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20年度读书报告
查看话题 >潘金莲与恺撒:2020年主题阅读总结
今年读了100本书,包括《金瓶梅》专题10本,古希腊罗马专题29本,如果有朋友对这两个专题感兴趣、但不知道从何入手,我会在文中分享一下自己的经验和心得。
《金瓶梅》该读哪个版本?有没有删减?
《金瓶梅》有两个主要版本,一个为词话本,另一个为绣像本或崇祯本。后者是清代文人张竹坡评点的底本,自从张评本问世以来,绣像本一直是流传最广的《金瓶梅》版本,至于哪个版本更好,一直是金学研究者争论不休的话题。
那么,这两个版本在文本上究竟有什么区别,我对《金瓶梅版本考》的说法深以为然:
“(在绣像本中)浓厚的词话说唱气息大大的减弱了,冲淡了;无关紧要的人物也略去了;不必要的枝蔓亦砍掉了。使故事情节发展更为紧凑,行文愈加整洁,更加符合小说的美学要求。同时,对词话本的明显破绽作了修补,结构上也作了变动,特别是开头部分,变词话本依傍《水浒》而为独立成篇。”
我手里的两本《金瓶梅》,一本是香江出版社的崇祯本,简体横排;另一本是里仁书局的词话本,繁体竖排,两本都是没有删减的完整版,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也可搭配阅读田晓菲所著《秋水堂论金瓶梅》,这本书逐回评述了两个版本的差异,多有见地。
我在阅读之余,也写过几篇评议《金瓶梅》的文章,一并附录于下:
崇祯本,无绣像,文末附竹坡点评。潘金莲死了,尚有一个庞春梅为她真心悲痛;李瓶儿死了,尚有一个西门庆为她肝肠寸断;就连陈敬济死了,也有一个韩爱姐为他割发毁目;等到西门庆死了,他那些胯下承欢的红男绿女、席间谄媚的狐朋狗友,却无一人为他哀恸,他引以为傲的泼天豪富付之东流,巧取豪夺的如花美妾风卷云散,都是一场空。
看《金瓶梅》只看到“淫”的人,或许是幸运或者幸福的,因为还不能体察到,这种冷彻骨髓的残酷才是人世间的真相。正如《红楼梦》中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想要以声色情欲来点化宝玉,宝玉却只看到旖旎的风情月债,不仅没有顿悟,醒来后还迫不及待地找袭人初试云雨情,要等他亲自在红尘中走一遭,历经起落炎凉,才能领悟“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真相。世人看《金瓶梅》,大抵如此。
作者除了逐回比较绣像本与词话本异同,也在创作思路和结构上分析了《红楼梦》对《金瓶梅》的继承与发散。作者认为绣像本的文学意趣和美学意趣远胜词话本,我深以为然,只是有些受不了她对潘金莲的极度袒护,几乎到了无视文本的程度,引用一位豆友的金句:“田对金莲偏爱太甚,恨不得替金莲扒下武松的裤腰带。”
除此之外,作者对书中诸多人物的臧否品评,尤其是像西门庆和庞春梅这样极易被误读的人物,大多颇有见地。诸如武松杀嫂这段,作者指出在暴力和死亡的叙事中,蕴含了隐秘的性意味。我深表赞同,正如巴塔耶的论著《色情》所言,性和死亡是人类文明中的两大禁忌。结婚和献祭分别作为打破这两个禁忌的仪式,都汇集在武松假意娶嫂实则杀嫂祭兄的新婚之夜了,仅这一个场景,就可见兰陵笑笑生的精神境界与创作才华。
读完意犹未尽,唇齿留香,论及西门庆的“贪”、潘金莲的“嗔”和李瓶儿的“痴”,孙述宇堪称《金瓶梅》作者的知己。本书著于上世纪七十年代,语言通俗质朴,见解通达深刻,其中许多观点仍然影响着时下的金学评论者(如田晓菲、格非)。
孙述宇认为,在《金瓶梅》之前,中国文学中的女性只从事男性欣赏的活动,如何美丽、如何恋爱、如何守贞、如何持家,甚至包括情色小说中的如何放荡,然而除此之外,但凡女性角色身上男性既不欣赏也不需要的部分,一概不写,对女性角色是一种文学意义上的阉割。《金瓶梅》伟大之处恰恰在于,书中的女性角色并不局限于被男性(角色和读者)欣赏,而是有心思、有欲望、有自己的生活,具有鲜活的生命力,为中国文学的想象力开拓了一个新范围。这种创新,显然得益于《金》作者对人性的好奇与慈悲。
