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动身:关于身体的感知行程
展览:Point 0 - Zhao Duan(零点:赵端个展) 地点:Galerie Liusa Wang,15 Boulevard Saint-Germain,75005 Paris 时间:2019.9.13—10.25
成为身体,就是维系于某个世界。 ——莫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 如临宝镜,形影相睹。汝不是渠,渠正是汝。 ——洞山良价 这个就是,谜样的投影。某些事物的痕迹,某些生命的轮廓,穿过什么来到这里,和我们面对面。一个丙烯色块,一个墨水圆圈,一个色彩线条,一个点……我们试图搜寻一个目光交错的对象,或者另一张脸,似乎未曾显现,它恰如一面空镜。或许就像一首中国禅歌所说,白雪盛放在银碗中,白鹭藏在明月里,其中有不同也有混同,事物与生命迷失在自身的可见性之中。一种与看有关的存在的狂热,要求着既亲密接触又保持距离的位置:对于绘画(dessin)而言,这一位置与再现有关。普林尼笔下,古希腊陶匠布塔德斯(Butades)的女儿,面对恋人在灯光一侧的暗影所画下的轮廓,某种意义上说,既是少年侧脸的投影,也是痴情少女的爱欲投影。白色与白色,暗影与暗影,视野交叠,同时视野开裂。
在绘画面前,看总是展现着有关自爱之姿态的视野。来自“眼与心”的诱惑,驱使着耕犁,翻掘视觉化的地表,播撒肉身化的投影。在视野的开垦中,一个又一个身体来到我们面前。每一个身体,包括面对风景的艺术家的身体、此时面对绘画的观看者的身体、未来时刻观看者的身体以及幽灵状态来到绘画中的身体,无不是那个视野交叠又开裂的最初的身体。它给出目光交错的荒原地带,绘画的再现和这一相逢却未必相识的地带有关。
那么对于绘画而言,身体意味着什么?展现视野,给出视点的踪影,遗落印记……一个缺席的位置,一个幽灵,一颗心与下一颗心……目光交错中到来的身体,可见的不可见者的脸,空无的镜面。身体,在赵端这里,可能意味着一个界面。尤其《赵端 ZHAO Duan》这一系列,与其说是对自我身体的拓印与投影,不如说是对自我身体的转移与重置。艺术家的“植皮术”,让画笔如削皮的利刃,让画面如培植的土壤。在皮肤上画,在玻璃上印,生命的纹迹,于接触贴合之际,从自己肉身的肤面到有机玻璃的画面,移植,栽种,被重新安置在透明的界面。
如此身体的状态,好像是达·芬奇曾经建议艺术家学习聋人手语的那种情形:通过手、眼神、眉毛和整个身体来说话,身体的碎片在对整体的表现中克服再现的缺陷,从而绘制一个完美的身体图景。《赵端 ZHAO Duan》这一系列,的确展现了身体的碎片——尽管是被移植的重新界面化的碎片,然而却从始至终与对再现缺陷的克服无关,甚至说,这一经由再现的绘制身体图景的任务被转移了:目光的狂热被行为拦截,身体的图景被界面置换,自我和他者的连接,被交付给接触贴合之际的,近乎乌托邦化的共享瞬间。在此过程中,不是曾经的、原有的、本己的身体得以再现,而是所有的身体都朝向了到来中的界面。这一界面并不必然给出画面,给出另一张脸,给出新的身体。这一界面可能什么也不给出,就像空无的镜子,它只给出了映照。身体在映照中,与另一个身体连接,同样在映照中,重新成为身体。
犹如匿名的信件,在一系列书写、移交和递送行为中,身体分发了它所遭遇的世界。从风景到身体,从身体到行动,从行动到绘画,身体的界面从来不是完成之物,而是朝向之物。展现于此的界面,既是有也是无,它是透明、敞开、穿越以及连接本身。正是在这一点上,它和“行动绘画”区别了开来。或许,那个关于绘画与身体的问题可以重新定向:对于身体而言,绘画意味着什么?
