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19年度读书报告
查看话题 ＞闲看书脊消长昼——2019年阅读总结
终日立于书架前，闲看书脊消长昼。——吉川英治
非常糟糕痛苦的一年，深层的痛苦无论如何都无法和旁人言说（即使是最亲密的人），唯有在付诸于无限虚空的心灵飞升中略感遗忘的释然，这当然是一种消极的逃避，但在以消耗心力的代价下逐渐明白，既然无论怎样过都是过，那还是填满生活空白、积极地去过比较好。
于是完全舍弃了在无关人事上的任何消耗，完全将自己投掷于书和电影中去。总共读书175本，大部头（40W字以上、非虚构、非类型、纯文学）15本。
有关这些问题再重新回应一下：
1、你怎么有（那么多）时间读书？首先，我是除了看书和看电影之外没有其他爱好、不事生产的闲/废人；其次，合理安排纸质书/kindle/微信读书等不同介质，缝合各种时间碎片，可大大提高阅读量，仅以自己为例，下半年的读书量远超上半年；最后，对我心存质疑的人，请围观我关注的众多书友，我这点量真的是一般般（都2020了，还以什么“量”来diss不觉很好笑吗）。
2、为什么读书？帕慕克：“ 我所说的读书，不是为了工作，也不是为了自我熏陶，而只是为了自娱自乐。 ”完美的回应！于我而言，纯粹为了讨好自己，从爱好变成习惯，而已。
3、读那么多/快有什么用（肯定没质量）？我不评职称、不考试、不开课，要什么“有用”？我本来就是无用之人啊！与↑上条同理。
4、怎样读书才能集中精神？大概制定一个目标，本年度/本月/本周（甚至可细化到每天）要读什么，读多少，然后以规划严格要求自己。所以，最终起决定因素的还是自律。自律真的是非常重要，读书如此，观影如此，生活更是如此（莫把我视为无生活自理能力的怪胎）。
「 光明日子不会远 」
只要白桦树、日落和写作的欲望仍然存在，契诃夫就会同在。 ——纳博科夫
契诃夫堪称我的年度作家了，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应该也是，毕竟我都立好读小说全集的flag了，今年主要是（重）读了他的戏剧全集。
纳博科夫在《俄罗斯文学讲稿》中这样的概括是完美的：“契诃夫的鸽灰色世界拥有可悲的昏暗，可爱的软弱。这些男女之所以迷人正是因为他们的无用。俄罗斯知识分子&理想主义者是一种古怪又可悲的生物，集高贵情操和软弱无能于一身。” 他这几部戏剧都有一个接近的外在模式和内在核心——庸常陈腐窒息的外部环境如一潭死水， 隐指俄国“整个社会在睡觉”的大环境 ， 这些在辽阔天地间默默孤守的人，在“模糊的乌托邦梦想中耗费着身处郊县的生命”， 在寂静的乡下高谈哲学来消磨时光，在渴求宇宙和谐的乌托邦梦想中损耗着自己以及爱人的生命，所有的人都在虚空茫然混沌中以不幸惩罚自己或他人。永远有一个昔日奋发昂扬的壮志青年如今华发早生弃绝人世 ，永远有一个如花少女将情感献祭给空茫的托付，他们也曾拥有热烈鲜活的灵魂，也曾经历过夜莺歌声般美妙的爱情，曾企望以高谈阔论的良知和虚妄的爱情拯救麻木心灵，开启新人生， 而今却只有沉湎于堕落与愚蠢，才能忘却多余人的痛苦。
1、戏剧
虽然契诃夫的戏剧得到托尔斯泰的大力批评：“莎士比亚的戏写得不好，而您写得更糟！”然而时间已验证一切。每一本都读得无比共情，在这样的无边孤寂中，温柔的悲悯的契诃夫会忘记给予人类一点点信心，永远能从最绝望的黑暗深处挖掘出不灭的人性微光，让我们在铁屋里仍怀有对幸福的向往。
重读升满分，读到落泪。同步五星推荐同名电影。 “生活的全部意义和目的，只是要避免一切肤浅的、空幻的、妨碍我们自由和幸福的东西。” “所有我们遭受的苦痛，都将让位于弥漫着整个世界的一种伟大的慈爱” 。
“天真的男人是傻子，女人的天真是甜蜜、自然、温暖的。”
完全可与巅峰时期作品《伊凡诺夫·海鸥》比肩。《林妖》是《万尼亚舅舅》的原始文本， 虽然契诃夫本人一度否认。
“把死人埋好，把活人治好”。这句话真如雷电般劈开魂灵。
“我死了，没一个人记得我。”
“我所视为神明的艺术的崇拜，是一种幻象，一个空洞，我是一个奴才，一个傻子”。
2、书信
用「可爱」来形容对某一个人的喜爱，的确是最大的赞美了，书信中的契诃夫更温暖、更真实，在其一生洋洋洒洒几千封书信中挑选出折射其人格不同角度的光辉，引领读者再次被伟大的文字和品格迷住。“让天空、太阳、月亮和星星守护你们。” “向可爱的、温暖的太阳问好，向宁静的大海问好。”写出这样文字的人，真的是宝藏啊！
3、回忆录
众口回忆契诃夫，良莠不齐。最爱蒲宁充满优美沉思的回忆，难怪两人如此相投，联想到契诃夫—蒲宁—纳博科夫的代际交往线。 “如果每个人在自己那块小小的土地上做了他所能做的事情，那我们的大地会是多么美丽啊！” 这就是始终幻想充满光辉日子必然到来的可爱契诃夫。
「 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
年初读了新版的《水云》后难以遏制重读之心，于是翻出一些旧书和手头未读的，真是常读常新。
读完仍久久沉浸于交织着庄严与瑰丽的曼妙流动中。用词何止精美，其创新灵动之才几乎是秉着一种天赋的直觉，直戳心尖，须得细品方咂出余味悠长，白描功力达至顶峰，行文虽简，场面之鲜活直如全景扫描。本书虽以散文为主，间或几篇人物小传写得格外有趣，沈老亦不乏幽默生猛，契合其屡屡自谦的“乡下人”属性，湘西风流人物们谱写了“忠实庄严的生活，担负了自己那份命运”。特别喜欢描摹乱世之下的寻常光景，“用想象去领味诸人生活的表面姿态，接触众生灵魂”，众声汇合，抵达澄明境界。后三篇《绿魇》《烛虚》《水云》不仅篇名极美，与前半部的风格亦大相径庭，更注重精神意识的流动，在大量极富思辨性的自诉中，可照见他彼时的苦闷与彷徨，孤寂与自省。
这本很早就买了，此番重温竟依然如此打动我心。收录的多是关乎爱情的中短篇小说，或是山野间漫溢的清灵歌声将彼此的灵魂俘获，自此生死茫茫生死相依；或是都市里眉目含情，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腔心事浓郁翻滚无处诉；更或有上古传闻中彼此为祖规遗训所缚，情比金坚，誓作比翼鸟，却拗不过命运作弄，双双含恨魂梦归天。先生笔触温柔沉静，宽厚悲悯，鲜灵生动，语系境域皆不同今日遣词，每每以简净之词入里三分，古雅之余另有一番叫人品味盘桓的余韵。读惯先生乡愁离索，不料于情爱描摹方面亦动人如许，青年男女佳期如梦，清辉月色下光景似幻，凝眸处只有那个人牵住了心，周遭“远近声音繁密如落雨”。
