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为什么我渐渐懒得讨论思想问题？

知乎有个网友，发来一篇抨击佛教的文章给我，自称“在下”，说那篇文章有板有眼，让他不知该如何“下手给予反驳”，又说文章很能让学佛之人退失信心，因此期盼我“有闲暇时一览，破其谬见，树人信心”。

我点开看了看，瞄了中间两句就关掉了，瞄到的那两句是说释迦牟尼犯了怎样的错误云云。我告诉那位网友，这种东西我连看的兴趣和时间都没有。打出“东西”两个字的时候，有点踌躇，因为这像骂人，但说实在的，我真不想称那种东西叫“文章”。不称“东西”，词汇量贫瘠，也想不出来什么词了。想了一会儿，替换成了“这类内容”。

为了避免让热心网友觉得我的回复太倨傲，我又回了一条说，觉得退失信心，只是自己学得太少了，没必要看这些，自己慢慢学就好了。

他回复我“加油”。

早些年，我有时候在网上批驳那类文章。那时候比较闲，天天坐班，待在办公室里，领导打游戏，我如果下围棋，担心被领导瞄到，领导坐我后排，也就只有看网页刷刷知乎，所以，看到那类闲文也就怼上去了。

那是我人生中宝贵的三年呀。因为干了一份不称心的工作，又一时不能辞职，就徒然耗着。天天去写一些现在看上去比较无聊的东西。不过，如果老实一些讲，我也得益于那些东西——那类内容吧，靠那些内容，我在知乎和豆瓣积累了几万关注，是2013、2014年的时候，也因此才跳槽成功。后来的领导是看到我在网上的关注数才对我感兴趣的，不是因为别的。我现在说那些东西意义不大，竟有点像过河拆桥了。那时候也写佛教的内容，读的人数远比现在多。也常常与人跟帖讨论，现在觉得，讨论的来往，有许多是鸡同鸭讲，意气之争吧。

不过，对吃瓜群众来说，越是意气之争，看得越有兴趣。意气之争就像酱油、佐料，添在菜里面，味道色泽都更诱人了。

现在懒得讨论那些，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很多道理是说不明白的。讨论，需要讨论的基础。我也曾努力向朋友说一些我自认为不难明白的道理，罗列出经典的证据，辩得口干舌燥，徒劳无功。这证明什么呢。证明了我的浅薄和幼稚。

幼稚在低估了人与人的差异，高估了沟通交流的可能性。所以，到现在，尽管我依然对很多佛教问题感兴趣，但重点渐渐转到偏技术的问题上来。技术层面上的问题，有相对客观的标准，同样，也有更高的讨论门槛。思想层面的讨论，太主观，且缺乏门槛，也就渐渐懒得参与了。

不过，技术问题和思想问题并不是割裂的。用《庄子》里的寓言说，一个人捉知了捉得够好，都能得道。但常常感到遗憾的是，很多人总想凭借自己对思想问题的理解，给出具体技术问题的答案。这是我难以随喜的。就像我很少相信不熟悉具体工作的领导，可以对一线工程师都感到棘手的难题给出细节上的解决方案。孔子还说自己不如老圃呢。

印光大师说过一段话，“一切法门皆仗自力，纵令宿根深厚，彻悟自心，倘见、思二惑稍有未尽，则生死轮回依旧莫出。况既受胎阴，触境生著，由觉至觉者少，从迷入迷者多。”

印顺法师《华雨集》中批评了这段话。因为从教理上看，这段话是有问题的。见、思二惑，但凡稍微断掉一点，生死轮回决定要出了。并不像印光大师说的，但凡有一点没断净，就依旧不出。印顺法师说，“印光大师是精通天台的净土行者，对这些应该是不会不知道的。可能慈悲心重，为了弘扬净土，故意这样说的吧！”

昙鸾大师有一句话，“不断烦恼得涅槃分”，是说“有凡夫人烦恼成就亦得生彼净土，三界系业毕竟不牵”。有人把“不断烦恼得涅槃分”的“分”字去掉，说“不断烦恼得涅槃”。也许是慈悲心重，故意这么说吧，但这是容易引起误解的。涅槃中没有烦恼，不断烦恼得涅槃，得的是假涅槃。

昙鸾大师本来的表达是严谨的，“不断烦恼得涅槃分”。涅槃分，就是涅槃的因。意思是，虽然暂时没断烦恼，将来也是决定得涅槃的。

“不断烦恼得涅槃分”，不是只有净土法门才这样。一切修行者，在“见道”以前，都是不断烦恼的。得“暖位”，就已经决定将来得涅槃了。因此，在“暖位”和“见道”之间，就是“不断烦恼得涅槃分”。

而且，要到“忍位”，才能不堕恶趣，永远告别三恶道。因此，在暖法和忍法之间，还是有堕三恶趣的可能的。也就是说，“不断烦恼得涅槃分”的人，也仍然可能堕三恶趣。

这类问题，算是技术性的问题吧——它涉及对“四加行”的了解，对“涅槃分”的理解。要理解“涅槃分”，是需要知道“分”的用法的。比如“三结尽得涅槃分”——这是鸠摩罗什回答慧远大师的一句，如果认可鸠摩罗什这句，就难以同意印光大师“倘见、思二惑稍有未尽，则生死轮回依旧莫出”的见解。

《坐禅三昧经》也说：“行者如是有煖法，故名为有煖，亦名能得涅槃分善根。”假如了解这些，可能对昙鸾大师那句话本来的意思，要理解得准确一些吧。只是，在很多事情上，本来的意思都慢慢不重要了。

况且这些看似技术的问题，讨论起来，就不仅仅是技术了，就牵涉到思想的分歧了。纠葛在一起，很麻烦。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学习佛法是为了修行。孔子讲的那句话，值得我们留心听取：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有人烦恼很少，修行很好，品德令人尊敬，我们随喜赞叹他的清净行为，但未必意味着他讲的道理是契合经教的。

而有些人烦恼相对多些，修行也差些，但也不足以说明他的言论见解是不可取的。阿难尊者，离解脱是要比五百罗汉更远的，在结集的时候，他的功劳倒是大一些。迦湿弥罗结集时，世友尊者也是这样。这值得我们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