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島
一
雨刷奮力把小瀑布一樣的雨撥到兩邊,左右交替地濺起水簾。
她努力地控制這輛好像在發脾氣的鋼鐵怪物,讓它在幾乎六十度角的山路上蠕動。這地方是駕駛室在左,她習慣的是在右,這意味着路上所有左右方向都是反的。她覺得手腳都像打上了石膏,動作僵硬,心怦怦跳,窗外的大雨更加聒噪,彷彿有一萬個小人在拍打她的車頭,指着她怒罵讓她停下。
道路狹窄,兩邊是一望無盡的森林,被暴雨染成灰黑色,遮天蔽日。她開始有種錯覺,自己是在遊樂園雲霄飛車一開始經過的山洞裏,有跳出來嚇人的鬼怪人偶和音響播放的狼嚎聲,可只要經過了這個地方,陽光就會刷一下降落,一切都會回到正軌。
然而並沒有。
車笨拙地左拐,駛進溫泉酒店的範圍, 穿着熒光條槓背心的保安指示她進入地下車庫。
她雖逃離了大雨,卻進入一團昏暗。
以上這句話,有暗喻的意味。
二
公差結束,她訂了兩天的溫泉酒店,過個週末再回去。之前每次這樣,她都很開心,暗喜有這樣的工作便利。
但現在不一樣了。身邊的所有人都在慶祝她快要結束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等你結了婚就不想這樣了。”過來人說。
“放心,孩子小的時候老闆不會那麼不通情達理,會少給你安排出差的,你看她就是。”
奇怪,為什麼他們當好事一樣說?
婚慶交流網站每天都提醒她,你的婚禮大日子還有**天!有時候還會很不識時務地問你一句:緊張嗎?
當然緊張了!
但不是因為那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而緊張。
大堂的空氣蕩漾着潮濕的味道,排在她前面辦理入住的是個高大女人,看起來起碼有175cm高——如果是男人的話,只是個中等個子,可如果是女人,世俗就會把這種特徵放大,讓她看起來無比魁梧。那女人穿着深藍色長裙,白色無袖棉質上衣,上衣放在裙子外面,衣襬開衩。這樣的穿法會讓人有下身很短的錯覺,但是因為她個子很高,反而顯得十分和諧。
無聊,她開始研究前面這人的背影——果然她穿着平底鞋。那雙鞋看起來很舒服,黑色的,柔軟的皮子,鞋頭有暗花,但從後面看不太清楚。
這身衣服雖然看起來很普通,卻舒適又典雅。這人挺有品味,她琢磨着。女人說得起勁,扭動了一下身軀。白色無袖上衣大大的袖洞跟着扭動,她看見肉色的胸罩露出了底邊和一條肩帶。因為禮貌,她趕快把焦點又轉移到了鞋子上。
這女人辦完了手續,風風火火地轉過身來差點和她撞個滿懷!她沒有意識到後面有人排隊,兩人都嚇了一跳。女人神經質地大笑起來掩飾尷尬,很快道歉並把道路讓出來,從側面走了。
三
房間很大,窗邊有私人溫泉池。窗外是一片碧綠的草坪,遠處是山下這個城市的景觀,密密麻麻的白色房屋和其他建築像黑色海面上的垃圾,飄浮在山脈間的低窪地帶。
雨竟然停了。
但陰霾並沒有離去,厚厚的雲層發出鐵鏽水的顏色。草坪上點綴着幾棵光禿禿的樹,陰天背景下,一棵棵映成了剪影,像是剛剛用黑色鋼筆畫上去的一樣。
她換上酒店提供的日式浴衣,系上同色系的帶子,在鏡子前轉了一個圈。同事說得沒錯,婚禮前根本不用刻意減肥,壓力會讓她的腰自動小一圈。現在浴衣把她的後背和腰部畫出一條筆直的線,而臀部卻微微地向上翹起,她挺喜歡自己這種含蓄的性感。
她想起了自己的未婚夫。他們是同一間大學的師兄,但是上學的時候他們不認識——他們是介紹認識的,她阿姨在旅行的時候認識了另一個阿姨,這個阿姨又剛好認識他媽媽。她在想這些阿姨平時是不是都裝着一個探測供求關係的雷達,或者她們的額頭上都寫着:“外甥女,碩士,155cm”這樣的文字,不然怎麼可能永遠都是她們可以聯結上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比什麼b2b網站有效率多了。
原來雨只是小了些。她把白色毛巾鋪在木質的躺椅上。躺椅的那邊有屋簷,暫時她淋不着。怔怔的看着溫泉池水面上的水花,她好像在猶豫是不是冒雨下水,其實她的思緒就早就飄到了別的地方。
所以我就要嫁給她了!
