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金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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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基德死了!”
群里出现这样的消息,大家第一反应是:不信。尤其是死在拉脱维亚的首都里加这样的地方。除了少为人知的人链以外,这个波罗的海国家,没有太多存在感,以至于该和一个韩国著名导演的死讯联系在一起。
许多人还是不太清楚,这些年,金基德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人可能隐约知道,他被卷入了无可推卸的me too事件定罪上。
作为一个曾经的金氏作品影迷,十年前在电影节酒局,我在听到他作为忠武路孤儿,被韩国主流电影人所不齿不屑的酒席八卦,也是相当震惊的。后来,尽管明白人如其片,不影响我的观看,可是,我再也没有喜欢的金基德作品了——除了那部他口口声声要干掉自己的《阿里郎》。
这些年,金基德在云南、澳门等地出没,中国人还是迷信他的大计划。可是,他终究没能施展他最擅长的简单粗暴那一套拍摄模式。死在拉脱维亚,或许是他最后的一次电影演出。
金基德自认为能排韩国电影的第三把交椅。他的声势,起于大陆互联网影迷文化方兴未艾之际,盗版碟文化正滋润着无数嗷嗷待哺的迷茫青少年。彼时的韩国电影,还要接受渋情暴力之类的口诛笔伐,金基德作品正是其中的异色。有趣在于,待他盖棺定论之际,我个人喜欢的,反而是不那么执拧的《收件人不明》、《春夏秋冬又一春》和《空房间》。当然,有人也会喜欢《弓》,或者《坏小子》、《撒玛利亚女孩》。
基本上,我对金基德的喜爱,停留在他的第一次社会性死亡之前。那之后,他陆续经历了抑郁症、性侵丑闻等几次风波,最终客死波罗的海的拉脱维亚。野路子出身的金基德,饱尝父亲的老拳👊长大,逃到异国他乡,又经受制片人和权势人士的嘲笑拳脚,最终还是忍辱负重,拍出了自证其价值的电影。从拍摄模式上,他甚至比洪常秀更加快、好、省,且风格体系鲜明。然而,这位自卑、自负又自恋的电影人,以他的黑白同色,戏不分内外的做派,招致了忠武路电影人的非议和排挤,他也在票房失利和不被认可的情况下,屡次炮轰又一再认怂道歉。
《圣殇》的金狮奖成就,像一针强心剂,令金基德可以继续他的电影之路,走向国际(流亡)。可是,在那之前,在《阿里郎》中,金基德已经杀死了自己。况且,对于把民族荣誉看得极重的大韩民族,在奉俊昊和《寄生虫》之后,已经有了另外一座电影巅峰。
之前对《野生金基德》的书评里,我将当时的金基德作品,划分为三个阶段。事实上,他是金基德(作品)的前半生,也是广大中国影迷最熟悉的阶段。
若以现在的盖棺定论,我会把1996到2008年,作为金基德的前半生,然后是2008年到2020年,这是他的后半生。
在金基德的前半生,我跟许多影迷那样,是通过《春夏秋冬又一春》的盗版碟,通过《漂流欲室》的三级片盗版下载,通过他在柏林和戛纳的大红大紫,来认识到这个韩国电影的异数。
我曾经这样理解金基德的前半生。
1999年,韩国电影人发起光头运动,韩国迎来了电影产业的黄金时代。这十年间,大概没有哪一名韩国导演,有金基德般的困境,国内遭遇和国际声望,完全不成正比。他频频开炮,换来的却是冷嘲热讽。他坚持一年一部的电影创作,终于还是没能坚持下来,转而扶植帮助直系导演成气候。即便在最近几年,当金基德无力继续速成创作模式,他的知名度在中国依然不减。
