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梦寻》翻译28-西湖中路·十锦塘
【译文】
十锦塘，又叫孙堤，在断桥下面。万历十七年即1589年由司礼太监孙隆修建。堤有两丈宽，像苏堤一样遍地种着桃树和柳树。年岁久了，树干都长得有合抱那么粗。走在树下面，枝叶繁茂四布，高下疏密有致，漏下星星点点的月光，细碎得如同尚未化尽的残雪。我曾经说过断桥残雪，或许说的是月影。苏堤距离城中很远，是通往清波门的必经关口，过往的行人稀少。孙堤直通西泠，车马游人，络绎不绝，来去频繁。加上西湖的风光，十里荷花香，就像进到了山阴道上，景物繁多，让人来不及观赏。湖上的小船，可以进入里湖，大船则沿着堤岸流连徘徊，从锦带桥巡行到望湖亭，望湖亭在孙堤的尽头。渐渐的，靠近孤山，湖面宽阔敞亮。孙东瀛把孙堤修建得很华丽，他增建了露台，可以临风赏月，也可以摆宴设席。每天都有剧目上演。如今改作龙王堂，旁边点缀数根柱子，参差错杂，旧时景观早已不见。再去，则建了孙东瀛的生祠，背靠着山迎面对着西湖，宏壮而美丽。近处是卢太监用来供佛的屋舍，改名为庐舍庵，孙东瀛的塑像被放在佛龛后面。孙东瀛耗费巨资装点塑造西湖，这份功劳不在苏轼之下，如今竟然把他的遗像放在这里，见不得一丝湖光山色，很是替他郁闷。
袁宏道写有《断桥望湖亭小记》，大意如下：
西湖由断桥到苏公堤一带，二十多里地弥漫着绿烟红雾。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穿华美衣服的富家子弟比堤边的柳树都多，妖艳至极。然而杭州人游西湖，喜欢选择中午到下午五点这个时间段来，其实湖光与山间云雾发生绝妙的化学反应，出落唯美的景色，则是在早上太阳初升、傍晚夕阳还未落下的时候，那时风景才是极其浓丽妩媚。月景尤其清丽脱俗，让人惊艳，鲜花的姿态、柳树的风情、山的面容、水的意境，汇在一起别有一番趣味。这种乐趣只有山里的僧人和懂得欣赏的游客可以享用，哪能跟那些凡夫俗子说得通呢！望湖亭，即断桥一带，堤的做工甚是精致，比苏堤还美。夹道种着二十多个品种的绿植，有绯桃、垂柳、芙蓉、山茶一类等。堤边的白石砌得像玉一般，地上铺的细沙像垫子一样软。杭州人说：“这是内史孙公修建装饰的。”对于西湖的兴建，孙公确实很有功德。从昭庆寺、天竺寺、净慈寺、龙井及山中的庵堂院落，耗费不下数十万。我说白乐天和苏东坡这两位是西湖的开山古佛，孙公算是今天西湖的护法神了。“迂腐，差点坏了你老子的事！”可厌！可厌！
张京元写有《断桥小记》，大意如下：
西湖的优点在于近，湖景容易看尽也在于近。从到到晚，或是乘车、或是坐船、或是徒步慢慢走，人人都可以随时前来游玩。游人喝的酒比湖水还多，吃的肉比山还高，春天的时候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男男女女，都以拥挤为乐。不论大家的心意是不是在这湖光山色，桃花与垂柳自然随着东风而盛开飘荡，游人何曾看过一眼呢！
李流芳写有《断桥春望图题词》，大意如下：
往日到西湖，从断桥一望，便让人觉得销魂。微光下水波荡漾，像晨光打在树上，明月照进房屋。山水交相辉映，别处即使有清波大河，也比不上这里的风光。一六一二年的正月，我趁着拜访老朋友又重到西湖，独自前往断桥，终日流连徘徊。第二天给杨谶西在扇面上题诗：“十里西湖意，都来到断桥。寒生梅萼小，春入柳丝娇。乍见应疑梦，重来不待招。故人知我否，吟望正萧条。”又过了一天画了这幅图。四月的春天，同孟旸、子与夜话，写下这段文字。
谭元春写有《湖霜草序》，大意如下：