她還沒有淋雨,怎麼肩膀一陣戰栗!
婚禮已经籌備了六個月,她在場地裝飾婚紗禮服流程菜色中間打轉,像是個被這些問題抽動着的陀螺。她儘自己最大的努力來辦好一個自己的婚禮——就像是老闆剛剛給她的那個大案子一樣,不能有差錯,要確認再確認。而他因為工作的關係,缺席再缺席。
朋友安慰她:一般都是女方來確認這些東西的,男方只要給錢就可以了。而且如果男方也參與,會有很多爭執,很多人就是因為在婚禮上談不攏,最後婚都沒法結的。
說得好像婚後才發現談不攏比較好一樣。
雨漸漸大了起來。她心一橫衝進了雨裡,冰涼的雨滴打在她肩膀上,頭上,脖子上,大腿上。
她跳進了離自己最近的溫泉池。
熱流霸道地從四周湧入,一陣酥麻從腳底直衝上後頸,剛才的戰栗已經過去,太陽穴酸得很舒服。
別人在結婚前也會這樣吧?有那麼一刻,突然想反悔,想逃離自己的決定?泡了一會兒,氣血上浮,腦子變得溫吞遲鈍,她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一陣塑料拖鞋拍打潮濕地面的聲音,是她?那個入住的時候排在她前面的女人。
應該是,現在才看清楚她三十五、六歲,長發一絲不苟的歸攏在黑色泳帽裡,穿着好像游泳運動員一樣的露背連身泳衣——更顯得高大了。女人漫不經心的徑直走進雨裡,兩人的目光相遇。盯着人家看被發現了,她覺得自己很沒禮貌,慌忙看相別處。應該不記得我了,畢竟只是在大堂碰了個照面,她想。
“哎,你不記得我了麼?在大堂入住手續那裏呀!”
原來她也記得。 “記得啊。”她慌忙回應。
女人趟着水入池,坐在她身邊,“來旅行的?”
“嗯。”沒準備聊天的她順水推舟。
“一個女生特地跑到山上來泡溫泉!真厲害!”
“也沒有,我是來工作的。”
“到底是旅行還是工作啊!”
有點咄咄逼人,她有點反感,但還是耐着性子解釋了一下。對方又問做什麼工作,她也說了。
“但是還是不理解一個女生特地自己一個人跑上來泡溫泉,在山下逛逛夜市吃點小吃不好麼?”
“你不是也是一個人來麼?”她脫口而出。
女人愣了一下,接着就是一陣似曾相識地神經質地大笑:“對哦!你反應好快啊!”
這一陣笑,不知道為什麼,讓她一下放鬆了神經。她們很自然的聊了起來。遠處一家三口已經離開了,天也已經全黑,整個佈滿了黃色燈光的溫泉區域,只剩下她們兩個。
“那你現在做什麼?”
“在一間工廠裏面,說小不小,說大不大的工廠,做些用熱塑料噴模的小產品——什麼都做,小面盆,香皂盒子,電話殼,漱口杯……都是些銷量半死不活的設計。”
“那你在工廠是做什麼的啊?”
“什麼都做!見客戶,尤其是外國來的客戶,陪他們吃飯,陪他們參觀工廠;下生產車間在生產安排上跟那些老伯伯吵架;質量出了問題要作整改,跟客戶道歉,賠錢;算賬;報價……”
“哇,那不是一腳踢了?”她驚訝道,這根本就是幾個部門的工作啊。
“可不是麼!在工廠就亂哄哄的,回到家也是亂哄哄的,這是什麼日子啊!”
“可是……如果是這樣,你為什麼回來呢?”
“因為……”她靦腆的笑了,“因為那工廠是我家開的啊!”