前半本“经济与法律”“思想与道德”两卷,从明代社会史和思想史的角度诠释解析《金瓶梅》的内涵和价值,除了金学评论中惯常的拉《红楼梦》作陪,更将其放置在十六世纪前后全球社会转型和文化变格的背景中去考察,甚至还将其与萨德的《索多玛120天》作对比,令人耳目一新,颇受启发。相比起来,后半本的“修辞例话”倒显得泛泛而谈。
格非与其他很多金学评论家一样,将西门庆和潘金莲视为同一类人,诚然,他们都有近乎动物性的旺盛情欲,然而西门庆所具备的成熟社会化属性,与潘金莲全然不同。格非将西门庆在人情世故上的圆滑视为“糊涂”,将其类比于潘金莲心直口快的“率真”,倒显得迂阔不通达。殊不知,西门庆貌似“糊涂”的看破不说破,往往能从中得到好处,而潘金莲的逞一时口舌之快,往往损人不利己,两者自然迥异。
半本首饰头面,半本杂项家具,顺带讽刺了西门庆附庸风雅的书房,种类不多,对器物与文本的联系浅尝辄止。好在配图精细,直观呈现了《金瓶梅》中几件器物的形制,例如西门庆系在汗巾上装胡僧药的穿心盒,出乎意料的小巧精致;又如李瓶儿独有的九两重金丝䯼髻,改打成“金九凤垫根儿”和“正面戴金厢玉观音满池娇分心”,可见她做低伏小的谦卑姿态。
另有李瓶儿陪嫁那张价值六十两的螺钿厂厅床,参看实物才明白其华丽耀眼,难怪潘金莲嫉妒,也要西门庆买一样的。西门庆开当铺时,每以低价收到贵重物而沾沾自喜,要是泉下有知,发现他六十两买回来的螺钿床被月娘卖了八两银子,不知作何感想。作者后记中提到孙机的《明代的束发冠、䯼髻和头面》,手边有本《中国古舆服论丛》收录了这篇,单就名物考而言,孙机写得比她好多了。
从经济的角度罗列的了《金瓶梅》中诸多人物的银钱关系,然而,本书作者严重低估了《金瓶梅》中的白银价值,认为以明代万历年间的米价来换算,一石米的价格为七钱到一两银子之间,折换成今日米价1.5元一斤,一两白银约为人民币200元,实在错得离谱。
查阅了《中国货币史》,明代的米价和白银的购买力一直起伏不定,即便是相对稳定的时期,米价也从永乐年间的不到三钱每石,到万历年间的二两每石不等,几乎差了十倍,再考虑到不同时期白银跟铜钱、黄金的兑换比例的差异,加上拿如今科技兴农的米价去换算明代米价,更是不伦不类。由于“一两银子约价值200元人民币”的前提是错的,从而推导出的《金瓶梅》物质生活贵贱水平也相当令人怀疑。
书中90%的篇幅都在复述《金瓶梅》的故事情节,夹杂着大量对原文的引用,最大的问题在于,作者解读《金瓶梅》的方式,是以现代人浮躁的眼光,用媚俗的方式逐字逐句拆解文本,将王婆的茶坊说成汽车旅店之类的就不说了,例如西门庆初见李桂姐时,桂姐说起她妈去年病了一场,腿脚不灵便需人照顾。
对此侯作者的解读是桂姐沦落风尘是由于这个情势所逼,这不禁让人觉得他有种外宾式的想当然。李桂姐的姐姐李桂卿和姑母李娇儿都是妓女,她妈是李家院子的老鸨,她本人自幼学习弹唱逢迎,她说这番话只不过想博取西门庆的怜惜,正是惯常的娼家伎俩。作者见地由此可见一斑。
从节日、游娱、曲艺、服饰和饮食五个方面博引旁征,尤其游娱和曲艺,对于理解《金瓶梅》言外之意至关重要,如第十八回吴月娘抹骨牌犯难,潘金莲指点道:“把双三搭过来,却不是天不同和牌?”以牌局渲染吴月娘的境况,正面临西门庆欲娶李瓶儿不遂心中怀怒、受潘金莲挑拨迁怒月娘与她互不来往的尴尬局面,双三(李瓶儿为第六妾)干扰,所天(丈夫)不谐。
又如骨牌行酒令,孙雪娥自比“折足雁”被“群鸦打凤”,当天孟玉楼寿日跟西门庆双宿,所以“春风夜月销金帐”,吴月娘“六娘子……落了八珠环”是说六妻妾纷扰不清,西门庆“伤了正马军”暗指众妾争宠伤犯了吴月娘,李娇儿说的是孟潘“二士”的到来使她成了“落红”,潘金莲“坏了三纲五常”指西门庆暗中跟仆妇有染,李瓶儿“险化作望夫山”则暗叹当初被西门庆冷落,各有异趣。
品评粗浅,格调不高。后人为潘金莲翻案的论调,大多立足于她出身低微,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学弹唱,到十五岁时王招宣死了,又被卖给张大户,十八岁时被张大户收用,遭到主家婆妒忌,名义上嫁给武大,实为张大户外室。潘金莲的这段经历,被一大帮子怜香惜玉者流援引,无非是想强调她身世凄惨、遭到万恶的封建社会迫害,所以才有后来的淫行和恶行。
事实上,将潘金莲的行为动机粗暴地推给周遭境遇,不仅抹杀了她作为文学人物饱满而丰富的生命力,也抹杀了《金瓶梅》作者在塑造这个人物乃至构建整个“金瓶梅”声色世界的良苦用心。
古希腊罗马史如何入门?