为了更好地说明金基德的得失所在,个人把金基德的电影创作分成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就是1996年的《鳄鱼藏尸日记》到2003年的《春夏秋冬又一春》,默默无闻的金基德积攒力量,突然化作一把利器,刺进了韩国电影的躯体。许多中国观众就在这一时期接触到了金基德作品,像《漂流欲室》,裸女封面,诱人的包装。不过那会他的名字毫不起眼,淹没在了韩流当中。 第二个阶段是2004年的《撒玛利亚女孩》到2005年的《弓》,准确说来中国观众是在2004年认识了金基德,他先后拿下了柏林和威尼斯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像弱化了暴戾气息的《空房间》,带有绘画特质的影像相当符合国人口味,由此一举成名天下知。试看今天菲律宾导演曼多萨,同样是有双城座上宾的待遇,然而名气并不见长。
第三个阶段是2006年的《时间》到2008年的《悲梦》,这之后金基德就处于蛰居状态。这一时期的作品开始滑坡,影响大不如前。《呼吸》虽然入选了戛纳电影节,然而那一年韩片的风头尽属《密阳》。李沧东是为数极少能让金基德崇敬的本土导演(《野生金基德》有披露金基德与李沧东的微妙关系),败给自己偶像,恐怕也没什么怨言。
倘若这么看待,金基德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短短十年就经历了起步、抬升、高峰到衰退的轨迹。然而金基德的困惑并不是单独现象,井喷型导演往往容易出现类似的瓶颈期,转入真正的失语状态——已经无法靠作品说话了。所以这个时候淡看大起大落,静心下来梳理番金基德,恐怕是最好不过。
金基德后半生的作品,我唯一称得上喜欢的一部,就是纪录片《阿里郎》。至于《圣殇》和《莫比乌斯》,乃至《人间,空间,时间和人》,已经到了一种荒诞绝伦的程度。但便如此,他还是获得了威尼斯最高奖。然后,开始出没在中国各地,回答一些奇怪的映后QA,与粉丝影迷合影。
应该说,切换到现实频道,我对这个韩国小老头,并没有太多看法,反而觉得他亲和随意,没有任何电影导演的架子。 下文是我当时对《阿里郎》的评价,还有对金基德的看法。
这几天总能碰见金基德导演,小个子、花白头发、一身普通着装,看上去分明就是一堆路人当中的小老头。然而,这画面却不及去年戛纳带给我的震撼大。
众所周知,自2008年的《悲梦》后,金基德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消息全无。别人还以为他在潜心创作,结果《阿里郎》亮相戛纳,旋即爆出他患上抑郁症和社交恐惧症等重磅新闻。光是看他那照片,形容枯槁,不过三年而已,却仿佛被十几年的时间给碾过,登时就苍老憔悴了。当时就有无数个问号,好说歹说,他也是身处同一时代的知名导演,影响了许多人,怎么现在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不过,6月17号晚上登台亮相,这位自称野生动物的韩国导演似乎状态不错,跟戛纳一样,他继续高唱了一首《阿里郎》,面带笑容。他的瓶颈和创作矛盾,好像通过这部极端又矛盾的纪录片《阿里郎》获得了释放,重新迎来下一个人生出口。还记得2004年到2007年是金基德最辉煌的一段时间,他在国际上包括中国这边收获了极大声誉,一举成名。然而,从《时间》、《呼吸》和《悲梦》可以看出,金基德失去了曾经的灵感,徒留自虐和疯狂,把玩符号、概念先行,但制作上却更加粗糙简陋。他的速成创作把自己逼入了一种窘迫状况,人生和事业成功的背后是极度不自信——这些在《阿里郎》都有所反映。 尽管在片中,金基德一再解释说,一是李娜英在《悲梦》的拍摄意外,二是副导演(张勋)的背叛离去,这两件事情彻底击倒了他,令他产生自我怀疑,对过去15部电影感到羞愧。可在我看来,有如在评论《悲梦》时指出过的:金基德曾用各种方法去虐待他的电影人物,这一回,他终于开始虐待他自己了,否则无法从负面情绪中彻底解脱。他把男男女女封闭在玻璃容器中,这一回,他把自己关在了帐篷里面,与外界隔绝。在这个角度上看来,他和他的电影做到了高度一致。回看他在《怪物》上映时以及接受采访的一系列言论,了解这个人的脆弱内心并不会太难。
