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西
苏西的头像是一条狗,据说是和她亲密的童年闺蜜选的系列插画,她落到泛着傻气的一条二哈,很是懊恼。
但这个头像也就这么跟了她很多年。
我是和她因为共同好友吃饭凑局而认识的。村里的交际就是这样,A约B出来玩,B说好呀那我带上C吧,A又叫了D,C和D就这样认识了。
同样是这个夏天的某个晚上我认识了K,K是植物系的PhD,研究大麦和黑麦,约我在downtown的酒吧聊天。我们喝完两杯酒出来散步,坐在市政厅旁小水洼旁的长凳上继续聊,聊1984,聊他的家庭在纽约上州有一个农场,夏天的时候用牛奶做冰淇淋。
我和K有聊不完的话题,但从downtown回学校的公交暑假时只到晚上10点。我一边听K和我描述他姐姐在柬埔寨做野外研究,一边掐着表看到时钟跳到我不得不离开,然后一脸抱歉地和他飞速告别,然后抓起包跑向电影院那头的公交车站。
那辆晚上10点准时发车的72路好像是美国现代乡镇版的灰姑娘的南瓜马车,一旦擦肩而过就只剩气恼和懊悔。
好在慈眉善目的马车夫/公交司机并不介意稍稍等一等远方狂奔而来的身影。在我气喘吁吁跳上公交的瞬间,K的短信随之而来:
“It's great to meet you. Whencan I see you again soon? :)"
第四次约会是在晚饭后,我和苏西在家吃完饭,我抹了抹嘴准备出门,苏西也站起来,摸摸口袋,朝我扬扬钥匙,“走吧,我送你去约会。”
我有点没反应过来,看着苏西已经走向门口,才赶紧跟上去。她说,“你晚上约会完了发微信叫我,我接你回来。”
那一年我的英语还勉强存续在可以聊天气、食物、和家庭,但远远不到能聊政治和文学的水平。K喜欢历史和政治,有点像《老友记》里喜欢显摆冷知识的Ross(but much hotter)。
他讲得有趣,我也听得饶有兴致,不像课堂上听不懂又不敢问的情景,K讲话不紧不慢,看我表情困惑了,就停下来再解释一遍。
那个夏天回忆起来是粉红色的,像是伊萨卡晴朗天气的晚霞,天空边缘的深紫被长空稀薄,一点、一点、一点慢下来,变成一抹浅淡却令人怔忡的色彩。
苏西来接我回家的时候,我抑制不住地高兴,和她讲了我们聊天的所有细节,又懊恼自己和他没有太多共同语言。苏西一边开车一边开我玩笑,第二天我们去Mann Library自习的时候,她说,中午我们可以去botanic garden逛一逛,还可以恶补一些关于植物的知识。
我笑她为我操碎了心,但这项活动很快成为我和苏西“约会”的主要内容。我妈很喜欢植物,我也因此了解很多植物的中文名,但来了美国之后则基本两眼一抹黑。
苏西是美本,学景观设计的,据她讲就是“给领导设计家门口种什么树“,因此主要植物种类是必修课。
她带我去Taughannock State Park徒步的时候,教我如何通过叶子和树干辨别不同的枫树和橡树,并在后来我们在学校里碰到相关树种时揪着我复习。
那个夏天我的论文没有太大进展,但我学会了如何辨别boston ivy和english ivy。后来苏西回国之后我回家的路上还时常抬头看街边的树,我住在Maple Avenue,曾经认真数过叶子的齿来辨别后院的树是sugar maple还是red maple。
但我最喜欢的是夏天开满一园子的绣球。ILR楼背后的花园里,一整片一整片粉白、粉紫、粉蓝的花瓣簇着脑袋聚在一起。苏西解释说花瓣颜色不一样是土壤酸碱值不同的结果,我只是觉得出现在植物上的蓝紫色太奇妙了,百看不厌。
绣球的名字Hydrangea并不好记,但我却硬是背了下来,后来在和K约会的时候我强行提到了“院子里的hydrangea真好看”,K说,我也觉得。话题就此终结,他大概也没意识到这个对他而言稀松平常的名词有多难记。
我和K认识一周年的时候,他来家里吃饭。我从PC fresh买了蔬菜和鱼,经过鲜花架的时候发现有了新绣球花,两株的花有一大束,浅蓝到粉紫。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气氛还是那么融洽,只是他并未注意到那瓶花。
苏西像绣球一样,和周围的人相比很是不同,至少是我觉得很珍稀的物种。阔别一整年后再想起她,我对她的印象就是简单、温暖、有趣,和她在一起时间过得很快,大几个小时想不起来看手机。
