一般是读三句,三句没读懂,我就不读了。记得著名的翻译家黄灿然先生对我推崇余秀华的诗歌很不以为然,贬低说我肯定没读过多少中国诗歌。我点头笑,还真是的:真的,世界上的好书好诗太多了,我凭什么跟我读不懂的汉语诗歌浪费时间,除非我认识诗人,除非我被要求读?
我后来反思这个问题,我读英文诗歌从来没有读不懂的问题,这就如同我读英文书和汉语翻译书,很多汉语翻译书,我也读不懂。我现在根本不读汉语翻译书,就是我不懂的外文,我宁愿读英文的译本,也不读汉语译本,虽然英文的译本也未必准确。我曾经比较过三本英文的《包法利夫人》译本的第一页,三个译本都不同,好在我也不太读英文译本的书,除了如《安娜·卡列尼娜》《伊凡·伊里奇之死》这类俄国以及东欧作家的小说,我特别想读的书,非译本不可的书。
言归正传,之所以读英文的诗歌很容易读,因为就我所阅读的英文好诗歌来说,语言还没有到被英语诗歌作者魔幻成不能阅读的句子,成为词不达意的破碎的句子,每个句子或诗行之间还有内在的逻辑,诗意的想象和比喻在情理之中又出于情理之外,好的诗歌都是相似的,用我非常喜欢的诗人斯蒂文·顿(Stephen Dunn)的话来说:“好诗在奇异与熟悉之间保持一种精妙的平衡,诗人必须把熟悉的创造成相当陌生的,让读者重新看或重新感受。”
斯蒂芬·顿强调的是诗歌语言要让熟悉的事物成为陌生,让读者感到熟悉的语言 被陌生化的惊异,因为语言突然变得奇妙,语言出奇,平常的事物变得耳目一新,让读者重新感受,重新经验,重新发现,而不是让读者坠入五里雾中,不知所云。
自从四十年前朦胧诗遭到那些革命诗歌写作者和阅读者说看不懂而被耻笑之后,没有人敢说看不懂当代汉语诗歌了。你说看不懂,你就是老古董;你说看不懂,你就是笨蛋。很多人都是皇帝的新衣里的群臣,就是不懂也都点头称是。我,据诗人沈浩波说,我是一个“暴躁的女人”(大笑,我从来没有跟沈浩波见过面),那我就“暴躁“地说,我看不懂很多当代汉语诗歌,而且,我也很坦然:我就是看不懂,如同看不懂很多当代艺术,而且我淡然地也不觉得羞愧。
可我是一个非常合群,相当女性的人——这暴露在我有时候还是不自信,还是希望听听别人的意见。昨晚跟一个我信任的诗人讨论我的困惑,他倒是为我解惑了:语言的断裂,因为本来就说不出来或无庸多说了:越来越。我如痴呆老年一样问:越来越什么呢?他说:就是越来越,没有越来越什么。越来越,你爱想什么想什么,爱是什么是什么。我还是不解:吞吞吐吐地:“这不符合‘越来越’这个短语的语法的功能”…. 他说:“管什么语法功能,越来越就是越来越”。我不知该再说什么,点头:好吧,越来越。
我的朋友的解惑极大地帮助了我。作为一个杰出的诗人,他要挑战既成的语言方式,打破语言的常规,表达无法表达的感受,这个立场我很赞成。他的词语“越来越”像一束光照亮了我思考这个问题的方向。我借用这个词,借以描述我对某些当代诗歌的困惑和分析,我下面的评论不包括他的诗歌。
“越来越”就是某些当代汉语诗歌的特点,很多诗歌越来越,语言支离破碎,词语之间毫无内在逻辑,胡堆砌乱堆砌,比喻得让你怀疑自己的智商,比喻得没有任何惊喜却有很多困惑。其实,好的诗歌的语言是有诗歌的逻辑的,不是什么都可比喻的,诗歌的语言如斯蒂芬·顿所说,(请恕我重复):“好诗在奇异与熟悉之间保持一种精妙的平衡,诗人必须把熟悉的创造成相当陌生的,让读者重新看或重新感受。” 但是很多汉语诗歌,庸常而庸缀,胡说八道一番,让读者看不懂。
不过,如果你的诗歌属于喃喃自语的类型,不在乎读者读得懂读不懂,那就另当别论。如果一个诗人不在乎读者,读者无话可说。如果你发表诗歌,你的根本目的还是交流:把你的思绪和感情传达给读者,把语言的艺术展现给读者。要不你就喃喃自语吧,把你的诗歌放在抽屉里,想象一千年后的人类去读,虽然一千年后我们的智人人类肯定是不存在了,诗歌是什么样子,我们也不知道。
“越来越”的第二个特点就是语焉不详,一首诗歌读下来,你不知道写作者想说什么,想表达什么感情或感觉,你糊里糊涂,前言不搭后语地读到最后,你发现作者就是说了很多却什么也没说。这种诗歌根本假装高深莫测,没有主题,也没有思想,就是思绪也是野草一般,没有收笔,更没有点睛之笔,没有让读者眼睛发亮的共鸣。
此处,请允许我在此再次引用斯蒂芬·顿的话,(这纯粹是因为国人觉得要是不用外国大诗人说话,就没权威,我用一个杰出的男性诗人的话来论述,以证明权威性,笑):“好诗点亮主题,让我们能如诗人希望我们看到的那样,但我们看到的方式则与诗人设想的不一样。点亮的过程是两个层次的:诗人的心灵的光芒,如同矿工头顶戴的那束灯光;另一束光则是从页面上的词语中散发出来的,词语之间互相联系,光芒闪烁,这个光芒是诗人创造的,却是诗人控制不了的。”(引自《好诗与不那么好的诗歌》)
越来越的第三个特点就是自嗨自高。自嗨自高没什么不好,但你自嗨了半天,却不打动人,诗歌是艺术,艺术是直接作用于人的感情,凡是不直接打动读者诗歌,一定不是好诗,这是肯定的。当代诗歌里充满了自嗨的独白,写作者到达高潮或有好几个自感高潮,读者无动于衷;高潮在诗人的身体里产生涟漪反应,读者根本无法共鸣,你的高潮与我何干?我干嘛浪费时间看你的自慰高潮却没有丝毫欢愉?当代汉语诗歌里自慰高潮滥觞无数,诗人们脸上的表情已经高潮得狰狞了,读者却莫名其妙,真的很佩服他们的展示。虽然大多数诗歌的写作方式以独白为主——我们阅读的绝大部分诗歌,都是独白,但如果你的独白只有你自己懂,读者就不必费劲儿了,我也不费劲儿了。
2021年1月3日 于亚特兰大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