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老建筑
查看话题 ＞往事·愚园路
寻找一座城市的历史，一定要参观它留下的建筑。上海的历史虽久远，但真正映入眼帘的至今不及两百年，于这一百多年里最惹人遐思的只有五十年，真有浮花浪蕊、过眼云烟之叹。
前些天趁着暮春晴好，去看了愚园路。自二号线静安寺一号口出来不多远就是了，这边是愚园路的东端，需一路向西行，走到尽头大约三公里，早已出了静安区，到了长宁区了。路的尽头是二号线中山公园站，这中山公园也是座老园子，原叫兆丰公园，倒不比中式园林那么老，原是洋人建的私人花园，1914年才由租界工部局买下改做公园，不过也是那种“华人与狗不准入内” 的。过了十几年，中国人才被允许入内游玩，又过了十六年才改名叫中山公园，沿用至今。
愚园路不宽，道两侧桐荫密布，夏天也凉快，又由于花木繁茂，故蚊子比人多。一路上看似幽静，其实热闹得紧，小商品店、餐饮店、服装鞋帽店、网红店沿街而立，不时就看见讨价还价的店主与顾客，来客在门口排队喂蚊子的网红店也少则三四家。除此外，还有一种小团队，多半是男领队脸上架着眼镜，手里一张花花绿绿的图，领着一小戳红男绿女站在某栋旧洋房前讲近现代人物的故事。一群人听得极认真，并不怎么拍照，想必早都穿越回民国了，忘记了肉身的存在。这种团队我在武康路（福开森路）一带也见过，不像是旅游团，成员都是年轻人。
愚园路因一座园子而得名，但这座园子早已消失在历史中。1890年，愚园建成，几易其主，并没有留下什么动人的故事，却恰好留下了这一条路。愚园路的兴起在民国后，兴盛于二三十年代，大多数洋房都是在这个时期建造的。
愚园原在静安寺东北半里许。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四明张氏所创葺，后屡次易主，民国五、六年后废。今西区愚园路，即以园而得名也。园未废时，其假山上有花神阁，春秋假日，游屐甚众。愚园一度为常州人刘葆良所有，园中具亭台竹木之胜，和张园一味空旷大相径庭，且蓄着猩猩、孔雀、吐绶鸡，以邀游客的观赏。南社同人雅集，常假座愚园。
钱化佛、郑逸梅《三十年来之上海》
在民国，愚园路与武康路的功能相似，都是住宅路，也可以叫民国富人区。不像中山东路（外滩）一带以办公区、娱乐区为主，没有高大恢弘的办公楼、戏院或公寓楼。但如今，愚园路上的住户以平常百姓居多，偶有办公机构借用一些房舍，路边小吃店也都很亲民，路上不用自备干粮，也可随便买买小东西。相比起来，武康路依旧保有着旧时风貌，不过房屋的维护和保存就更好些。
愚园路上，老社区比私人独栋住宅要多，从东至西，我记下的便有愚谷村、涌泉坊、愚园坊、柳林别业、四明别墅、和村、愚园、愚园新村、江宁公寓、锦园、岐山村、宏业花园、联安坊、俭德坊、桃源坊、亨昌里，别看有这么多村，形制上都是一栋栋联排别墅组成的小区，也有的并没有别致的名字，只以数字编号排列。这样的住宅区往往住户身份更加复杂，比如749弄的这一带，既有爱国人士黄炎培，党国要员张道藩，也有汉奸周佛海、李世群等，可谓鱼龙混杂。
除了这些明面上的三教九流，愚园路也是地下党的秘密联络站点，位于1293弄的俭德坊2号就是当年秘密传递情报的联络处。这里的原主人是同盟会元老何捷和儿子何康，负责传递情报的是“密使一号”吴石，表面身份都是国民党高层人物，传递的情报也必然非同小可。愚园路做地下工作的站点并不只这一处，地处静安寺的东端有一个中共上海地下组织斗争史陈列馆，是地下党员刘长胜的故居，里面陈列着当年从事地下工作的各种史料。这里距离大名鼎鼎的百乐门十分接近，五光十色、纸醉金迷的繁华乱世里潜伏着多少个秘密？短短的愚园路上曾经风云际会，不知上演了多少险象环生的斗争故事。
不过老百姓还是喜欢风流韵事更多些，不论哪个时代。
愚园路上最最风流蕴藉之处一定是王伯群旧居了。
