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好几个下雨天

在刷爆了两张信用卡之后，我做好了离开纽约的准备。

在纽交所旁边的大楼住了两周，进出都是穿着得体的男男女女，偶尔也能看到娃，但更多的是品种各异的狗狗们。想来养娃的人，更多应该已经离开繁华的曼哈顿中心，去往有大house的地方了吧。

这是我严格意义上第二次来纽约，坦白说并没什么新鲜感。大街小巷上确实能感受到多年来看过的电视电影、读过的书里对这座城的描述。曼哈顿有无穷无尽的高楼大厦，每个角落里都能听到人们用不同的语言自在交流。

我在百老汇看音乐剧，在电影院喝着小酒看电影，走到马路对面Sarah Jessica Parker的鞋店去看那些华丽丽的恨天高们，在大都会博物馆感受大脑使用过度的疲惫，在soho一家又一家店尝试不同的咖啡，在独立书店贪婪地翻阅各种畅销书与绘本。

纽约的冬天看起来烟雾缭绕，这是因为地下的蒸汽管道维持着城市许多热水和暖气的运作。城市里最常遇到的味道是大麻，从金融城一路走到第五大道，感觉纯靠吸二手叶子都能嗨起来。

烟雾缭绕的金融区

新年的时候我受邀参加了一个以1920年代为主题的house party，在布鲁克林的郊区。两层的小楼，满屋人都盛装打扮，看上去像误闯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聚会。倒数的时候电视大屏幕一直在直播时代广场的演出，人们欢呼雀跃，举杯庆祝。

我觉得自己像是在过别人的生活，跳出身体之外，短暂地演了一集半以纽约为主题的情景喜剧。最繁华的街道上，最著名的奢侈品品牌海报遍布，《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就在眼前向你微笑，让人产生一种与虚幻之间距离如此之近的错觉。

冬天的中央公园有它自己的风味，没偶遇伍迪艾伦，但遇到了搭讪的男生。上次来纽约是在盛夏，不知道是不是那会儿恰逢一场时装秀而我又住在附近的缘故，感觉满大街上行走的都是过于好看和精致的人类。这回只赶上欣赏各种大衣与棉袄，大家都裹得严严实实，行色匆匆。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对那些穿着无比合体的大衣的男生有莫名情愫。你能一眼辨别出衣服的品质与对方的身材，那场景比穿白体恤的肌肉男更让我赏心悦目。看着就不便宜的皮鞋与围巾也是绝对的加分项目，如果再戴一副深色框眼镜就更完美了——我有时在路上走得恍了神，好久才感慨与这座资本主义国际大都会的魔力，让我这种自诩为物质欲望低的发指的人也忍不住去追求所谓的品质与华美。

事实是我的状态并不太好，时差倒得乱七八糟，做过手术的伤疤始终隐隐作痛，屋内的暖气让我这个亚热带原住民干得满脸脱皮——也许还有些什么别的我说不清楚的原因吧，反正在幸福感全面占领了我的三四天后，莫名的不安也逐渐到来。

由于太闲散，这段时间我的脑子里产生了很多极为细碎和飘忽的念头。比如关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与界限。因为跟朋友的争吵，单身了几年的人忽然被提醒亲密关系里那种权力流动带来的疲惫。毕竟当你开始在乎的时候，就意味着拥有了软肋。

拥有一定人生经历的人，自然也都带着自己的包袱生活，再试图去跟背景与自己迥异的人逐渐靠近，真的可能是一个缓慢而又艰辛的过程。我是很喜欢这个过程的，总觉得利远大于弊，毕竟我的价值观就是不管不顾地去爱去感受。但这些年身体的自我防御机制偷偷地进化到如此敏感和完备的程度，让我自己也有些惊讶。

争吵后的第二天，我坐在沙发上，平静地对朋友说：反正我们俩相隔万里，这段亲密的连结不值得我为此付出更多努力了。你伤害了我的情感，所以我只好把它收回去一些，直到来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上。

他也很平静地看着我，表示赞同。如果不是他坚持，我也不会进行这场沟通。不知道是不是前些年在感情里无休止地自我剖析与解释让我厌倦至今，总会在对当事人进行情感表述的时候格外警醒，而宁愿跟不相关的人讲述（苦了那些跟我这个话痨做好朋友的人儿）。

回国前倒数第三天，我去中国城进行了大采购，认认真真做了两顿饭，感谢朋友的做早餐之恩。我们依旧愉快地交流，讨论一下共同认识的人的八卦和伊朗与美国之间发生战争的可能性。成年人的交往边界变得越来越具体，无从辨别好坏。

你住在哪个盒子里？

我多年来偏爱大城市，迷恋某种车水马龙和灯红酒绿的表面，更喜欢一种对无尽可能性的包容。对于内心深处始终无法接受“啊我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了”的人而言，哪怕只是个生命如此多姿多彩仪态万千的假象都能创造些许安慰。换做十年八年前，我对纽约的热情应该远比现在强烈，毕竟在多样性方面，它应该是世界之最了。

但成长的一个副作用，是让人认识到生活苦涩的本质和无处可逃的现实。就别说这些年逐渐被娇惯的生活习性，对肉体舒适感的追求变得愈加明显，已经无法只靠精神生活的满足而住在鞋盒一样大的房间里度日。

纽约再大再精彩，也容不下我内心堆积成山的、无力抵抗的虚无。

离开前一天，我拿出蓝底白花的裙子，明天就穿着它道别吧。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就穿着这条裙子，那么最后一次见我也以它结束。

就让我默默享受一点属于自己的矫情，哪里需要别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