法语的“dessin”和汉语的“画”似乎都包含了制图的含义:“dessin”更为接近技术性的制图,而“画”则直接就是划界,法语和汉语对于绘事的不谋而合,揭示了艺术家工作中的关键环节,即勘查情境、测量疆域、绘制版图、划分界限。颇可注意的是,其中的情境和疆域,并不确然就是视野,而是一个感知度量的地带。甚至可以说,那个由视点踪迹构成的视野版图正在进入另一状态。在《听写》系列中,视点,那个一直以来在绘事之中充当媒介的点——不管是追索视线踪迹的视点还是绘制心理状态的动点——进入了归零状态。随之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不再只是感觉的延伸图景,或者行动的拼凑状态,而更多地是身体与世界的感知工程。
《听写》系列中艺术家的身体是一个点,一个感知事件的最少标记。也许我们可以把这一“声音写生”的行为认作声音的图景,就像身体的图景一样,然而这些看起来凌乱的、各具颜色的线条与划痕,如何还是那个我们曾经听见与看见的“风景”呢?再现的视野仿佛被抽空了,视点的归零指认了一种类似梅洛-庞蒂所说盲人手杖的状态:盲人手杖不再是一个物体,手杖与事物、与地面的接触产生了一个感知区域,它让手杖成为了盲人的视觉器官。换句话说,视觉没有消失,它也没有以缺陷的状态(如达·芬奇所说聋人手语)重新图景化,而是被转移和重置了。在《听写》系列中,绘画即是制图,经由身体这一综合媒介所生成的,似乎永不可完成的图式,持续布置着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在零度状态下,身体向世界开放并开启着新的行动时刻:传导、转译、写录……一项感知的工程在绘画的平面上即触即离,度量着我们在世界之中的位置。
一个“没有回程的旅行”就这样开启了。针对如此行程,感知的参与似乎被艺术家有意地维持在了一种纯粹的状态。相比于“行动绘画”,不仅视点,还有记忆、欲念、心理状态以及线条自身的行动,都被置入了近乎零度的情境之中,乃至零度以下。《没有回程的旅行》系列,就是在零度以下的情境中实施的行为:整点开始,用中国墨自动水笔,在24小时的时间内,不间断地重复描绘同一个圆圈图形,从左到右,从上到下……24小时的时间,意识无法全然清醒,身体与感知的参与,在这一单调的行动中近乎惩罚与斗争。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被执行的过程,艺术家的劳作却意外地以偶然的韵律见证了身体的诗意:几道褶皱,如同肉身大地的脊背,身体与感知被时间的强力卷入一场有关执行与操作的地质运动。艺术家所谓的“没有回程”或许有两种解释:其一,意识是断裂的,我们无法将面前的这些画面理解为某个连续行为的再现与表征;其二,即便在意识断裂、身体极限、感知脆弱的情况下,被执行的肉身行动中仍有自由的事物得以逸出,它的外展见证了身体行动的诗意。如此诗意,一方面披露了可见的不可见者的脸,另一方面,它仍然不可测度。
让我们回到一个点。一个身体的定位,一个最少的可见的标记,一个穿刺的遗迹。法语中的“point”和汉语中的“点”,在语用学的意义上,似乎都暗含了一个时间和空间的共同维度。汉语的“点”从造字来说,意味着视野所及的斑点,可见的一个痕迹。而法语中“point”从词源来说,意味着一个穿刺的触点,可触的一个痕迹。这个点,是视点也是触点,还是艺术家想要揭示的零点。视野与触面的归零,丝毫不意味着视点与触点踪迹的清除,也不意味着再现这一尝试的断绝,而是一种看似不可能的转译。类似本雅明所说“译者的任务”,艺术家的工作在于反复地于不可测度的地带开启没有回程的旅行,所有身体的行动以及感知的工程制图,都朝向了那个永恒来临中的界面,反复地进行着当下的校准,就像译者朝向总体语言校准自己的母语一样。
特别是,我们的当下正置身于数字生活的加速之中。这一遭遇引发了一系列突变的——也是残酷的——生活事件:人类经验的断裂、注意力的短路、非人的治理、感知数据的滞后以及行动的困境等,而与其同时,我们仍是一群被肉身、欲望与理性生产了的存在,我们如何自爱,我们如何与他者连接,以及我们如何给出来临中的风景,这些处境和这些疑虑将在一段时间内持续地向我们发出迫问。也许没有一定的答案,只是从艺术家关于身体的感知行程中,我们起码可以获得两点确信:一者在于感知转译的穿刺行动,持续延展身体自身的经验与界限,这一行动使得人类的经验穿越潜在的断裂;二者在于,哪怕我们依然遭受着强力而不得不在被迫执行与操作中生活,身体如聋人如盲者的行动,仍将逸出暗哑的诗意,它允诺了来临中的自由之事物。
(赵端:1981年生于辽宁省沈阳市, 2005年移居法国。曾就读于法国勒阿弗尔(Le Havre)的艺术学院以及图卢兹(Toulouse)的美术学院。其作品被收藏于著名的私人和公共机构中,其中包含位于马恩河谷省的当代艺术博物馆(Mac V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