这本也是古早了， 收录作品风格芜杂。「怯步者笔记」流露的因失望而悲哀，因冷寂而麻木的情绪无处不在，无处可放的苦笑，无处可诉的炽烈，无人可懂的热泪滴落，如孤魂游荡在冬夜，“不驯的野心向天涯不可知的辽源渺茫驰去”，世上的热闹仿佛竟同他全无关系，像虚空追求，在忏悔的深渊里辗转。这种幽怨的情绪很快在「湘行书简」中得到扫除，因为心灵得到慰藉，因为爱意可供倾诉，即使飘行水路，他亦能感受到万物众生的生存或生命，觉得自己如此温柔地爱着这世间，希望所有人都能如同自己一般幸运幸福，文笔真是清丽美妙。「南北风景」以深情笔调赞美解放初期的北平——庄严、美丽、深厚、沉静；描写湘西人的纯真与热烈，见景深情，即物起兴。
可赞可叹！ 以赞美朱自清“其为人也，温美如玉，外润而内贞”，形容他自己亦分外恰切。从湘西长河边走出的顽野内向的少年，受楚人血液的鼓动，辗转大江南北，将无处可诉的愤懑苦闷尽付文字之中，勤勉忍耐热情，同时也饱受社会时局变乱与内心挣扎之苦。前半生尚无大波，难免大量引用《从文自传》，反复重读这些熟悉的文字，反复感受温悯与悲哀对心灵的冲击，一起与先生漫步在充满声光形色的社会“大书”中，自然能体悟到何谓“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张新颖用笔克制，立场客观，在大量检索材料中，“通过对纷繁经验的重新组织和叙述”回溯生命经验，建构「自我」。不屑朋党派别之争的他，从初涉文坛起即未能免于被卷入，他“反对文学与政治的混合绑缚”的天真与勇气，对民族的忧虑深思，“努力恢复文学革命初始的庄严勇敢”，为后半生的命运改写埋下伏笔。
五星，其实文本内容大抵与前半部相当，但后半生更让人无限感怀。于跌宕一生中提取「有情」，呼应汪曾祺为恩师80大寿写的“犹及回乡听楚声，此身虽在总堪惊”，感人至深处泫然欲泣。虽大量引文，因须贴合生命轨迹，并承担外在叙事&内在心理的双重功能，反而提高写作难度，对保持较客观立场亦有助。内战正酣转向自省导致自毁倾向，并于精神废墟中重塑自我，由激烈的自我怀疑逐渐沉入谧静，怀“慈柔”心投身文物工作——从长远看正如先生自言乃“健康的选择”，并屡次得以度过精神危机和外在迫害。在时代的轰烈和风云急速流变中，正因清楚体认到与时代之隔阂，以痛苦的麻醉、沉默的忧惧、近乎苛责的如履薄冰，选择偏居一隅，将文学创作欲化为更赤城的文物探究。平复之后的宁静——“如一尊小佛爷”，前半世的是非且毋庸计较，后半生的遭罪留待后人正名，时间伟大而无情、光正而残酷，真假美丑大浪淘沙。
「 我阅读，因此宇宙在写作 」
重启卡尔维诺（初读是十几年前了）完全是意外， 作为侦探悬疑/鬼怪幽灵迷&波德莱尔/爱伦坡粉，上半年读了一本他主编的故事集后再次沦陷，夏天开始时突然遁入到他的宇宙中去。读他的书，我经常切实地感到自身是悬浮的、真空的、游离的，肉身被虚拟地抛弃，我宛如幽灵，无实体地游弋在虚空之中。
1、文集/文论/随笔
卡尔维诺的选题严扣时间线发展和主题变更（可见阅读之广，序言和导读都很棒），分为「视觉」「日常」上下卷，清晰捋出所谓「怪诞文学」的演变历史——得到德国浪漫主义与法国象征主义的滋养，受到英国哥特/侦探小说的影响，从19世纪初的外象描摹逐渐转入20世纪初的内里化，形成独特文体，开启科幻小说先河。再长远点说，对后来默片期的表现主义/黑色电影/恐怖片/科幻片都具有不同程度的影响，这些文本都具有改编成电影的优质潜力（当然其中若干已被改编）。从初早期仰赖于宗教信仰或自然界的神迹显现，到成熟期聚焦于复杂心理活动与超自然现象的同步，工业革命成为其社会背景渊源，人类心灵的激荡，精神状态的波动，是外部世界快速变革的意识投射。
卡尔维诺不仅是一位杰出的作家，对各种文学体裁的整理、归纳、编撰也是乐此不疲，在他大量文论中都提及对文学史的梳理；做过影评人，写评论一把好手，有天赋的人啊，就是做什么都信手拈来！
繁复，精致，迷人，很难不沉浸于卡尔维诺那犹如迷宫般错综的脑路，在前几篇略说明性的介绍中犹能挣扎、分辨出自己的思路，后半本基本被他洋洋洒洒、肆意纷呈的论述全程带着飞，经常得停下反刍才能消化其意，卡尔维诺真是人类瑰宝之一。对童话这一广泛被误解的体裁，他作了详尽梳理，与《怪诞故事集》一样，导言甚至比正文更好看。“感知到一个充满想象力的世界，这个世界历经苦难，却拥有一种内在的节奏、热忱和希望。”童话超越了传统文学文本的束缚，糅合历史学、人类学、民俗学和神话，在世界各地顺应文化态势，变形变奏出殊异形体，然究其本质，却蕴含了万物归一的素朴道理：是梦境的残痕，是景仰神明的产物之一，是宗教碎片。
卡尔维诺最具宏观视野的文论，核心阐述是关乎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从古典时代到工业革命，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变化也折射到文学领域——“人们致力于确立人与自身、事物、地点，还有时间之间的关系。但是，如今所有关系都改变了：不再是事物，而是商品，是系列产品。”巴尔扎克笔下的巴黎不再是具有生物般的自然活力的丛林城市，19世纪的伟大作品们开启的关于“个人、自然、历史”主题，现今演绎为“物质的意识流”——在《物质世界的海洋》一章中详尽阐释罗伯-格里耶、布托尔等人制造的迷宫（堪称本书最精要），文学机器在浪漫主义—人文主义—实证主义这条道路上跨出有序生产的步伐——即“不再满足于自身的传统主义，于是提出对于写作的一些新的理解，并彻底打乱自身的所有规则”。
比较零碎，涉及书籍题材广泛，整合相当多的序言/导读/书评，泛着睿智思辨的思想火花。1、梳理小说的发展脉络（在其他作品中也屡次谈及），罗布-格里耶（他可能是所有作家的文论中最常被cue的人了！）也常被拿来作为“新”小说的典型代表。2、翻译问题，“因为我们要在无尽的绝望中尽可能地活得快乐。如果世界仍是如此荒谬，那么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给这种荒谬加上一种格调。”非常卡尔维诺式的自嘲。3、从古至今意欲书写一本囊括万物的“超级大书”（非常博尔赫斯味）之野心，从字母表到《周易》，最终达成这样的结论——“小说正是唯一可能存在的百科全书”。4、写作目的——“我深知我的不足，并因此感到痛苦。”5、最爱幻想/奇幻小说几章，霍夫曼-爱伦·坡-波德莱尔-霍桑-卡夫卡这条代际线我爱了！6、对宇宙学的无比热爱，因为文学并非真实世界和生活经历的简单相加，需要一个整体知识面支撑。