来到愚园路上，1136弄上童话一般的哥特式大宫殿是一定要看的。这里现在挂牌为长宁区少年宫，但当年它是一处私人宅邸。造它的主人便是民国大夏大学的校长王伯群，他的妹妹王文湘是何应钦的妻子，因此与何应钦是郎舅关系，也就是何应钦的内兄（历史讲解牌上写内弟是错误的，有何应钦赠照片赠言为证）。王伯群早年留学日本，加入同盟会，随孙中山为革命事业奔走。二十年代创办大夏大学（华东师大前身），是革命时期的风云人物。自古英雄爱美人，王伯群也不例外。他的独生子和原配夫人去世后，续弦了本校校花保志宁小姐。校长娶校花，放到今天就是赤裸裸的权色交易，没有任何例外的可能，可以在热搜挂一个月。但民国还是一个旧的时代，保志宁走的是大家闺秀——女学生——贵妇人的路子，这段婚姻还有点包办的色彩，年纪也悬殊。媒人有两个，一个是副校长欧元怀，另一个是保志宁的三叔保君健，两人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友。保氏家族是南通大族，族中人才辈出，其父保君皞在多国城市任职中国总领事，她的外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张謇。王、保之配，老礼上讲是门当户对。就在保志宁在读大夏期间，保君健正任职上海教育局局长，校长做局长的侄女婿，倒也稳妥。另据资料显示，保君健于1931年2月～1932年5月任中国航空公司财务组中方主任兼美方副主任（中国航空为中美合资），而该航空公司的中方董事长共九人，排在第一名的正是王伯群（1930年8月～1932年5月在任）。保志宁小姐1927年从沪江大学转入大夏大学社会学系，1930年毕业，次年夏与王伯群结婚，正是王、保二人挂职中国航空公司期间，从同事到亲家，关系更加亲密一层。
保小姐天生丽质，有大夏校花之美誉，是否在校期间即与校长私定终身？上海书店出版社曾出版《海上名媛保志宁回忆录》一书，想必对其在校生活有所记载，惜未得此书，不知内幕，此处不敢断言。不过，王、保婚姻的一段趣闻倒是当时尽人皆知，其一就与这栋豪宅有关。
据说，保志宁答应嫁王伯群，条件有三个：其一是王要出十万元彩礼（赠予嫁妆）；其二是送她出国留学；其三便是造一栋豪宅。这三个条件在当时传得沸沸扬扬，是上海人的快乐谈资，正值夏日，瓜果飘香，颇为解暑。前文已述，保家不是困难户，保志宁不是小家碧玉，为什么狮子大张口，开价如此天高地厚？这三个条件都不普通，甚至有点离谱（第二条到底没有实现），王伯群是娶媳妇，又不是过继女儿，保志宁不怕别人传她的闲话？亦或是她想借此不合理要求推掉家长的包办？无论如何，王伯群基本满足了这几个条件，特别是第三条，尤为引人注目。该栋豪宅于1934年落成，造价三十万元，设计者为大夏大学的建筑师柳士英。保志宁从此迁居于此，如同宫中女王，如果没有迫近的抗日战争，她可以继续过她的上流妇人的生活。
没有如愿出洋固然是遗憾，但王、保二人的婚后生活还是美满的。想必王校长对新夫人非常的宠爱，照片上看，保志宁婚后也胖了不少，十几年间共生育六个孩子。不幸战争接踵而至，作为校长，王伯群带领学校迁往贵阳，没有等到胜利的那天便撒手人寰。
人走了，房子带不走，留在愚园路上的王公馆又迎来了新主人汪精卫，成为了汪公馆。今天走在愚园路上，你是不会看到任何汪公馆的字样，甚至不会提及汪精卫曾居住的历史，但游客多少都知道一些，倒是王伯群的名字不大熟悉，故事已经分外陌生了。
抗战胜利后，保志宁回到她的宫殿短暂居住过一段时间，但不久便携子女离开大陆，辗转在美国定居。
原本作为私人宅邸，王公馆不得不说是太惹眼太突兀了些，其规模和装潢与愚园路的整体住宅规模极不相称，这也难怪会在当时招惹非议，甚至怀疑王伯群受贿贪污。如今，这座大宫殿为孩子们提供教学娱乐，反倒更为贴切，可惜普通游客不得入内参观，据说要带个小孩方准。无论如何，还是自己做孩子最快活！
愚园路上老房子大多已物是人非，当年的别墅区如今已全部变成普通的居民小区，又因疫情防控的需要，门口的保安大爷多半阻拦，不许入内。我问可不可以拍照，大爷摇手说：“九十年了！这房子不好！”他以为我是来购房的。