市面上关于古希腊罗马的书籍浩如烟海,古人今人前仆后继,然而,名声响来头大的书不见得适合入门。
对于历史小白,我尤其不推荐看简史,几百上千年的时间跨度浓缩在一两本书里,囫囵吞枣的后果,就是一大堆人名地名流水账,翻着书好像一知半解,合上书简直一团浆糊。
同时,我也不推荐入门者看年代太久远的作品,因为近年来的考古发现,推翻了不少陈旧定论,对于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已经有了新的诠释。
我认为最适合入门的,是盐野七生的《希腊人的故事》和《罗马人的故事》:
这两套书我断断续续看了半年,受益匪浅,每册短评加起来也有八千多字:
有很多历史方面的普及作品,讲述的往往是“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做了某事”。然而,盐野七生的作品,不仅会告诉你“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做了某事”,还会给你分析:“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为什么不那样做?他这么做导致了什么后果?”也就是知其然,并且知其所以然。
当然这两套书并非完美无瑕,盐野七生是传说中的精罗,她对于古罗马的溢美之词是需要打个折扣的,不过她的优点在于引述的一手资料很充分,也就是赞的骂的、新的旧的,都毫不避讳,一齐摆在你面前,当你看完她梳理的资料以后,有可能会产生与她截然相反的结论,在与作者打口水战的过程中,自然而然牢牢记住了相关内容,并且增强了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
这两套书最大的好处,就是对于入门者极度友好,包含大量插图,你能感觉到,作者不仅用文字,还用上了表格、地图、雕像和复原图等等一切书本可以呈现的方式,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一个完全不了解希腊罗马史的人,从政治、军事、经济、思想全方位熟悉这段历史。
我随便从《罗马人的故事》中摘录几张图给大家感受下:
等你看完了详尽的通史,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就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某些方面的专著,进一步了解学习,推荐的书目如下:
书中有大量行军线路图和战役示意图,以及铠甲、兵器、战舰和攻城武器复原图,是我看希腊罗马史时常备的案头书。除开第一章特洛伊战争和最后两章罗马帝国概述,本书聚焦公元前五世纪到公元前一世纪的历史,前半部以希腊为主体,从两次希波战争到伯罗奔尼撒战争,再到亚历山大东征;后半部以罗马为主体,从皮洛士入侵到三次布匿战争,再到马略与苏拉、凯撒与庞培、安东尼与屋大维的内战,在政治背景和战争大事记之外,还有战略战术分析和军制军备变迁史。
作者除了肯定那些名将的军事才华,也展示了战争残酷的一面,如敌我双方悬殊的伤亡比是由于战后杀俘,又如雇佣兵的主要收入不是军饷而是获胜后的劫掠,再如跟在侵略军后等着收购战败者的大批奴隶贩子等等,叙述风格理性客观,有时甚至带着淡淡的嘲讽,确实是同类作品中的佼佼者。
结构清晰、可读性强,遵循希腊文化精神的逻辑演进逐步展开,以希腊文化的源头克里特文明和迈锡尼文明开始,详尽阐述希腊城邦时代的神话宗教、政治形态、竞技活动、造型艺术、诗歌戏剧和哲学等内容,夹叙夹议,在搭建希腊文明框架之余,多有横向和纵向的比较,颇有见地,如克里特文明与迈锡尼文明的兴替造成南北方神话体系的融合;又如希波战争导致东方霸权主义对希腊城邦时代分离主义的冲击,而伯罗奔尼撒战争正是这种意识形态改变的直接后果;再如以柏拉图主义为代表的希腊哲学,用否定的方式联接了希腊多神教和基督教。