她明白了,這個城市鄉下遍布大大小小的工廠作坊,她也因為工作認識一些這樣的人。他們家裡出錢去讀最好的書,但是代價是一定要回來接手家族的生意。這些人不愁錢,但是不是個個都順遂開心。
“看你比我小幾歲吧?結婚了嗎?”女人問。
“沒有,”這女人說話直率而坦白,她已經完全放鬆下來了,“不過很快要結婚了。”
她發現自己竟然在微笑。
“這樣啊,真好。”女人漫不經心地說。
接着便是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雨小了一點點,在暮色下變成鋪天蓋地的藍色細線,直指溫泉池水,化成一個個硬幣大小的水窩。水窩中間,豆大的水滴濺起又滴下,無限循環。溫泉公園裏的燈“嘣”一聲全部打開了。無論是細線、水窩或水滴,全部染上了舊舊的黃色。她們也完全暴露在燈光下。她看看女人的胸脯,一條條水痕運動着,閃着光,她想起在大堂看見的肉色胸罩肩带。
“一起去吃晚飯好不好,反正都是一個人。”女人又建議道。
“好啊。”
四
剛剛交換了名字,她叫阿君。阿君早早地等在大堂,穿了一條灰色的超長裙子——在百貨公司裏因為太長,她連看都不敢看的那種——染成栗色的頭髮也放了下來,別在耳朵後面。她沒化妝,黑眼圈和面頰上的雀斑清晰可見,卻讓人感到親近。
因為在山上,吃飯只能在酒店裡吃,她們選擇了日本餐廳。
還是一如既往地強勢,點了各種壽司、手捲、小菜、鍋物之後,阿君又提議點個清酒。她同意了。
“你倒是很會點菜哦。”她笑着說。
“嗨,每天就是和不同的客戶吃飯,喝酒,都習慣了。拿訂單的時候用最甜的話捧別人,出事的時候就死皮賴臉,這都是我們的技能!”
“別這樣說,你算是成功的女企業家啦!”
“什麼啦!”阿君其實還是很享受這樣的奉承的,她看得出來,“只是不管怎麼做,我爸爸都會把我看成廢物!哎,不好說我了,說你吧。你和未婚夫是怎麼認識的?”
很自然的,她把和他認識過程和盤托出,就連自己的恐懼也說了出來。
“雖然認識兩年多了,可是有時候會猛然感到他是個陌生人。”她一邊用小瓷勺一點點地挖着日式蒸蛋,一邊說。
阿君放下酒杯,用力揮了揮手:“每個人都是這樣的!結婚就是兩個陌生人在一起過而已啦。你現在覺得他陌生?過了二、三十年,更陌生!我爸媽就是這樣的!”
她啞然失笑:“從來沒有人,這樣勸我!”
“是不是?”阿君有點得意,“我早就看透了。”
“那你是結婚了?”
“我? 沒有啊!我才不結婚咧。我這種人啊,不行……”阿君揮舞着筷子,彷彿眼前的鮭魚壽司在和她決鬥,“真的不行的!”
“但其實你很好相處。”她是真心的。店員端上來熱氣騰騰的壽喜燒。
吃飽了,她回到房間,時間還早。吃飯的時候阿君說得對,這地方像個軍事化管理的孤島,除了酒店提供的有時間限制的服務,其他什麼事情都做不了。她從床頭的抽屜裡找到棕色仿皮面的酒店介紹,一頁頁的翻過去。禮賓服務、消防通道、打國外電話撥號方法、房內設施……找到了,休閒設施:泳池、遊樂場、茶道館、健身房、瑜伽教室……還真不少呢。她合上介紹簿,套上酒店裡的浴衣和毛巾面的拖鞋,把手機和房卡放在口袋裡,又拿了房間配備的雨傘,出門了。
圖書室就在茶道舘旁邊,棗紅色的布藝沙發看起來很舒服,藏書盡是介紹當地的旅遊文藝小書,也有些歐洲經典小說,她挑了一本《飄》。窗外灌入些風雨的氣息,夾着植物的澀味,屋中燈光卻明朗,她半歪在沙發上看書,沉浸在小説情節中,不知過了多久,才發現快到圖書室關門的時候了。她不喜歡被人請走的感覺,旋即把書放回原處,拎上長柄雨傘,走向門外的花園。外面很黑,花園裡有頭頂鏤空的遊廊。走了一會兒,拖鞋很快就濕透了。這卻沒有影響她夜遊花園的興致——異地的夜晚,在明知安全,但氣質孤絕的地方獨自探險,刺激卻不驚悚,能找到那種與俗世隔離的快感。
五
好像有人!前面路邊小亭子裏有個人影。她嚇得心漏跳了一拍!
仔細看看,的確是個活人,她定了定神,覺得應該徑直走過去不打擾這人比較好,但走近了一看,這人竟是阿君。小亭子像個巨大的傘蓋,下面放了張可坐三個人的木頭長椅,阿君還穿着剛才那條灰色的裙子,雙腿縮起來,光着腳蹬着長凳邊緣,比之前看到的她,似乎縮小了一圈。在她身邊,還有一瓶已經開封的威士忌。
“阿君?”她探身,“你沒事吧?”