我总好奇别人是如何选择自己的专业的,是不是和我一样纯粹被表面光鲜吸引然后犯下了致命错误。苏西想了想说,大概是觉得景观比人相处起来简单点?我哈哈大笑,想起K学植物的动机也是“哦我高中的时候去药店打过工,觉得人类真的太烦了,还是植物可爱一些“。
苏西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没有非进投行不可的雄心壮志,也没有非要美漂湾漂(没有北漂了,苏西是北京人)的决心。她身上没有那种“憋着一股劲儿我非要怎么怎么的“的逼仄感,但她聪明、努力、靠谱,该做的事会做完,没有什么废话。
用她的话来说,“我好像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她想了想,“大概就像零食一样?恋爱、工作、城市对我而言都是如此,有当然好,没有也就没有吧,平平淡淡的开心就好了。”
当我和K认识四周打得火热的时候,苏西也和我吐露了她的夏日恋情。我一问,原来是上学期同一个课的小组作业队友,是个建筑师。我说你这算什么夏日恋情,你暗恋人家的时候伊萨卡还下雪呢吧。
苏西傻嘿嘿一笑,我们就坐在一起看他们的聊天记录。三句话不离作业,不聊作业了基本就是在表情包斗图。我看完三个月的对话后一脸问号,其中多次建筑师使用昵称称呼她,气氛十分暧昧,要我我早就hop up flirt back了,苏老师呢,发了几个沙雕表情包,骄傲地占了上风。
我说苏老师,你这是恋爱呢还是集图解闷呢,苏西也很苦恼,我这样是不是聊成兄弟了?
建筑师毕业后回了国,回国前苏西再次发挥了驾驶员的身份送了他去机场,一路其乐融融插科打诨,只是好时光过得快,再相聚不知是何时。
恋爱对于苏西来说,仍然属于“好像没有特别喜欢”的范畴,因而我们该吃该玩一切照常,但偶尔提到建筑师,她则会不自觉地小声叹一口气,好像声音也暗了一截。
我想来想去,不想用“异地都不是事儿“来bullshit她,最后憋出一句真心话:我觉得你值得更更更更更好的。
苏西的房子7月就到期了,她8月在美国有个考试,因而搬来我的客厅住了几周。那几周大概是我记忆里最快乐的夏天,我们去downtown的设计店试小裙子,试完裙子跑去埃塞俄比亚餐厅用手抓酸苔麸饼卷肉糊糊吃。
在图书馆看到不想看书的时候就临时起意去purity吃冰淇淋,苏西总吃一个柠檬的冰球加牛奶,我则最喜欢吃椰子和绿茶,两个人坐在街边的长凳上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天气好的时候她带我去农场摘莓子,大学时风靡各地的采摘我从来没机会去,和苏西在一起的时候我蹲在草莓地里吃熟透的草莓,李子也快熟了,甜到整条舌头都浸了蜜。
我们去付钱的时候,农场主的小儿子站在窗子后面扑闪着大眼睛看着我们,他身后的沙冰机里翻滚着色泽金黄的苹果冰淇淋。我们买了一杯,坐在农场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前一边吃一边看云。
那时的我以为自己会顺利读到PhD而慢吞吞准备着申请,论文也提早开了头,任何事情都变成了1/2倍速,像是夏日阳光被重重叠叠的枫叶割碎的阳光,在地面摇曳婆娑、一闪一闪,可以这样凝视一整天。
我后来又想,大概也是因为身边有这样一个令人惬意的身影,这个夏天才美好得令人记忆犹新吧。
伊萨卡2018年的夏天很长,长到我并未意识到苏西很快考完了试,很快要离开了。
她回北京后我们偶尔有一搭没一搭的联系,无外乎是H的近况、建筑师的近况、以及她在北京的新生活等等。去年我在纽约TA的时候路上遭遇了一件事,觉得很委屈,但利益关系因素好像找不到太合适的人讲,想来想去试探性和她抱怨了一句。
她很快回复,我给你打电话吧?12小时、7000英里之外,她还是那样,永远在一个电话就可以拨通的范围内。
冬天的时候我收到了苏西从北京寄来的一张明信片,背面是一片枫叶,她教我的辨别准则我早已忘记,勉强回忆了一下,大约是sugar maple。
苏西说:
“我后来想起我们聊天的很多内容,我现在仍然觉得我还是那个没什么野心、胸无大志的人,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没有特别喜欢的人——这样说好像也不太对,我觉得我真正在乎的事就是我的家人朋友们快乐,我能和他们一起快乐生活,我就非常开心了。”