开篇《圣约翰之路》与末篇《昏暗中》有呼应处，父亲用语言建构起植物谱系的恢宏，但父子间的沟壑无法用言语消除。《一场战争的回忆》明显是基于他游击队经历，但写法介于纪实和虚构之间——“其实对于那个早晨，我几乎什么也不记得了”。《一个观众的自传》与其说是献给费里尼的，更大意义上仍是自传性质的回顾——“我的记忆就是一个人发现电影的记忆。” 因为“我们幻想着自己只是电影的观众，而这电影就是我们生活的历史”。《可爱的垃圾桶》全书最佳，又可爱又颓丧，即使洋洋洒洒的说理也听来十分有道理：“无望地跟我们身外的世界相比较，我们就是以浪费自我的方式对抗着世界上普遍的浪费。”
四章节的串联以卡尔维诺在世界各地的旅行见闻为主轴，涉猎依旧磅礴，常迷失于他在无限时间里书写的百科全书。「展览与探索」记录各种奇趣展览（尤见知识谱系与阅读口味），有种古早cult味；「眼里的光芒」洞察时间与空间的虚空，最爱这一章：“这虚空如此沉重，可以粉碎整个世界，它的毁灭力量包裹在坚固的堡垒中，只有靠轻盈、飞快、纤细的事物才能化解。”「奇幻故事」是他拿手的奇幻童话风，最爱低调的收集邮票者那篇；「时间的形状」涉及多处异域，但以日本为主：“在日本，弹珠机前的人总是陷入群体的孤独之中：每个人都好像身处一座无形的囚室，被游戏的执迷或诅咒孤立起来。”真的，立刻就脑补了文德斯《寻找小津》中弹珠场景！
五星，读到晕眩，最爱他谈及宇宙的片段，我脑中无法成形的幻象统统被他描摹出来。叙事滑畅，逻辑奇佳，文笔绝美，想象力爆棚，描述日常事物的本质之精准瞠目结舌；涉及领域计有现代科学、物理学、宇宙起源学说、分子生物学等，“在科学逻辑的模型与日常用语间搭建桥梁”，糅合科学与神话，理科渣亦能一睹其间美妙。最爱「宇宙奇趣」：1、惊人浪漫——涌动着牛乳的月亮之上，爱情和时间一样亘古；一个单细胞的螺旋体，朝着爱情的光拼命进化自身，不惜等上五亿年（什么神仙爱情啊，尽头原初的感情如此单纯美好，这才是何谓“永恒”）。2、高级幽默——两亿光年之外的偷窥；恐龙在新人崛起之后的处境；陆地生物重返水中。「零时间」围绕Qfwfq和普利希拉，“从动物的发展演变追溯到地壳的形成，到天体的诞生，再到时间的起源和最初的一无所有”，生命原初的混沌与分裂，超新星的爆炸。后半部沉迷于论证与反论证，对「螺旋」的着迷。
2、祖先三部曲
均为高度浓缩凝练的人类恒世寓言，高度抽象，却以接近童话、民俗传闻的夸张荒诞文风写就，口感好读，细品具有无穷深意。均有一位既在场又不在场的叙述者，都具有一定“悬疑性”，结构铺排均非常精心，都合拢封圆。正如博尔赫斯说：“圆形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图形。”
“祖先三部曲”中最爱。半空中的理想国浮土，孤独的自由骑士，永葆自我的飞升灵魂，无论是说理还是讲故事，卡尔维诺永远这样迷人。与虚假现实作对、反抗传统既定道路的少年，选择与自然万物同生共长，他虽行走在枝头，却心系土地，这样一个遁世隐士却心怀大爱——为乡民放哨谋福利，以阅读唤醒负罪灵魂的重生，援助流亡贵族，击退占领军，起草法律撰写树上规则；男爵实现理想的发展脉络清晰异常，为了公正、自由、平等的共和国蓝图，他放弃世俗名位家财。与薇莪拉刻骨铭心的相遇甜蜜而心碎，他们曾分享过远离尘嚣的静美，但终究无法坚守到最后，这一生最剧烈的爱情也输给 “一个人只有远离人群，才能真正和他们在一起。”内核“现实主义”（“为当代人类描画出一幅家谱”），文风则具童话色彩，飞升入天空真是绝佳处理。
不具存在实体的唐吉坷德式游侠，完美执行骑士礼仪的阿季卢尔福，空有皮囊（铠甲）和意志（精神），却无意识（独立形体），其镜像分身——混沌浑噩的古尔杜鲁，与客观世界浑然一体，两者开创出本书最重要的主题，即存在与不存在。若他俩是虚化的高概念，那么真正的执行者是化身为世间具象存在的朗巴尔多、托里斯蒙多——前者激情四溢，敢于付诸行动，勇于追求爱情；后者愤世嫉俗，从志存高远到理想幻灭，目睹见证所谓“骑士”精神的虚假和衰朽。两人替代阿季卢尔福实现夙愿，即真正意义上消灭骑士精神，完成最后一步“不存在的骑士”，阿季卢尔福就此化为空气。男性角色在叙事上具有架构功能，女性则是贯穿的线索，索弗罗尼亚是故事的源头，布拉达曼泰不仅是战争到爱情的引渡人，结尾揭秘有反转意味，结构铺排太妙。
后记中卡尔维诺称之为“是现代人的祖先家系图，在其中的每一张脸上有我们身边人们的某些特征，你们的，我自己的。”如柏拉图在《会饮篇》：“从前人的形体是一个圆团，被截成两半之后，永远在寻找失落的另一半。”善梅达尔多认识到：“世界上的每个人由于自我不完整而感到痛苦。不仅我一个人是被撕裂的和残缺不全的，你也是，大家都是。”他无意书写善与恶的对立，而指出现代人意识的分裂与残缺，内心的自我敌对与矛盾撕扯——与《不存在的骑士》一样也是高概念，需要具体人物去执行；执行者之一是互呈镜像对称的木匠（基于职业道德的良心受谴）与医生（在科学精神的支柱下重拾信念），另一组执行者是麻风病人（追求享乐的颓废派）和胡格诺教信徒（守清规的道德派）；最后守护完整的“人”则是爱情，卡尔维诺是最会讲故事的作家之一。
3、其他小说
比起其他作品中繁复的叙事技巧和明显携有寓言性质的超现实奇幻风格，这两部精巧甚至“轻盈”的小说充溢着如前言所说的“淡然的斯多葛主义”，表象具有现实主义的纹理（人物的心态描述和行动准则、事件发展的情理逻辑都极为贴近现实）；而究其内在，不管卡尔维诺自己如何否认——卡夫卡式的日常荒诞阴郁气氛始终笼罩，对机械日程的记述、对灭蚁装置精细的描摹，以及两篇均以某种具实存在的“物”——「烟云」和「蚂蚁」作为抽离现实的概念，无不烙印有卡夫卡的隐喻之风。两篇之间有共通性，当人类存在于某种被包裹的混沌庸常中（可能是「烟云」，也可能是「蚂蚁」），不同个体选择的立场昭示着人类永恒的命运。
以寻找失落的后半本书为线索，串联起十个风格题材各异的故事（不愧讲故事高手），同样也是戛然而止，悬停在未竟的半空，简直是无穷无尽的「沙之书」，难以复制的结构高度。在这些嵌套的文本之间，“时间的维度被打碎了，每一个时间的碎片沿着自己的轨迹运行。”时间的断裂性让它们拥有了自主性和自行生长的可能，于是纷纷展开枝桠打破各层次元壁，作者所属的“现实”空间与文字营造的“虚拟”空间（包括作者与角色之间对写作导向的话语权），读者自身的阅读经验与投射于书本产生的共情体验，创作者、读者以及书中人物渐次加入创作进程，这种梦幻般的想象其实仍基于现实逻辑——作品得到读者的阅读才具备作者赋予其的功能。特别喜欢第十章中以脑力想象/重新创作建构新的宇宙秩序。