我在一六一九年的九月五日来到西湖，没住旅店，也没住寺院，而是带着琴、酒樽和书，找了一只小船住下。住在船上有五个妙处。一是船夫没有应酬，二是早是早，晚是晚，想做什么不违晨昏时候。 三是访友登山，可随性而为。四是进入断桥，从西泠出来，午觉睡到傍晚起身。五是能避开不想见的客人，可随时调换船向。有这五个妙处，可以长久待在西湖。船上有僧人，船下有野鸭，喝酒饮茶，乘着风划船，停船则一起吃饭。早晚在这湖山之间，临着山涧面对松树，赏岸边柳树与池中莲花，藏身会友，早上去孤山，晚上到宝石山，足以了却我这一生，完成了我的心愿。
王叔杲写有《十锦塘》一诗：
横截平湖十里天，锦桥春接六桥烟。
芳林花发霞千树，断岸光分月两川。
几度觞飞堤外景，一清棹发镜中船。
奇观妆点知谁力，应有歌声被管弦。
白居易写有《望湖楼》一诗：
尽日湖亭卧，心闲事亦稀。
起因残醉醒，坐待晚凉归。
松雨飘苏帽，江风透葛衣。
柳堤行不厌，沙软絮霏霏。
徐渭写有《望湖亭》一诗：
亭上望湖水，晶光淡不流。
镜宽万影落，玉湛一矶浮。
寒入沙芦断，烟生野鹜投。
若从湖上望，翻羡此亭幽。
张岱的《西湖七月半记》，大意如下：
到了七月半，西湖没有什么可看，只可看看那些看七月半的游人。看七月半的游人，可以分为五类。其中一类，坐在有楼饰的游船上，吹箫击鼓，戴着高冠，穿着华美的衣服，摆席设宴，灯火明亮，优伶、仆从相随，乐声与灯光相杂，名义上是来赏月，实际上却没看见月亮的，我就看看他们。一类，也坐在船上，船上也有楼饰，带着名门女子、大家闺秀还有娈童，嬉笑中夹杂着打趣的啼哭，围着露台坐在一起，左顾右盼，置身月下而根本不看月，我就看看他们。一类，也坐着船，船上也有音乐和歌声，跟名妓或是闲僧一起，他们慢慢地饮酒，轻轻地歌唱，箫笛的乐音低柔轻缓，丝竹声与歌声相和，也置身月下，也看月，而又希望别人看他们欣赏月色的姿态，这样的人，我就看看他们。一类，既不坐船也不乘车，不穿上衣不戴头巾，酒足饭饱，叫上三五好友，挤到人群中，在昭庆、断桥一带大声喧闹，假装喝醉，唱着不着调的曲子，也看月，也看看月的人，还看不看月的人，但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见，我就看看他们。还有一类，乘着小船，船上挂着细薄的帷幔，茶几洁净、茶炉温热，烧水煮茶，白色茶碗慢慢地传递，他们约了好友佳人，邀请月亮同坐，有时把船停在树影下，有时到里湖躲开这喧闹，尽管看月，但人们看不到他们看月的样子，他们也不刻意看月。这样的人，我就看看他们。杭州人游西湖，喜欢上午十点左右出门，下午六点左右回来，像躲避仇怨似的避开月亮。七月十五这天晚上，人们往往贪求那赏月的虚名，成群结队地争相出城看月亮，多给看守城门的人赏些酒钱，轿夫举着火把，在岸上排队等候。一上船，就催着船家迅速把船划到断桥，好赶上那里的盛会。 所以，二更以前，西湖上的人声、鼓吹声，像开水沸腾，如房屋撼动，像是梦魇，又如呓语，周围的人既听不到别人的说话声，也没法让别人听清自己说的话。大船小船一齐靠岸，什么景致都看不见，只看到船篙击打船篙，船挨着船，人们肩并着肩，脸对着脸。过了一会儿，游兴尽了，官府摆的赏月筵席散了，差役吆喝着开道，官轿离开。轿夫招呼船上的人，吓唬他们城门马上就要关了。灯笼火把像天上繁星，人们一一簇拥二去。岸上的人也成群结队地赶在关城门前进城，西湖的人渐渐少了，不一会儿就全部散去了。这时，我们才把船靠岸。断桥的石阶开始凉下来，大家坐在上面，招呼客人纵情畅饮。此刻的月亮就像刚刚磨过的镜子，山峦重新整理了妆容，湖水重新梳洗了面目。原来斟着茶酒低声歌唱、悠然自得的人出来了，藏在树荫下的人也出来了，我们前去和他们打招呼，拉来同席而坐。文雅有趣的朋友来了，有名的歌妓也到了，酒杯、碗筷放置好了，乐声、歌声也开始传出来。直到月色苍凉，东方即将破晓，客人才渐渐散去。我们把船放在十里荷花之中，畅快地安睡，花香袭人，惬意地做着美梦。
【原文】