古希腊文明衰落后,有两次双向征服和反渗,一次是在政治上被罗马征服,却又在文化上征服了罗马,随着罗马的扩张四处播撒希腊文明的火种;另一次是在宗教上被基督教征服,而希腊的哲学思想却渗透到基督教神学中。
跟随这本书来到公元115年图拉真治下处于巅峰时期的罗马帝国,进行帝都深度一日游,充分满足了我对古罗马日常生活的好奇心。从衣食住行到娱乐再到性事,从富豪居住的多穆斯到七八层高、低贵高贱的公寓大楼,从挤得脚不沾地的集市到清幽肃穆的广场神庙,从排排坐蹲马桶、谈天说地的公厕到热得让人晕厥、男女混浴的大浴场,从灯光幽暗的低级妓院到人声鼎沸的圆形竞技场,从端菜女招待能提供特殊服务的简陋餐馆到悠闲躺在长椅上、用手吃东西的奢侈晚宴,大声打嗝放屁是上流社会的礼仪。
还能偶遇享受了帝制罗马种种好处却心向共和、把罗马皇帝统统骂一遍的历史学家塔西陀,以及不到十岁、地位尊贵的维斯塔贞女见习生,更有形形色色鲜活灵动的罗马公民,他们遗留给后世的出土文物得以让我们窥探到他们真实人生的侧影。
西罗马帝国灭亡后,有三个人试图重现昔日荣光:东哥特人狄奥多里克、东罗马人查士丁尼和法兰克人查理曼。他们的帝国称为罗马式,要么因其国家特征,如罗马法和元老院(狄和查士丁尼),要么地理和原西罗马大部分重叠(狄和查理曼),要么在基督教欧洲版图中具有压倒性力量(查士丁尼和查理曼)。
然而,这三个政权都在一两代人间迅速衰退,一是因为伊斯兰教打破地中海的古老统一,二是因为古罗马同化战败者的策略,整个欧洲的发展趋于均等。欧洲基督教世界所需要的新领袖,无法从政治和军事中诞生,却可以从经济和法律巩固的教廷中诞生:查理曼在征服伦巴第王国后向教宗慷慨捐赠,教宗可用的经济资源大大增加;《格拉提安教令集》使教宗终于能够手握实用的权力杠杆,将意识形态优势转化为有效运作的教会帝国,促成了教宗罗马帝国的诞生。
拜占庭三部曲之一,起于公元306年君士坦丁称帝,止于公元802年首位僭称“奥古斯都”的女帝伊琳妮被废。作者认为公元410年"罗马浩劫"有夸大的成分,令我重新反思罗马与蛮族的区别:战争中的劫掠大同小异,被吹上天的恺撒和千古罪人阿拉里克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值得注意的是,阿拉里克洗劫罗马的方式并非蛮族、而是罗马式,他以压倒性的军事力量占据外交优势地位、试图赢得有利谈判条件、拉拢扶植当地领袖、谈判破裂后暴力掠夺,这正是罗马建国以来奉行的霸权主义,罗马的每一次侵略扩张都是基于这种策略,恺撒以及东西罗马的著名司令官都做过无数次。又如536年,拜占庭的贝利撒留收复那不勒斯时疯狂劫掠,然而七年后,东哥特的托提拉再次收复那不勒斯时,却放走守军、拯救饥荒中的民众,文明与蛮荒的界限在战争中消弭。
如果熟悉那段历史,看这本书会感到从骨头缝里抠出肉丝的乐趣。整本书以书信体的形式,从关系或近或远的人口中,拼凑出奥古斯都的一生——他是病弱的美男子、伟大的政治家、蹩脚的最高司令官和被子女憎恨的父亲。
然而,这仅是小说构建的形象,不免有局限性,例如将提比略塑造成大反派,就连幼时保姆都有机会现身说法,身为奥古斯都真正继承者的提比略,竟然在书中处于失声状态,这大概源于作者本身对提比略的厌弃和带着偏见的贬低。提比略3岁就成为奥古斯都的继子,却一直不被他所爱,他爱的是那些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侄儿、孙儿,甚至包括提比略的弟弟德鲁苏斯,唯独不爱他。偏偏是这样的人,在奥古斯都选中的继承者相继死去以后,充分继承了他的政治理念,出色地巩固了他所创建的帝国,这种充满张力的父子关系,却在书中被粗暴地简化。
莎士比亚的很多剧作都脱胎自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这部也不例外。因其深远的影响,包括这部莎剧和我很喜欢的HBO《罗马》在内的很多衍生作品,都有一个重大的误解——恺撒遇刺身亡前的遗言“布鲁图,你也在吗”,这个布鲁图并非行刺的主谋马库斯·布鲁图,而是德奇姆斯·布鲁图。