「 人类虚妄地生与死 」
今年在历史&非虚构类方面有所侧重，于是不可避免地接触到普里莫·莱维，这位被卡尔维诺盛赞为“ 我们时代最重要、最富有天赋的作家之一 ”的集中营幸存者，终生以呐喊的姿态呼吁人们不要遗忘战争： “只要我们还活着，那么开口讲述出来，乃是我们的任务。”
不带修饰的医疗报告、证词陈述令人头皮发麻，以亲身经历的角度回溯人类历史惨痛一页，在恶劣环境中唯一的目标便是“就是要带着证据出去，为了使类似的事情永远不再发生。”在这些黑暗阴影尚未褪去的欧洲上空，遗忘已在繁殖，邪恶灰烬又有复燃之势，如此境况，沉默亦是对罪行的宽宥。
聚焦浩劫过后的特殊时期，从集中营到难民营，以亲历经验为基准，回溯自己与历劫余生的同伴们在废墟中等待归乡；噩梦的阴影随时盘桓，但亦不乏生机的希望，群像生辉，各色人物在硝烟尚未散尽的波兰边境一一显形，莱维并未强加道德批判，他明白每个人都有自身的道德体系。回应苏联日后的集中营&是否对德国怀有仇恨心深具思辨，发人深省，暴行就像一场无法治愈的瘟疫，以为人类的正义能够荡涤这罪行是愚蠢的，战争永无休止，在东欧等待的日子体会“乡愁是一种脆弱而敏感的痛苦”（颇多荒诞之事），在梦境最苦涩的边缘，他仿佛依然躺在那个充满死亡气息的浑浊牢狱里。他恐惧“有一场审判等待着我们”显然是最准确的预测，人们对杀戮的遗忘是惊人的，这就是他记录的意义。
一群无法确认身份的流浪儿，穿越苏联和波兰，沿着德国与捷克交界线，最终抵达意大利；同样是劫后余生的返乡之旅，《休战》犹有些许欢愉幽默，而本书传达的是“绝望的任务总要绝望的人去完成”，一场绝望的战争结束了，另一场荒诞的战争刚拉开帷幕——“战争永远不会结束。这场战争会生出另一场战争，战争一直会有。”一出20世纪的《出埃及记》，再度体验流亡和迁徙的圣经故事（书名取自《塔木德》）。自14、15世纪始，欧洲反犹主义就从未歇过（或许还可追溯到犹大出卖耶稣），波兰人是德国人和俄罗斯人的犹太人；柏林撒旦已灭，而赤色旗帜将长久飘于东欧上空，“以为自己在做决定，实际上是跟随别人早已写下的命运”。阴郁的列昂尼德如同虚幻的沼泽共和国一般早晚会消失，门德尔则如结尾诞生的新生儿那样，朝着明亮的应许之地进发。
“自由这个词，出了名地意义众多，但或许最容易获得的自由，人们主观上最享受的、对人类社会最有用的自由，包括了长于自己的工作，因而在工作中获得快乐。”与莱维以往写法有较大殊异，糅合不同形象来形成介于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叙述，一个在「自由」陈述中获得自尊与荣耀的工人。对机械工序如此细致的描写，初看差点以为是卡尔维诺的作品。
“在奇异而边缘的缓刑时刻，被压迫的身份能够短暂地重获它的面貌。” “它代表了一道裂缝，代表了紧紧地包围着我们的黑暗宇宙的一个小小的裂口，而希望从这道裂缝中透进来。” “他们有一瞬间看到了一个更好的世界。”
比起非虚构和小说，我更爱莱维的诗歌，有更真切的痛诉和更幽深的思想遨游，很多诗句都能体会到接近生理疼痛的揪心。辑一真太好了，无法驱除的痛苦记忆丝丝浸润在心灵深处，从写诗的时序来看，可清晰感受到莱维在沉湎往事-努力超脱-螺旋上升/下降-堕入黑暗的历程，非常非常心痛。他不仅是出色的（非虚构）作家，也是感受敏锐的诗人，从其受到滋养的前辈诗人（但丁、里尔克、艾略特、海涅、柯勒律治等）和《圣经》中点燃灵感的火苗，与自己以往作品（《缓刑时刻》《休战》等）构成互文；译者细心（定然是通读了他所有作品），注释仔细且非常有用。无法忘记那些死去的、最好的人（而“我自己是这世间的谬误”），无法直视依旧屠戮的荒唐世界——“我们不可战胜因为我们已经被打败/我们受不到伤害因为我们已死去”。喜欢70年代的宇宙题材——“一团璀璨的火球/孤独而永恒，漂浮于时间与空间”。，读着这些痛切而美丽的诗，仿佛能窥见他已然放弃了整个世界。
莱维生前最后一部作品。依旧以冷静理智的思辨态度进行自我辩驳与深层思考，不寒而栗的是，与描摹斯大林时期的《耳语者》神奇对应——集中营和劳改营的同构性，指出“极权国家最基本的武器：宣传或把宣传伪饰成教育、指示和流行文化，对多元文化信息树立壁垒，以及恐怖。”作为拥有羞耻感的“知识分子”（为定义花不少笔墨），他不愿做沉默的幸存者，尝试自我治愈记忆创伤；对灰色地带的人们，他深入分析其形成机理（纳粹“降低/损害受害者的人格并同化他们”之操控手段再次与苏式共产主义重合，胆寒）；面对外界“为何不反抗”的质疑，他将之形容为历史断层——“在时间、空间和实质上距离他人的经验越遥远，就越难以认识甚至无法认识他人的经验。”《沃伊采克》曾被赫尔佐格改编过，正是在环境催化下非人化的惨烈过程。
「 一个人等于所有人 」
萨拉马戈 最著名的《 失明症漫记》和《 复明症漫记》是去年读的，今年补完了手头已有的，在他作品序列中，完成度超过大半了，基本可以收手。
非常好看了！三个泯然于时代注释的卑微人物，在宏大历史书写的罅隙间拥有自由飞升的意志和透视灵魂的能力，相逢与分离皆始于刑场，叙事闭合，成就一场魔幻而现实的惨痛黑暗之旅。超越爱情的永恒之死，飞翔（顿悟）指代的意象，颇有马尔克斯之风，以及大块以分号标注的对话体有几分《族长的秋天》；如龙卷风般涤荡席卷的语言则有鲁西迪之韵，磅礴、肆意、丰沛且不乏幽默。神权和王权双重碾压，蝼蚁们以坚忍扛起修道院的累累巨石，以智慧和爱开启通往梦想的天窗。双线并置，从上流社会的奢靡腐朽跳跃到下层百姓的悲苦无依，在不同角色间的视角转换，都堪称自然而神奇，与不分段的绵密形体甚是契合。一个多一点，一个少一点，太阳和月亮的互相照耀，他们生前不曾分离，死后亦属于彼此：“他的意志脱离了肉体，但没有升上星空，因为它属于大地，属于布里蒙达。”
被维伦纽瓦翻拍成双重人格式的《宿敌》偏具实化，欧容流于惊悚的《双面情人》更贴近些，或者还可联想起《迷魂记》，毕竟关于「双生」梗的作品委实太多。但萨拉马戈显然并不满足于此，开启潘多拉匣子便是宇宙机制的齿轮发生错乱之时，命运的密码被改写；“在所有瞬间的开头放置一个最终的结点”这句话隐匿在密密箍箍的大段文字中（漫游思绪被密实塞进具有厚实体积的段落容器中），像是一个隐秘设置的彩蛋等待被发现，此句与结尾反转遥相呼应，一个相当漂亮的圆形结构，于是我们便能原谅作者在双生子见面之前“冗余”的铺陈——关于他的日常（架构引发悲剧的情理和逻辑），关于他的历史课（改写历史教材常见写法，从现时回溯过往，再次佐证以上核心观点），以及知道真相的影子妻子与他在时间的堤岸上拥抱。