阿君沒事,一如她之前喝了酒變得神采飛揚,現在的她看起來也蠻精神,就是一張嘴,濃濃的酒氣就噴了出來。
“你怎麼找到這裏的?”。
“我沒有......我只是來這裏散步。”
“哈,這個天氣,這個時間,在這裏散步?”阿君微笑了,微醺的樣子很誘人,“看來我看得沒錯,你就是和我差不多麼!”
她挨着她坐下了,阿君是對的,這和表面的性格無關,她們內裏,是有一些相似的東西。
“我今天其實是騙你的,我結過婚了。”
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離婚了?”
“嗯。”她點點頭,拿起酒瓶子又喝了一口。
“剛從美國回來我就和家裡鬧翻了,因為他們想我嫁的人我都不想嫁——你知道那些人有多離譜?有個比矮半個頭,家裏有錢的男人跟我說:‘媽媽說,我家給你家注資,你就幫我家改改個子小的基因,剛剛好’——剛剛好個屁!你直接去找長頸鹿配種好了!當我是牲口啊!那時候已經相了幾個了,都是差不多的貨色。我忍無可忍,就直接掀桌子了,雙方父母都在的,掀得那男人的老母一身醬油!哈哈!”
她抿嘴笑了,想像阿君當時罵人的樣子。
“所以他那個時候一出現,我以爲找到了救命稻草——家世,學歷,人品,甚至身高,都符合要求。我父母很滿意。我見過他幾次,印象也不錯,就有了談婚論嫁的意思。那時候家裏的氣氛都不一樣了,他們都覺得我長大了,懂事了,我也覺得我找到了好的歸宿,皆大歡喜。可誰知道,他看有了意思,就跟我攤牌,說結婚可以,但是結婚之後兩個人各玩各的,互不相幹。他的父母沒有一定要孩子,但是如果我的父母希望要,生一個也是可以商量的......”
“什麼意思?”她似乎明白了,但不確定。
“他不喜歡我,但是必須選一個……”
她暗暗嘆了口氣:“你不像是會這樣妥協的人。”
阿君突然沉默了,酒瓶子攥在手裏好像一種武器,只是軟軟地垂了下來。“現在看起來,就是腦子DOWN機了。”過來好一會兒,她指指自己的太陽穴。
“好像電視劇裡豪門的橋段。”
“哈!可惜我又不是什麼豪門!”她又喝了一口威士忌,動作愈發誇張起來,明明只抿了一小口,硬是把瓶子直直地豎了起來——阿君有點醉了。
“我就結婚了,結果……唉,都怪我自己不爭氣吧……我發現我愛上他了。”阿君的頭垂了下來。
“像是把拳頭打在了棉花上……他都和你結婚了,所以愛他,還能要求他怎麽樣呢?而他只是每隔幾天上班一樣回家睡而已,根本沒有正眼看過我。我開始處心積慮地討好他,做他喜歡吃的東西,給他燙衣服,生日給他驚喜。但是他以為我是為了盡妻子的本分才這樣做,還安慰我不用做這些有的沒的。”阿君皺着眉頭回憶,“可我還是說不出口我真的愛他。那種婚姻像是立下生死狀一樣,如果我把感覺什麽的摻進去,就好像在違約……”
“很快我就懷孕了。四個多月的時候吧,有天我開車去工廠上班。那天特別熱,我也特別沒精神,睡到下午才去了工廠,結果那是一天太陽最猛的時候。在車上就嘔心,撐到公司一下車就暈過去了。等我醒過來......還要做刮宮手術。當時特別脆弱,身體上的,精神上的,感覺支撐我那麼久的那些故作玩世不恭的理由,都隨着那孩子溜走了。我那天只想在做手術之前,希望他出現,來陪陪我,我的父母和他的父母都有叫過他過來,但是都沒有成功,我支撐着給他發了信息,過了好久——也許只是對我好久吧,他才回答:‘你這樣逼我,讓我很難做。’是啊,我當成是在努力的事情,其實都是在逼他,他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阿君揚起脖子又喝了大大一口威士忌。
“你還是幸運的,可以離婚,也沒有孩子的負累,也許可以找個人重新開始。”她找不出語言安慰阿君,只能這樣說了。
“我不行的!”她像吃飯時一樣激動的揮動雙手,“我這個人真的不行的!”