也有例外。
愚园路699号又名严家花园，路过时但见高门紧闭，围墙上还添了一圈篱笆，遮得密密实实，只有从门缝里可以看见若隐若现的一座亭子。不用问，这里仍是私人宅邸。不禁想起武康路上也有一处类似的，透过紧闭的镂空大铁门可以看到一条幽长直道，道两侧是绿墙，再向里就什么也看不到了，门口挂着私人宅邸的牌子，令墙外行人神思跳荡、浮想联翩。回到愚园路的严家花园，挂牌上写着原主人是中国近代机器制造业的著名企业家严庆祥，房子距今整一百年。我觉得严庆祥这名字耳熟，查了一下，他是纺织业实业家严裕棠的长子。谈及中国纺织史，严裕棠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严家原是买办出身，严裕棠少年起勤奋好学，在晚清时代是不可多得的精通英语的人才。他头脑聪慧，做事认真，从机器修配到纺织，很快便创立了自己的企业。加之善于经营理财，注重培养人才，不但努力培育子女更专注从工人中培养技术人才，办小学、设置奖学金，为国家培养面向未来的学苗。是有社会责任感的实业家。
严庆祥生在这样的家庭，自然虎父无犬子，更有一件奇闻。在他十七岁时，父亲严裕棠出差两月，命他代管工厂。回来时惊闻他兴利除弊，自建一套管理体系，大为讶异。遂令严庆祥辍学就业，接手企业。严老爷子注重教育一辈子，却在自家儿子这里寻了短见，幸亏严庆祥是个有主见的人，虽不再去上学，但并未放弃自修，从英国工程师学习机械，二十一岁时担任家族大隆厂厂长，研发新型机器，扩大生产，并带动生产转型。可以说，其父严裕棠在民国时期企业的扩大和发展都有严庆祥从中的参与和主导，父子俩是一体的。
有这样的好儿子，严裕棠于五十四岁正式退休，三十五岁的严庆祥正式成为严氏家族的当家人。十几年后，严裕棠去了台湾，但严庆祥留了下来，一直住在这座严家花园内。这是他于1940年买下的房产，其内貌，外人无从窥见，仅可从文字说明里做一想象耳。据说，现在依然是严家私产。
严庆祥仰慕孙中山，曾拜其为师。孙中山手书“博爱”大字赠予严庆祥。如今在台北，随处可见“博爱”两字，地铁上的爱心座，就叫博爱座。台北国父纪念馆里也有专题讲到此事。
愚园路上房子多，名人多，一篇文章说不完。愚园路上有座名人墙，政要先贤、社会名流、民主人士、演艺明星、作家编辑、科技先驱、商贾大佬、汉奸走狗、革命烈士尽在此路汇聚，逛愚园路一定不要错过每一块挂牌和它背后的故事。
奉送一枚彩蛋——江苏路中西女中旧址
地铁二号线江苏路站出来，有两个出口是愚园路上，这里距离江苏路很近，与愚园路呈十字形交叉。沿江苏路向北走不远便是中西女中的校舍，现在仍在使用，挂牌上海市第三女子初级中学。
中西女塾者，美国监理公会传耶教之女士所设立，予以兴盛本国之法，兴盛中国，而为我中国女学之倡者也。自一千八百九十一年至今，一是四年矣。其间女学生之得毕业文凭已不乏人，咸有学问见识，以表著于社会之间，亦多热心教育，充教学于各学堂，谋造同类之幸福者。嗟嗟！我中国女界晦盲塞室，三千年乃始发一线之光明，而得来之希望不可限量，而我中国之希望，不可限量也！
《申报》1890年2月23日《中西女塾说》节选
在上海乃至中国近现代教育史上，中西女中都是一个响亮的名字，它为对中国妇女教育和解放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培养了无数优秀的中国女性。除了众所周知的宋氏三姐妹，还有中国第一位女飞行员颜雅清、企业家荣漱仁等。翻开民国女性相关历史书籍，会发现中西女中是当时中上层家庭为女儿的教育首选之地，优秀的教育背景在当时是女性事业和婚姻的双重保障。从中西女中的毕业照可以看出，这里走出的年轻女孩们有着蓬勃的朝气，是旧时代中国的一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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