一个埋首于故纸堆的官僚体系小螺丝钉，一个被困于卡夫卡式地洞的怪“房客”，一个谨小慎微的套中人——集合了我所有偏爱的微末人物形象。与《双生》接近的悬疑手法，踏入一个无法自控的虚空黑洞，恒常运作的登记总局里装载着所有的名字、所有的生命，他因“无法接受混乱是宇宙唯一的秩序，用微薄的力量尝试给世界一些秩序”。日常细节背后蕴含超乎现实场景的飞升，而人物的行为和心理逻辑却完全符合现实准则（包括结尾意料之中的同谋，也算是点睛之笔）；死亡是人类存在的另一个形态，让死者和生者永远在一起，生死成为存在的一体两面，小说模糊了所有人的面目和名字，因为在被记录或被销毁的档案中，生和死休戚与共，一个人等于所有人。
保留了萨拉马戈惯有的隐喻和讽谑，对天主教的讽刺可谓不遗余力，但笔触不及之前的犀利入理，读来只觉平淡。「大象」是旁观这个荒唐世界的见证者。
文学史上最热爱异名的佩索阿之精神“分身”之一的里卡尔多·雷耶斯，是最独特的一位——并未被创作者赋予卒年，于是命运被悬停在迷宫般的里斯本小巷中。创作者与被创者在灵魂尚未离开人世的九个月间互通共振，想起《佩索阿遇上卡瓦菲斯的那个夜晚》，而本书的漫游笔调同样也非常适合改编成电影。较之于萨拉马戈一贯文风，这本笔触更蜿蜒诗意迂回，个人思辨独白美不胜收，非常喜爱那种将想象与现实无缝对接的「转场」方式，你以为是脑海风暴，其实已然发生，自如穿梭在各场景之间，叙事高效；此“虚实同构”的特点亦运用于很多细节，如阅读赫伯特·奎因“创作”的《迷宫的上帝》，堪称妙笔——这位奎因正来源于博尔赫斯《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双层虚构让人赞叹。提及唐·塞巴斯蒂安，与《大象旅行记》互文。
「 生命中的伟大事物很少发生改变 」
有关历史的书大约读了2、30本，从去年延续至今年的希腊-罗马相关，到奥斯曼/俄罗斯帝国周边，虽无特别规划，但竟神奇勾连了，因此尤其有阅读动力，这般无意间的“按图索骥”让我极有满足感。
1、希腊-罗马
幸有去年《恺撒》《奥古斯都》打底，与本书构成“通史”联动，否则读来殊为困难，对不熟罗马史的读者有一定门槛——源于作者摒弃了常见的史实写法，戏剧性的重大事件并未多着墨，而是从时间轴中端切入，以时间的纵深为竖轴，以帝国诸多方面为横轴，构建了一个庞杂丰富的全景图，写作方式值得称道；将目光投射于历史罅隙的“微末”人事，着力考据，力秉客观。追溯罗马之形成，在神话与历史的含混边界中寻求上古遗迹，现实世界与神明体系的糅合，虽不无想象的回溯性建构，但深具洞察力。现代文明社会的众多制度（甚至包括词源）沿袭自罗马文化，如此一个没有边界的帝国，因对荣耀的渴望，对征服的欲求，对胜利带来的物质贪恋，才奠定了千年永恒之城，其扩张过程中公民身份的归属模式对族群的融合有重大意义，亦是帝国的基础。
五星，与上面这本同为王晨老师翻译，强推！ 如神游历史长河，从上古希腊-罗马之追求自由、秉持善美的不息火焰，穿越黑暗时代，领略文艺复兴，巴洛克逸出，浪漫主义席卷，直至走向多元，希-罗精神穿透千年的厚重时光之尘，其最大成就——美感作为一种批判性、创造性的能力得以重生并衍生发展，其盛大荣光泽被后世，铸造“唯一不朽的财富：灵魂”。文艺复兴无疑是分水岭，对古典文本的借鉴模仿与古为今用，与本地素材融合，整合成恢宏诗篇，古典精神在代际间的传承脉络梳理得极为清晰，且有大量文本考据作为支持，庞杂磅礴，所涉领域之广令人叹为观止，无论是作为入门科普还是进阶按图索骥，都堪称必读物。着墨文学史亦同步历史推进，希-罗古典印记遍布于今日文明社会——“生命中的伟大事物很少发生改变”；遑论各文学体裁的定性与开拓源头均可回溯，细化到词源的渗入/变形/改造同样有迹可循。
以三足鼎立的联盟形成/破坏和几次著名的战争（希波战争和伯罗奔尼撒战争等）为主线索，追寻国家起源，雅典如何从小城邦成长为雅典重镇，开创民主制度先河，建立海上贸易霸权，在文化科学领域诞生出星光璀璨的思想巨人，堪称现代文明思潮的源头。忒修斯是雅典首个推行民治的统治者，实行村镇联邦；梭伦成立陪审团，构成民主政治的基础，公民对政府执行机构拥有控制权，出现自耕农；从贵族统治到人民力量的出现，现代社会民主模式的雏形出现，希腊人认为不关心政治的人不配作公民——灵活机敏、善于变通学习、乐于探索的雅典人是古希腊的荣光！戏剧与民主制度同步产生，大酒神节堪称悠闲版公民大会，雅典堪称古代版大学城，这是神眷顾的城邦，是一座人神共存的光明之城，敬神的仪式感渗入日常，神灵具有凡人脾性，神话与历史的边界模糊。
2、俄罗斯及周边
西伯利亚东扩进程中因皮毛贸易从欧洲边缘的此等王国跻身大陆帝国，被寄望于建立自给自足的商业殖民地，然而流放制度的混乱阻挠了国家现代化的推进。对腐败无能的官僚机构着墨甚多，帝制政权的盲目与无控加重灾难，而引发流放地充斥罪恶、背叛、欺骗、堕落的深层原因，一则因俄罗斯处于从蒙昧状态至自由思想萌发的转变期，二因人性深处浓黑滞重的贪与恶作祟——并不讳言对于12月党人的浪漫化；亦承认知识分子在农民身上寄予过高期待，抱有不切实际的幻象，按自己的想法重塑农民（唯有陀氏看清真相）。波兰起义者是俄专制政权的镜子，其参与流放进一步加剧混乱。西伯利亚是俄国的黑暗之心，种种泯灭人性尊严的酷刑激起西方社会的声讨，成为帝国政治史的中心舞台。篇末尾声篇幅虽短，尤令人胆寒，大清洗写下去才是更恐怖的开始。
五星。书名即标识着整本巨著的动机——俄罗斯人对身处欧亚大陆之间如何定位自我身份、如何划分文化界限、如何确认宗教文化使命的意识形态，在漫长争论中产生的永恒尴尬和焦虑。以地域/文化为大前提，下属分化的对立面计有：圣彼得堡和莫斯科——欧洲做派与未被文明腐蚀过的纯净“自然”的俄罗斯姿态的对立及共生；东正教与鞑靼教徒的战争；自认肩负教化使命的知识分子与蒙昧蛮荒状态的农民合流，然终又幻灭；二月革命前后君主制及旧俄文明的整体覆灭。以线性时间推进为主线，各艺术领域的大师方家之作品评述贯穿全书，深沉广博的大地上涌现的星河浩瀚，从十二月党人到白银时代诸巨匠，在不无神秘教义的宗教里寻求希望和支持，将苦难命运视为对原罪的惩罚，对故国乡土的永恒乡愁，所有的俄罗斯灵魂都是“迷人的幸福之星”。