《阿里郎》里是金基德的自闭生活,他蓬头乱发,每天吃喝拉撒,自说自话还有半夜鬼敲门。他谈到了韩国电影的问题,谈到了作为人的问题。可以看到,金基德对三大节的参赛经历如数家珍,足可见其自恋程度。他也承认了,国际电影节挽救了他,令他感到满足,然而,光有这些,却不足以挽救他在韩国国内的糟糕形象。或许,当他像异端一样存在,半路出家还玩出了名堂,这都已经足够招致忠武路电影人的恨意了。不过他说了,黑白同色,或许也是坏男人的反击方式。
跟北野武一样,当金基德意识到不能这样拍电影了——同时又拍不出新花样时,他们都要尝试杀死自己。只是,北野武依然可以游戏人间,金基德却用施虐的方式来嘲笑自己和观众。并非韩国容不下金基德,其实是他在内心深处容不下自己。这是一个极端缺乏存在感又渴望获得别人瞩目的电影导演,只要翻看他在拍摄电影之前的早年经历,当苦力各种挨打,实在是一部辛酸血泪史。
《阿里郎》有几个段落让我印象深刻,一是看到他老泪纵横地唱着《阿里郎》,上上、下下,上去又下来,中间闪出他电影作品的海报。无论他当时情感的真假,是在自我表演还是卖弄矫情,看着都觉得心酸;再者是出现《春夏秋冬又一春》的画面,有人解释说,那是参透佛学,重找动力。其实我倒一直觉得,佛的东西只是形式手段,并非金基德的终极追求。在我看来,出现他本人亲自上阵的残酷修行有另外一层用意——因为真正让金基德获得韩国本土关注的片子,其实正是《春夏秋冬又一春》,大概在那一年前后,金基德可谓意气风发,他是在回望过去,重新获取动力。
不同于受虐的《CUT》,金基德的《阿里郎》更像是施虐,对着银幕骂骂咧咧、大飙脏话。当然,他自己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总结陈词说,人生就是自虐、施虐和受虐。事实上,只要把握这三个关键词,你就能读懂所有金基德作品,包括这部《阿里郎》。单纯这样想的话,金基德和他的作品,其实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实在没什么难懂的。
所以,早于金基德死了这件事,他已经在电影里把自己杀死了。 换个更通俗的说法,我所喜欢的金基德,已经在电影里死掉了。不是在《弓》,也是在《阿里郎》里,往后,我再也无法欣赏他的电影,更接受不了他的三虐一体。 或许这样的表述会让一些人很难理解,当初你每部电影都会写个评论表爱慕,如今人走茶凉开始说风凉话。事情不是这样子,前一篇推送说了,你在20岁看到的《甜蜜的生活》,不同于你在30岁、40岁、50岁看到的《甜蜜的生活》。今时今日,我所理解的金基德,也绝对不同于大学生时代,我与朋友,淘碟路上所津津乐道的那个韩国坏小子。
好多豆瓣网友叫嚷着,想看看这个坏小子(人渣)蹦跶到八十岁,继续搞出什么动地惊天。或许,这些朴素的感情,可以用在一些导演身上,但对于金基德是不合适的。先于他被盖棺,他的丑闻恶迹已经无可推卸。再者,不管你是不是同意这样的说法,很多导演,只有十年左右的才华可以挥霍。我认为,金基德也是这样的类型。他早就耗尽了精力与小聪明。
我个人很欣赏金基德的拍摄模式,他甚至比洪常秀更加神奇。洪常秀因为花边丑闻而出圈,金基德因为metoo丑闻社会死亡。这都是电影以外的事情,也会反馈到他的电影里头。不少人还是会坚持,电影只是电影,我没有时间去搭理他的诉讼。问题就在这里,人的生活,不可能只有电影。电影以外,如果你所了解的电影圈充斥着这样一些声名狼藉的人物,况且,韩国电影圈并不是没有遵循温良恭俭让的电影人可以受人崇拜。忠武路对金基德的排斥,也绝非对野路子的排斥。毕竟,他们还有李沧东,还有奉俊昊,名单往后,仍有朴赞郁、洪常秀、林权泽、罗泓轸……
如果说,电影就是为了让我们接触生活与生命的更多维度,或许,金基德的人生劣迹不是他的主要功绩——毕竟,没有人因为一个导演强奸女演员而认识知道那个导演。那样的人,只会是一名罪犯。我们该庆幸,更多人还是通过电影,知道曾有这样一个韩国人,是那样思考,不顾一切,惩罚自己,也侵犯了别人。
2020年,韩国导演金基德因感染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在拉脱维亚里加去世,得寿5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