这是我近几年来听过的最美好的理想生活。
人生是由大大小小的不同决定组成的。升学要选校,工作要选公司,搬家要选城市,恋爱要选合适的那个人……诸如此类的种种决定,都有各种各样的信息纷繁复杂。我从前也时常在不同人的建议和想法里打转,但后来想想,所有决定大抵都可以用一个原则评判: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至少苏西是一个把这件事想透彻了的人。
我把她的这张明信片贴在卧室的墙上。我希望我也能逐渐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然后走得心无旁骛一点。
我和K的约会断断续续,从最初激动人心的夏日暧昧,到天气凉下来后,两个人都很忙,一个月没头没尾潦草的见几次面,不了了之。
我们也从未讨论过关于这段关系究竟会走到哪里,于他于我,大概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fling,只是我觉得很遗憾罢了。
K是一个闪闪发光的人,研究生院的议员代表,博士第三年已经参会三次发了两篇文章。他的房间里有很多株大盆植物,偶尔还有罗勒和豆芽。
他的厨房有很多个红酒瓶,我上品酒课的时候总记不住哪里是哪里,于是有一次我们就蹲在他的架子前,他随机抽一个来考我。我的正确率基本保持在10%,但他总能迅速解读根本没有任何规律的酒庄名,我懊恼地问他怎么知道的,他笑着说,多喝点就好了。
他的客厅挂着两个相框,一张是他自己拍的Shinto Shrine,另一张是一张欧洲地图,上面密密麻麻钉着他去过的地方。我仰着头看着那张地图,像小学生一样费劲地辨别位置,我每说对一个地名他就开心地“yup“一下。
这好像是为数不多我们真正在交流的时刻。他总是有那么多事可以做,总是做好了那么多事,因而只能留下一个小小的时间窗口给我。
这好像恰恰是现代社会倡导的“个体独立”,恋爱不过是两个各自活得很有趣的人恰好凑在一起。感情似乎不需要经营,只要你美丽优秀就好,闪闪发光一定会有人爱,也只有闪闪发光才值得被爱。
他是这样,但我却觉得离他非常、非常、非常远。
他是最完美的夏日恋情对象,但伊萨卡的冬天太长了。在那些他实验不成功、心情压抑无处爆发的时刻,我揽着他的肩膀常常好几分钟不讲话,他也不讲话,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靠在我脖颈时他就在我眼前的浅色头发。
这样沮丧的、望不到头的、却也无可避免的低落时光是夏日的他必须遗忘的形象。我们是彼此的黑洞和栖息地,但清晨到来,仍然要整装待发。
2020大选民主党辩论的时候,我和他窝在沙发里讨论Andrew Yang的政治主张,看Joe Biden如何在第一场辩论里过分绅士而失去原有的优势。
我们的对话终于不再是约会初期他讲我听的模式,我也更常和他谈起中国的政治,谈起对我而言许多政治事件的意味。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美国不再是从前的美国,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我大约是变得更好了吧,但有时我还是会怀念初见时小心翼翼试探政治立场的时候、一起背诵《1984》里的台词时那样拘谨、雀跃的心情,仿佛在茫茫人海中忽然看到了岛屿。
一周年晚餐的那天(并不是一个准确的纪念日),他看到我卧室墙上苏西的明信片,问我写了什么。
我说,我差不多是认识你的时候认识她的。你记不记得有一次和你约会,还是她接我回的家?
H摇摇头。我接着说,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很担心和你没有话讲,苏西还跟我恶补了许多关于植物的知识。
H笑,说是吗,看来有机会我要说句谢谢。
我说,是啊,她是个很棒的人。
我说,我非常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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