无意间对应↑《娜塔莎之舞》，但吸引度稍逊，资料收集得极为详实，但归纳力较欠缺，近乎流水账的堆砌写法欠缺些许写作技巧。以若干家庭变故为线索穿插，印证“覆巢之下无完卵”，时间跨度从1917至2006，政体变迁，战争硝烟，领袖更迭，大清洗的恐怖氛围始终笼罩，极权的幽灵何曾退场，神奇地泛起熟悉的联想，不寒而栗。胆寒之处：1、集体化对俄式生活方式的摧毁——“共用公寓造就新型的苏维埃人格”；2、苏维埃价值观对民众（尤其是下一代）身心的碾压，监视、告密和举报成为普遍现象，家庭瓦解；3、被捕者始终坚信“信仰”，以及解冻期甚至解体后仍沉溺于斯大林狂热的人们；4、苏联的反犹主义；5、创伤者将个体经验纳入宏大叙事——“个人痛苦在共产主义理想、伟大的卫国战争胜利、苏联的成就中获得救赎。”
作为前苏联最有名的卫星国，这本绝对值得一读。国境线更改频率之高可窥见历史变迁，一个在强国纷争/环伺中求生存的多民族共生国家，曾创造高度民主/文明，曾与立陶宛结成欧洲最大联合体，曾创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契约关系”概念之先河，伊拉斯漠称之：“波兰民族现在已经可以和世界上最重要、最文明的民族并肩而立。”然而，与其非暴力宽容政策有着一致出发点&接近悲剧命运的自由否决权，正是国家走向衰亡的元凶；贵族对王权的钳制，逐渐形成寡头政治，且因多种宗教信仰的分歧、各阶层利益目标的取舍、超越同时代君主集权制的君主立宪制彰显出的“格格不入”，国家几度被瓜分，甚至一度消失于地图。从混乱变迁的19世纪到硝烟滚滚的20世纪，俄国成为波兰最大噩梦，波兰人开始认识到多元化联邦的失败；但历史多维的复杂也正在于此，东欧各（卫星）国之间的制掣也意味深长。写得有趣，译注认真。
3、奥斯曼帝国
今年读过有关奥斯曼周边中最好的一本。前半本辉煌流丽，后半部陷于写史流水账+拥英视角，总体可读，尤配以地图国界变迁+周边国兴衰蔚为壮观。发源游牧，具出色军事能力，东征西伐扩大版图，缓慢渗透拜占庭帝国；君士坦丁堡陷落后东方开始碾压西方，成为联结欧亚的贸易中心，称霸海陆，是罕见的政教合一的神权国家（对比轨迹接近的天朝，可参照出宗教信仰对稳固政权的凝结性），难得的是亦能兼容并蓄，包容多元文化/宗教，保护人文艺术，苏莱曼时期达至巅峰。每个王朝的衰落亦惊人相似，各种内讧、腐败大伤元气，君主排斥改革、保守专政；而西方基督教世界的殖民扩张+俄罗斯的崛起，衰朽帝国成为制衡（欧/俄）砝码得以苟延，各附属国纷纷独立（可侧面了解希腊波兰保加利亚塞尔维亚埃及等国的血泪史），对亚美尼亚的残忍屠杀震惊世人，一战火焰终于焚毁了这个曾经荣耀的泱泱大国。
与↑《奥斯曼帝国六百年》连读，两书互为表里，前者以苏丹更替为主线，本书则注重外部环境/欧亚政治生态对帝国盛衰影响，人物谱系更庞杂，牵扯史料更丰富，立场也更中立客观（指出凯末尔抢功与美化行为）。在拜占庭的薄弱边缘，挣脱蒙古铁骑，于安纳托利亚权力平衡中脱缰而出，独立小国间内斗使奥斯曼加快扩大版图进程；宗教感召在战争中的号召影响力，史学家选择性书写历史，终从游牧民族发展为开疆辟土之大国。父子兵戎相见，兄弟阋墙，大清洗反对势力——权位故事从无新意。无论是政治权柄的建立或意识形态均一再强调“正统”，伊斯兰教义对巩固政权的强化作用（给征伐与惩罚提供师出有名的宗教修辞），“圣战”口号的源远流长亦在意料之中。退居后宫的苏丹与帝国同步衰落，国家机器失衡，权贵掌政，西方（工业）革命的震动，历史翻开新篇章。
从不同角度看待这座 “光明/黄金/上帝/暮光之城”，进一步开阔视野。屹立于欧洲边缘，放眼亚洲，延及非洲，历经古典、拜占庭、奥斯曼与土耳其时代；这座隐匿了“历史千层酥”的古老城市，由希腊建城（拜占庭时期以希腊文化为主体，曾夹在波斯/希腊中间长达一世纪），以罗马文化子嗣自居的君士坦丁大帝重建“新罗马”，直到哈里发一统，层层叠叠的历史帷幕构成丰富多元的政治实体。“宗教的介入可以活化大脑系统中超越个体经验的部分”——以宗教名义打响的战争颠覆世界格局，基督教从被视为异教到成为巩固权力的手段，伊斯兰教的兴起，奥斯曼人不再是东方蛮族，而是文艺复兴时代欧洲的一部分。回溯往昔，“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从年尾开读的帕慕克，延续到明年，奥斯曼继续着它的辉煌。
4、何伟
如揽镜自照，长年生活在此中环境中的人很可能已熟稔到麻木不自知，而外来者的客观叙述却让我们无比尴尬地窥见镜像。国人淡漠又热情、狭隘又宽容、自私又务实的复杂性被描摹得中肯切实，看客心理从未缺席，听任命运安排很难界定究竟是自身选择还是民族特性；既对公共事务/政治缺乏关注，但日常却始终被政治空气萦绕；对大部分事务的观念惊人同一，思维模式机械，与教育制度高度单一化&政治化不无关系。
依旧犀利的视角、客观的审视立场、忠实的记录姿态，从道路开始谈起，围绕「城墙」「村庄」「工厂」，由东至西从北向南，将多线索社会图景捏合得恰到好处，绝佳经济转型期写实录，种种魔幻现实的“怪”状。写作技巧突出，从一人/一事深发出的观察思索，既有历史纵深感，也不乏同期横向对比，文风幽默，兼顾理性记录。沿着长城追溯过往，废墟形态保留了历史的踪迹，在拆迁/外出务工的潮流冲击下，农村日益凋敝；土地使用权从农村转移到城市（大兴土木）的过程，新一轮“城市包围农村”，此章节相当精彩。魏子淇一家是相当典型的中国家庭，与之交往让作者获得更深理解国人迂回、曲折、矛盾、共生的特性和复杂生态，见证了一次中国式村官选举，窥见权力在基层的演绎。浙江丽水的工厂起落是大部分国内中小企业的写照，堪称中国版工业革命。
三部曲中结构最磅礴，既有按字母顺序排列，又包含数字章节，几大主线下分布独立支线，乍读仿佛凌乱，及至三分之一后，叙事结构封圆逐渐显山露水，铺埋暗线回应，虽只淡淡几句具惊心效果；最震惊的便是四合院的赵老先生（赵景心）与陈梦家/赵萝蕤的关系，以及陈梦熊、李学勤、巫宁坤诸人，兜转几十年之后，现实与历史神奇地再次勾连，「甲骨文」成为过往与未来的镜像容器，是照见汉文明/汉字变迁的实体证明，乃本书最光亮的的主线。何伟再次动用其擅长的宕开笔法，旁征博引，上观古今，东西并举，格局甚是开阔，但写作套路的痕迹也甚为明显，不如《江城》真诚，亦不如《寻路中国》深入，但笔下群像依然精彩，尤其是涪陵的学生威利和艾蜜莉，让人感受到中国新生代的些许微光——他们在这个实用主义时代，继承了前几代人的些许理想主义火花。
「 拍电影就是我的生命 」
电影相关书籍读得不多，20本都未到，希望明年加强。