马库斯资质平庸,因其母亲是恺撒曾经的情妇,这才身居要职,他原本就是庞培派的一员,谋划行刺并不奇怪。而德奇姆斯深得恺撒赏识,从征高卢到内战的十多年都是其得力干将,在恺撒的秘密遗嘱中,甚至将他列为仅次于屋大维的顺位继承人,而他竟然是刺杀恺撒的十四人之一,恺撒的震惊与痛心可想而知,这才符合安东尼的那段台词:“这是最无情的一击,负心,这一柄比叛徒的武器更锋锐的利剑,就一直刺进了他的心脏,那时候他伟大的心就碎裂了。”
作者虚构了一个名为法尔克斯的古罗马贵族,以第一人称视角展示古罗马精英的价值观念和生活习惯,叙述中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和时代局限性,并穿插夸张的野史逸闻。每章之后再附上作者本人的“评述”,澄清前者的不实之处,以及注明前者引述事例的来源。作者刻意模糊了法尔克斯的年代,推测为生活在公元1世纪到2世纪(文首的“数十年前”疑为“数百年前”的笔误),不仅因其叙述中提到哈德良,也因为他所表现出的强烈责任感和民族自尊心,带有明显的五贤帝治下罗马巅峰时期的贵族风范。
部分翻译的人名值得商榷,如古罗马常见大姓Fulvius(富尔维乌斯)译作武尔索,而将这个姓氏改了后缀当做家族女性名的Fulvia(富尔维娅)译作傅尔非亚。这也是为什么恺撒和奥古斯都的女儿都叫尤利娅,源于其父共同的家族姓尤利乌斯。
正如译者所说:“文字应该有文字的格调,但如何在有趣和格调之间保持平衡完全取决于作者的品味。”这版希腊神话的讲述方式就很好,得益于作者渊博的学识和戏剧学素养,把零散的希腊神话梳理整合,形成了一系列有人物、有冲突、有对白的故事集。
另外,以往版本大多刻意忽略神话中性与暴力的部分,在这版中也通过少量优雅的描写进行了还原,再加上克制的幽默感和并不媚俗的亲和力,确实是适合大众阅读的版本。
从这几位著名希腊英雄的事迹,能看出爱琴文明的兴替演变。在荷马所处的黑暗时代之前,是属于古希腊神话与英雄传说的迈锡尼文明,再往前的克里特文明受古埃及文明影响,神话崇拜中带有兽形或半兽形元素,如克里特文明中公牛形态的主神,到古希腊神话中,这些兽形元素往往成为成就英雄伟业的反派角色,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赫拉克勒斯的十二项苦差,他作为迈锡尼建城者珀耳修斯的后代,奉迈锡尼国王之命大杀四方,其中就包括各种凶残的异兽,也可视为迈锡尼文明逐渐取代克里特文明、称霸希腊诸城邦的缩影。
而赫拉克勒斯这种蛮勇莽撞的性格,代表北方迈锡尼文明的尚武精神,与南方克里特文明的优雅理性有显著区别。最后雅典建城者忒修斯杀掉米诺陶牛头人,从雅典被迫献祭到克里特联姻示好,预示着克里特文明消亡,希腊人成为爱琴海的主人。
翻译不太流畅,有些没有采用通用译名,好在用谱系图和简述神话人物生平的方式,梳理了古代希腊罗马的神话体系,比单纯讲故事更能帮助读者入门。印象深刻的是,书中简单探讨了这些神话故事背后所体现的当时普罗大众的价值观:古希腊人认为早在出生时,人的命运就已经被命运三女神决定了(克罗托纺织生命之线,拉克西丝丈量线的长度,阿特洛波斯剪断生命之线),她们通过这种方式来影响人走上他命中注定的人生之路,就像《麦克白》中出现的三女巫,麦克白正是听她们预言自己即将称王,才走上了弑君篡位的覆灭之路。
由于古希腊人认为成败都是命中注定,因此衡量一个人价值的不是成败,而是看他在经历命运残酷考验时,能否坚守自己高贵的品格,这才有了希腊罗马神话故事中永恒不变的“英雄与试炼”的主题,我非常认同这种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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