十锦塘，一名孙堤，在断桥下。司礼太监孙隆于万历十七年修筑。堤阔二丈，遍植桃柳，一如苏堤。岁月既多，树皆合抱。行其下者，枝叶扶苏，漏下月光，碎如残雪。意向言断桥残雪，或言月影也。苏堤离城远，为清波孔道，行旅甚稀。孙堤直达西泠，车马游人，往来如织。兼以西湖光艳，十里荷香，如入山阴道上，使人应接不暇。湖船小者，可入里湖，大者缘堤倚徙，由锦带桥循至望湖亭，亭在十锦塘之尽。渐近孤山，湖面宽厂。孙东瀛修葺华丽，增筑露台，可风可月，兼可肆筵设席。笙歌剧戏，无日无之。今改作龙王堂，旁缀数楹，咽塞离披，旧景尽失。再去，则孙太监生祠，背山面湖，颇极壮丽。近为卢太监舍以供佛，改名卢舍庵，而以孙东瀛像置之佛龛之后。孙太监以数十万金钱装塑西湖，其功不在苏学士之下，乃使其遗像不得一见湖光山色，幽囚面壁，见之大为鲠闷。
袁宏道《断桥望湖亭小记》：
湖上由断桥至苏公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柳，艳冶极矣。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全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为清艳，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望湖亭即断桥一带，堤甚工致，比苏公堤犹美。夹道种绯桃、垂柳、芙蓉、山茶之属二十余种。堤边白石砌如玉，布地皆软沙如茵。杭人曰：“此内使孙公所修饰也。”此公大是西湖功德主。自昭庆、天竺、净慈、龙井及山中庵院之属，所施不下数十万。余谓白、苏二公，西湖开山古佛，此公异日伽蓝也。“腐儒，几败乃公事！”可厌！可厌！
张京元《断桥小记》：
西湖之胜，在近；湖之易穷，亦在近。朝车暮舫，徒行缓步，人人可游，时时可游。而酒多于水，肉高于山，春时肩摩趾错，男女杂沓，以挨簇为乐。无论意不在山水，即桃容柳眼，自与东风相倚，游者何曾一着眸子也。
李流芳《断桥春望图题词》：
往时至湖上，从断桥一望，便魂消欲死。还谓所知，湖之潋滟熹微，大约如晨光之着树，明月之入庐。盖山水映发，他处即有澄波巨浸，不及也。壬子正月，以访旧重至湖上，辄独往断桥，裴回终日。翌日为杨谶西题扇云：“十里西湖意，都来到断桥。寒生梅萼小，春入柳丝娇。乍见应疑梦，重来不待招。故人知我否，吟望正萧条。”又明日作此图。小春四月，同孟旸、子与夜话，题此。
谭元春《湖霜草序》：
予以己未九月五日至西湖，不寓楼阁，不舍庵刹，而以琴尊书札，托一小舟。而舟居之妙，在五善焉。舟人无酬答，一善也。昏晓不爽其候，二善也。访客登山，恣意所如，三善也。入断桥，出西泠，午眠夕兴，四善也。残客可避，时时移棹，五善也。挟此五善，以长于湖。僧上凫下，觞止茗生，篙楫因风，渔筊聚火。盖以朝山夕水，临涧对松，岸柳池莲，藏身接友，早放孤山，晚依宝石，足了吾生，足济吾事矣。
王叔杲《十锦塘》诗：
横截平湖十里天，锦桥春接六桥烟。
芳林花发霞千树，断岸光分月两川。
几度觞飞堤外景，一清棹发镜中船。
奇观妆点知谁力，应有歌声被管弦。
白居易《望湖楼》诗：
尽日湖亭卧，心闲事亦稀。
起因残醉醒，坐待晚凉归。
松雨飘苏帽，江风透葛衣。
柳堤行不厌，沙软絮霏霏。
徐渭《望湖亭》诗：
亭上望湖水，晶光淡不流。
镜宽万影落，玉湛一矶浮。
寒入沙芦断，烟生野鹜投。
若从湖上望，翻羡此亭幽。
张岱《西湖七月半记》：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酌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挤入人丛，昭庆、断桥，嘄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轿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