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烟火之上的是枝裕和

电影不是产生于自我内部

而是经由与世界的邂逅诞生

1963年，小津安二郎在12月12日去世。

一个甲子的生命里，小津终身未娶，却用一生重复着对家庭的执念。他始终在拍家庭关系的崩溃，比起故事本身，他所讲述的是更加深邃的轮回，或者说是无常。

他用53部长片告诉世界，日本就在榻榻米上。

多年后，有个人从小津那里传承一脉温柔，他同样以家为切入点，进而去表达他所理解的世界。

这个人就是是枝裕和。

壹

以纪律片出身的是枝裕和镜头里有极大的人道精神，这种精神体现在对角色的尊重上。

和他的前辈成濑巳喜男一样，他拒绝谴责角色的无能，尽管这种无能在生活中比比皆是。

所以看《无人知晓》，我们同情孩子的遭遇，但似乎对母亲也恨不起来，反而会思考镜头外的时光，这位母亲是如何把四个孩子养到这么大的。

在《距离》中，是枝裕和以邪教投毒事件为背景，却将视角转向了投毒分子的家人，他没有妖魔化罪恶。

而是在讲「父权与父性的缺失」，通过寻找悲剧的根源唤起对人的基本关怀。

1995年，《幻之光》在威尼斯电影节上拿奖。

这为是枝裕和的导演生涯开了一个好头。电影讲述了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此时的是枝受分镜图所累，固定机位与长镜头让原本沉闷的影片更为压抑。

1998的《下一站，天国》是一部很有意思的作品。

死去的人将在中转站停留七天，前三天他们要选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记忆，由工作人员拍成电影，死者在观看电影时，会带着这段记忆去往天国。

它的内核是：记忆对人生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部片子或许代表了是枝裕和初为电影人的情怀，我愿成为电影大河中的一滴，电影是为了表达生命真实丰富的感受而存在的。

就像诗歌并非要表现自我，而是为了记录世界。

贰

其实第一次接触是枝裕和，是那部斩获戛纳金棕榈的《小偷家族》，我被刺到的原因很简单，它扩充了我一直奉行的价值观的边界。

打小我所接触的教育，偷盗是可耻且卑鄙的。

当有人把生活中的反面剖析给你看时，原来那里生存着同样鲜活的生命，他们不是不得已，而是没得选。

当然，《小偷家族》的核心是「家」。

在这个家里，每个人都有另外一个名字，和另一段不愿意提及的人生。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外在的结构建立在「互利」之上，但内在的情感甚至又超越了血缘。

从组合到破碎，很抓心，也很讽刺。

再往后，我看了《人间三部曲》的另外两部。

《步履不停》是在讲失去。

用作者本人的话来说，他在为逝去的母亲服丧。电影通过琐碎的日常告诉你人生无常，生命去如逝水，往昔虽可追忆，但里面却藏了太多遗憾。

到了《比海更深》，我一方面讨厌作者的矫情，另一边却险些被他平静的火焰灼伤。

它让我开始思考，如今一地鸡毛的人生，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出现了问题？也让我开始脑补父亲的人生，在我出生之前，他是怎么度过的？有没有心怀梦想？又怎么在之后的20年里，一步一步走向了平凡？

更可恨的，它还刺痛了我现实的尴尬。

一个偷偷研习佛经，势要学会从容放下的人，却没有勇气成为一个女孩的过去。

良多的生命体验似乎在向我重叠，我听到了梦想破碎的声音。

叁

从《无人知晓》开始，是枝的创作开始走向成熟。

这是一部改编自真实事件的电影，被母亲抛弃的四个孩子，在故事中走过一个春夏秋冬，小女儿的生命消逝，剩下的孩子前途未卜，在里面我们还是能清晰看出是枝裕和纪录片的手法。

其实镜头调度不重要，美不美、诗意与否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世界上有一些生命，他们以一种顽强的姿态生活、挣扎、然后死于无人知晓。这是生命本身的残酷，是枝在借孩子批判大人。