阿君把頭深深的埋在了膝頭間,不一會兒,肩膀便開始劇烈的抽動,“嗚嗚”的哭聲一如她的笑聲,突兀,乾脆,一貫到底,安靜的傾訴和激動的痛苦,一點過渡都沒有,就那麽排山倒海的來了。
她慌了。在這樣漆黑的酒店花園裏,這樣大聲地哭,嚇到人就不好了。她強行把阿君拉起來,在長椅下面找到她的涼拖,把她的腳塞進去,過程中阿君倒是很順從,只是一拉起她,阿君的重量還是讓她絕望 ——她根本拖不動啊。
即使已經很不清醒,阿君還是故作鎮定的站好了,吸吸鼻涕,手裡還攥着酒瓶:“我自己回去。”她哽咽道。
一手扶着阿君,一手扶着牆,終於到了房間門口。她幫忙從隨身小包裡翻出房卡,兩人一起跌進了阿君的房間。阿君越是醉越是興奮,進了房間,步履不穩地硬是要放水繼續泡溫泉。喝醉了泡溫泉是很危險的,她勸她要先好好休息。阿君就是不依,強作鎮定地準備,可化妝室的地是濕的,沒走兩步就趔趄了一下。她不放心,只好把阿君先扶到床上,心裡盤算着不要放太熱的水,溫溫的就好,先糊弄一下阿君。
一開水龍頭,扁平的出口裡的溫泉水像瀑布一樣傾倒在黑色粗糙石砌的浴池裡。這邊廂,阿君毫不扭捏,已經三下五除二脫光了衣服。她沒辦法,只好去扶她下水。
阿君的酮體比她想像的要年輕一些,雖說不算滑膩,但皮膚很白,一對大大的翹挺的乳房,乳暈和乳頭是淺褐色的,肚子上有點肉,有微微幾條紋路,再下面是深棕色的卷毛,和一雙她任何時候看見都會羨慕的長腿。
“阿君不是大洋馬,”她想,“她身材很好,雖然不年輕了。”
阿君坐在浴池裡,拉着她要一起泡。阿君力氣大,她被這樣一拉,浴袍就濕了一個角,為了不全濕透,回不了房間,她索性把浴袍也脫了。“胸罩和內褲也要脫啊,又不是公眾浴池。”阿君醉醺醺道,“好了好了我不看你哈哈,瞧你還尷尬呢!”一切的一切都在推着她走,最後,她們兩個裸體並排坐在了浴池裡。
“你知道麼?日本的浴場就是這樣的。”阿君說。
“嗯,知道,去過東京近郊的溫泉酒店。”但那是很多女人一起裸體,不像現在只有兩個人。
瀑布一樣的泉水發出巨大的聲響,她故意把水溫調得不熱,但仍覺得暖暖地。
好舒服啊——
她囘過頭,看到阿君沒有喝完的那瓶巨大的威士忌就在手邊。她拿起來,狠狠地灌了一口,眼淚隨着流了下來。
六
第二天早上,她在自己的房間裡醒來。
頭並不很疼,只是很乏力,胃裏空空的好象一個星期沒有吃過東西。她起床,先去游泳。水冰涼,跟着她劃水的節奏一下一下沒過她的頭頂。在下沉與起伏間,腦子漸漸清醒起來。小雨又起,在泳池的水面濺起一個個水窩,水窩中間又是上下跳竄的水滴,一如昨晚的溫泉。
中午,去吃火鍋,沒有吃早餐,又宿醉,又遊了泳,她在店員詫異的眼神中吃掉了兩個份的套餐。
下午,她又去了公共溫泉。在那裏繼續欣賞投入溫泉水懷抱的雨滴,一直泡到黃昏,直到所有的黃色射燈“嘣”的一聲又亮了起來。
阿君一直都沒有出現。
第二天,當她開車下山的時候,遠處密密匝匝覆蓋天空的鐵灰色濃雲,終於敞開了一個裂口,一片橙黃色的強光打在山下的城市上。
回家後三個月,她結婚了,婚後不好也不壞,果然就像阿君說的那樣,兩個陌生人一起過日子,差不多就完了。她在也沒有見過阿君,当然也没有再遇见过可以一起裸体浸温泉的女人,只是很多晚上,睡覺前,她眼前總會浮現她用力揮動雙手的樣子:“我不行的!我這個人不行的!”她似乎用了在和全世界訣別的力量,來表達自己的觀點。
阿君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吧,她的世界裏沒有灰色,沒有湊合,她總是用最大的力氣,拼死了去做所有的事情,所以才像她說的——支離破碎了吧。
好運,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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