五星。与《赫尔佐格谈赫尔佐格》有部分重叠，增加诗歌和极具份量的序言/跋，肆意赞/喷，各种开挂，唯有服气。自诩农民，自认灾星，自封诗人本质，精通拉丁语&希腊语，古典乐爱好者，但丁&荷尔德林追随者，拒称“德国新电影”代言人（但以巴伐利亚传统文化而自豪），鄙夷好莱坞（但赞赏其开拓进取），力图超越时代或不局限于某运动，厌恶消费主义，讨厌棚拍，实打实的法国黑。深入探索文明边缘碎片，深究人类内心的清晰、纯粹、透明以及无可救药的自妄自大，所有绝地异域景观都为捕捉心灵风景和灵魂皈依，都映射人类的际遇境况，都暗合荒诞宇宙和残酷自然的生存法则。管不了千秋万代，只管勇往直前，忍受孤独，保持专注，一门心思苦干，向着那晕眩的黑暗深渊，用直抵世界尽头的光亮，以坚韧的“无赖”精神做电影忠实的学徒。
“为电影挣扎胜于为其他事物挣扎。”拒绝无效社交、拒绝跟人扯皮 、不看评论，好一个无敌可爱坦诚的高产老头！创作力惊人（一旦有灵感便能如推土机般写作，并最爱写作的过程，拍摄过程中遇到的阻碍一度让他觉得崩坏；而一旦影片完成，便不像再看成品），偏爱即兴的临场发挥；除了老天赏饭，制作方给予的自由也让人歆羡——当然，这与他稳定紧密的团队合作有关，稳泰高效的团队保证高质量，对各方面的控制能力让制片方持有信任。他承认自己的短板（却拒绝承认瓶颈），对大神费里尼只敢远观不（甚至想一睹想请大神客串），对偶像伯格曼甘做伏地门生，并不讳言一众喜剧巨匠对自己的影响（喜爱卓别林甚于基顿）。即使在与米亚·法罗闹得最厉害的时期，仍能客观评价其表演，不过能看出最合拍的永远是黛安·基顿；对演员的自主性很宽容。
本书的精彩亮点还在于采访者的博学睿智，提问质量相当高，因而互动极高效——捋清影片主题，直奔创作核心，有洞察力，有见解，甚至能闻出其作品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味道。老头最满意的作品几乎都票房不好，《罪与错》花了不少篇幅，可窥见他对死亡的着迷，处理幻想与现实的手法；我总有一种感觉——伍迪艾伦最珍爱的作品恰恰不是大众一向偏爱他的喜剧片，而是那些各种老伯附体的自省作品，如《星辰往事》、《开罗紫玫瑰》（被他列为最满意的作品），以及《罪与错》、《影与雾》、《丈夫太太情人》（比较满意的作品）。
与《拍电影》部分内容重合，但更深潜入内心，更多自省式的思考，作品序列反而相对着墨并不算多；且惊喜地将深情眼光投向于朱丽叶塔——终生的缪斯女神与忠诚伴侣，虽对于究竟是否存有婚外韵事仍不无语焉不详，但这些较为敏感的话题，他到底使出了勇气坦诚。不少有趣的轶事——终生被钱困扰（每个来罗马的人都得请吃饭）；对性和美食热诚的孜孜不倦不仅是难戒的习惯，更是保持创作源泉与经历的重要支撑；和马斯楚安尼/尼诺·罗塔长久而稳固的友谊；因车祸而从此放弃开车；对同期几位巨匠导演的评论……反复重申梦境和记忆对其（创作）生命的重要，对外界评论的无奈（“要想深入了解我这个人，就要去了解我的电影”）。
1＞2。被科长的文笔与才情惊艳到，遣词讲究，笔锋犀利，视野甚高广，敢讲敢喷，勇气与温柔并济，转行影评人也是一流的。对“第五代”的嫌弃溢于言表（屡怼国师），虽屡次谈及《黄土地》对自己的启蒙影响，但他对前辈们依附于体制与享受行政权力资源可谓深恶痛绝，力主新生代导演发声；不由边读边感慨，这些十几年前掷地有声的文字，对比今日作品，当初的果敢分明与三峡一样亦消匿于水面之下。对他谈及自身作品的「文献性」颇有感触，从普通个体出发，重视个人的日常经验，记录时代发展刻印在芸芸众生身上的痕迹——“在缓慢的时光流程中，感觉每个平淡生命的喜悦或沉重。”
绝对是文笔最好的华语导演了，力压科长无误，碾压一众所谓散文家也不在话下，用典引文考究而自然，文辞丰沛，且颇有古韵（所以他怎么可能审美差），追忆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既有抚今忆昔的怅然，更兼具对历史史实和国人特性的深刻洞察，很具思辨性，沉痛之情溢于言表。几乎与共和国同龄的那代人——“毛泽东是我们生活中天然的一部分。我们对他的爱,与其说是一种感情,毋宁说是一种习惯。”所以亦不必讶异于他以及“第五代”日后如此执著于家国主题，这种几乎侵入到骨髓的教化与熏陶，在思想和行为上改变了千千万万的人们。深深震惊于其如此会写，如此敢写，群众的盲从与领导者的方针引领，人为的灾难与信仰的缺失，人性的沉沦与自然的神力，写得极其动容动情。提到《孩子王》，真是一部被低估的佳作啊。
五星，被安利了一堆电影，顺势看完《贪婪》。装帧精美，高清美照沉醉。静照艺术伴随大制片厂的兴衰起落，参与到值得被载入历史的进程：从默片时期作为明星衍生物到好莱坞黄金时期成为电影发行的重要环节，静（still）照经历了从选取电影中影格放大到专辟团队操作，见证电影工业的发展，是造星程序不可或缺的一节。自筛选新人起，静照便参与到艺人的公共和私人生活，采用片场花絮、探班照，摆拍家庭生活，培养运动兴趣，打造明星人设、包装明星形象，这些手段今日看来依旧实用，并使公众维持对好莱坞的兴趣；许多明星都有御用摄影师，有成就者甚至自立门户或成为导演。而摄影中相当多的技法如阴影/剪影、多重曝光、拼贴、借位、合成、微型模型等技术，不仅沿用至今，也对电影拍摄产生影响甚而运用；尤其对默片残片或被删减厉害的影片居功甚伟，追溯或“重构”成为后人修复的手段之一。
「 一道玫瑰颤抖的闪电 」
年度十佳。以上系列已提及的五星不计入。
三篇均围绕婚姻与情感，展开对「死亡」的论述，万分沉重压抑，恐婚恐育者慎读（读完的确整个人都不好了，这个世界应该没什么希望了）。《克洛采奏鸣曲》长篇大论说理，简直是托翁活生生的写照和预言，充满主观意识投射，可以想见他们夫妻是如何互相厌恶憎恨；婚姻制度下情欲与情感的拉锯令人不寒而栗，无爱可诉的一潭死水，肉欲的宣泄与禁欲的倾向正是托翁晚年的执念。《魔鬼》的心理戏太细致，饱受欲望折磨的焦虑，忧惧重蹈覆辙的恐惧，真切又不无虚假的短暂忏悔，最终一切都须以死亡作为结束，开放性的两个结局。重读依旧最爱《伊凡·伊里奇之死》，「疼痛」仿佛化为实体，于人生倒计时冷眼一生各种”不对劲”——光彩假面之下的陈腐庸常；弥留之际对死亡的描摹，直如堕入黑洞。
读得甚是煎熬（陀思妥耶夫斯基哪部作品不是呢），然而情节张力如此具有吸附力，直至仿佛与拉斯柯尔尼科夫一同生了一场噩梦缠身、谵妄发作的热病，在最惊惧的心灵深渊中企图以杀人之举于“伟人”或“凡人”的殊异标准来达成自我说服，从罪恶的萌发到自供的痛快，反复接受着盲目的命运捉弄，对人类和社会生理性的憎恶使他在铁屋的桎梏中饱受狂热而病态的激情折磨，在歇斯底里中获得释放的快感，在施恩式的救赎中获得充沛的生命力。外部事件具有强烈戏剧性，内心戏的描摹入木三分，群像太精彩了，每个人物都焕发着耀目神采，虽不免长篇说理，但置入具体情境亦不觉冗长，俄罗斯式的深重苦难在辽阔大地上绵延无尽，唯有圣洁之女性引领这群迷途的羔羊飞升，爱使他们复活。