到了《如父如子》，他开始探讨血缘至亲和时间至亲的辩证关系。

电影里有结局，现实中却没有标准答案。

被中川雅也的那句台词感动：做父亲也是无人能取代的工作吧。

我们的人生幸福与否，我们的每一个行为举措，都能在原生家庭的状态里找到答案。我想《如父如子》的意义，应该是让观众衍生出反思的能力。

反思为人父母与孩子相处的状态。

作为一个闷骚的人，我很难不喜欢《海街日记》。

光是绫濑遥和长泽雅美的颜已经赚足眼球，豆瓣上有一个点赞很高的短评，说娶大姐为妻，和二姐谈恋爱，把三姐当妹妹，生一个四妹一样的女儿。

四个季节，三场法事，《海街日记》通过生活中的点滴细节来描绘四姐妹不同的生命状态，同《小妇人》的圆满设定不同，这部电影是以失去来讲述生活的稳定。

电影以法事开始，最终又以法事结束，这个地方其实很值得一聊。

因为它代表了日本人对时间的感受，正如欧洲人的评价:日本人在这个概念上就像描摹圆圈一样，他们以这种循环往复的思维看待人生，也以这种思维来理解时间。

肆

死亡是是枝裕和创作的母体之一。

他在《拍电影时我在想的事》一书中提到：在西方人看来，死亡始于生命的终结，也就是说生与死是两个对立的概念，但是在东方人（特别是日本人看来），生与死是表里一体的，两者的关系甚至有点亲近，死亡未必始于生命的终结，死亡常常存在于生的内部。

在这个概念上，他所极力呈现的是，比起有意义的死，不如去发现无意义却丰富的生。

所以我们能看到他在《空气人偶》中的思考，空虚代表着丰富的可能性，从生命自有缺陷，需要他人来填满，到涉及到存在意义的悲剧性。

这就是丰富的生。

2006年的《花之武者》，作为一部武士片，它在反武士、反英雄。讲述一个懦弱的武士，在复仇的过程中爱上了一个寡妇，最终放弃复仇的故事。

作为武士，逃避让他的人生没有意义，但作为人，这种挣扎是生命的常态。

是枝裕和的作品中保留着很大的纪录色彩。

他以虚构的作品来达到让人「清醒」的效果，而不是大众价值观上的「沉醉」，但《花之武者》是走向「沉醉」的一种尝试，不过不成功。

十年之后的《第三度嫌疑人》，是枝把视角从家庭切到社会。不可否认，里面有很多思考，包括法律真相与事实的辩证，个人道德价值观与职业之间的冲突…

但这个尝试还是没能收获口碑。

伍

是枝裕和说：电影不是用来审判人的，导演不是上帝也不是法官，设计一个坏蛋可能会令故事（世界）更容易理解，但是不这么做，反而能将电影中的问题带入日常生活中去思考。

他是一个温柔的人。

所以在《奇迹》中，他故意唱了一个反调。所有孩子去的时候都希望发生奇迹，最终却扑了个空，愿望没能实现，但人获得了成长。

成长的残酷意味着纯真的丧失，是枝似乎在刻意保护孩子的这份纯真。

他所有作品的共通之处在于：无法取代的珍贵之物不在日常生活之外，而是在日常的细枝末节之中。

他是一位走在烟火之上的导演。

梅子酒、咖喱酱、天妇罗、沙丁鱼饭，在一日三餐的琐碎里藏着生活的真谛。

他用人物驱动故事，以镜头写诗，他的故事是去戏剧化的，甚至没有外在冲突，但内在情感的涌动却无时无刻不在制造着荧幕外的感动。

或许这就是很多人喜欢他的原因。

小津在拍轮回与无常，是枝在拍缺失与日常。

生命是一场修行，我们终将面临死亡、缺失、遗憾，如果非要讨论意义，那被留下来的人如何度过他的一生，才是意义的终极所在。

如果你问我是枝裕和是一位怎样的导演。

我会说：他在日常的平凡之中，创造着烟火之上的美丽。就像一团平静的火焰，真实而不做作，温柔且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