长评：《 一切光都来自黑暗》
把历史上几大顽疾从病理特征、社会缘由、人文色彩、道德层面加以纵横分析联系，其知识储备与写作能力让人击节，且因自身罹患癌症的立场，读来格外感触。剖开人类普世心理：“疾病唤起的一种全然古老的恐惧。即使不具有传染性，也会被感到在道德上具有传染性。”在病人被生理性判决之前，社会“道德”已执行隐喻的死刑——罪行的天谴、心灵的脆弱、精神的错乱。结核病被浪漫派赋予道德色彩，消解粗俗肉身；是爬向上层阶级的势利眼文雅、精致和敏感的标志；癌症与军事术语的并置；梅毒被投射到政治哲学，获得精神升华；艾滋病成为第三世界入侵的征象；霍乱是疾病殖民化的标识；极权主义利用、强化疾病携带的恐怖感。这些「隐喻」反映的是文化的缺陷、人类对死亡的阴郁态度、面对工业社会高速发展时期的无力感，以及面对暴力的恐惧。
从小学《火烧云》始，这些流淌着寂寥诗意与痛彻陈诉的文字，读过无数遍，随着自身对所知“人生”能抵达的界限越来越远，感受到的苦涩况味也更丰富。通篇简言白描，满目伶仃悲凉，不乏幽默，清新优美的段落也足量，却读到满目含泪，轻轻巧巧几句就在心上撕了伤口（堪称语言天才），沉郁愤激，最终和她笔下的人物一样，怅然叹声“不过是命罢！”有何办法，生老病死，“活着的人就是把死去的人埋好”（契诃夫），天灾人祸悲欢离合，日日夜夜就这样过去了。“不得意又怎样，人生是苦多乐少。”“逆来的，顺受了。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这些不知光明在哪的人生死不怕，秉持长久沿袭的黑暗准则，以麻木应对苦痛，以原始的顽强抗争无常，国人特性被描摹得入骨。对后花园中与祖父相伴的童年时光是唯一慰藉。
应景于今 敏诞辰日看完，愈发怀念这位早逝的天才。突破次元壁经典之作，泯灭现实与虚构界限的梦境大赏，我在你的梦里，你在我的画中，如博尔赫斯所言：“世界都处在上帝的一个大梦中。”多重维度嵌套的模式成为泽被后世的教材，亦是今 敏日后动画的源发地，可窥见无数影子和痕迹在后来作品序列中的呈现，未完的残片如他未竟的事业，让人无穷感念追怀。作品人物拥有自行的生命和意愿（“为什么要被你弄死两次”简直爆笑），这可能是每个创作者最大的美梦或噩梦，创作的焦虑被演绎得心酸又幽默（“上帝也要吃饭啊”“背景画得太简单了”），纸张内外指涉的虚实勾连和镜像分身互照，以漫画形式表现极为契合，一出精心构造的完美元叙事。结尾“后面要搞《未麻的部屋》应该会挺忙的”宣告跨入动画业。
兼具详实史料爬梳+浓烈情感飞扬，李长之先生以极强的共情能力（“《史记》是宇宙的缩影，秩序的天体副本，中国的史诗”）、高超写作技巧（解析鲜活语言特色；解构如建筑般力美的结构）靠近那颗灿烂辉煌的灵魂，于漫漫历史长河渴羡不受环境严苛的性灵自由飞升，领悟到所谓“无用即有用”。从培养出司马迁这般伟大才情人物的土壤始，分析齐楚文化之熏染，孔儒与其之契合且终生受惠；加之司马迁纵横大江南北，浪漫自然主义成为他的风格标识。精神上的亲缘如屈原、项羽、李广、荆轲等无不身怀大志奇才却皆以悲愤告终，这些失败的伟大人格也正是他自身写照。李白篇的考据方法与前文同，亦从生平思想入手，道教风骨——宇宙“人化”，人“宇宙化”在他身上发挥极致；道教现世功利的入世观契合他热烈拥抱生命的姿态，欲济苍生，然万古同愁。
一个被爱和恨互相捆绑的家庭，四个心力交瘁的孤岛存活者，在同一天同一个地方上演着亘古不变的人生难题。我们曾如此相爱，但永远没法明白爱情怎么就烟消云散了，“不要去试图弥补无法补救的事——人生在世有许多事情是无计可施的”。人生的轨迹不知何时就偏到无法自控，一错再错，一误再误，最后满盘皆输；说出口的都是句句伤人的利刃，彼此伤害是我们互证存在的方式。奥尼尔的招魂自传，以求与过往求得和解，四幕剧如充溢浓雾的铁屋，读得无穷压抑而窒息：“什么都不长久，酒和玫瑰的日子。”“做人就如做一场梦，而我们渺小的一生就是结束在睡眠之中。”
探究人类濒死时分的状况，视角独特，资料支持亦可称丰富，引用六位大作家的原文亦相当契合（原文真是太好了，充满永恒之美的文字啊）。作家们的人格魅力即使在死神面前也未消弭，倾尽权力以自己的方式抵抗死亡的侵蚀——桑塔格以永不言输的斗志，弗洛伊德以对雪茄不渝的狂热爱好，厄普代克以频繁的性冒险，托马斯以放纵杯中物，桑达克以编织黑暗童话；而最感人的却是篇幅最短、文风最淡的索特篇章：“太阳悬挂在天穹的最高点，拥抱着这个世界，但是它行将落幕，你所爱的一切都危如累卵。”这一章，像是对前面富有戏剧冲突篇章的人生总结，辉煌之后归于平淡，于是就这样迎来终点，于是“有机体希望以自身的样式死亡”。我们永远无法以主观视角看待死亡，无法实现最后谈话，“时光赐我青春与死亡”。
如放大镜般逐格扫描、捕捉人/物/景，创造出实体之外、超越具体感知维度的场域，是谓「度外」。叙事性被尽数稀释，精准的物化描写与流淌的意识主导控制文本走向，堪比摄影机之眼的凝视，的确深具新小说之特征。每个故事的物理时间长度均属幽微，但涵盖的心理时间幅度却广阔得多；意识的跳跃与折回，时空的剪碎与弥合，在蒙太奇和闪回的功能加持下，日常事件的内在肌理被呈现得丰富多元，文字幻化为主观镜头的内心独白，携有场景的临场感。《失措》中人物视点的悄然转换；《泛音》开篇有追忆味；《詹姆士两千型》是最典型的物化；《触景》简直有推理的意味；同名《度外》堪称情绪裂爆，在重重、渺渺的金光灿烂中螺旋飞升。
读阿城的文字可用“享受”来形容，鲜有生僻冷门字句，句子又短促，读来仿若“轻舟已过万重山”之感，很容易就驶入那个几乎纯粹以客观白描制造出的场景中去，是谓真正的语言功力即是如此；即使不分段的长体量段落，读来亦毫无滞涩，具有非常鲜明的中国古典文学的文本痕迹，他在《小说选日文版自序》中也提到《史记》、志怪、传奇、话本、明清小说等对自己的影响，尤其是他擅长的人物描刻，携有烟火气、草根气与侠气，正是其自谓“很古的东西”。最爱《树王》一篇，行为动作的描摹隐有武侠风，联想到后来阿城参与《聂隐娘》的编剧，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我这才明白，我从未真正见过火，也未见过毁灭，更不知新生。”这段读到几乎能哭出来。三短篇皆为小人物立“传”，时代洪流中很快被湮灭的身影，说真话总是很艰难。
一起来打卡：「孤独者的秋天」
我的五星书：「雕刻时光」
历年读书总结： 雁过有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