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1.生老病
如果有哪位体质人类学家需要典型案例，我强烈建议入驻我姥姥家进行长期的田野调查。伙食包好先不论，主要是我们这一家确实具有一定的学术研究价值。（我姥姥家的故事在这里。）全家不过十来人，泾渭分明地分为两个人种：一种以我妈和我为代表，从小病病歪歪，哼哼唧唧，身体就像一团豆腐渣，心比玻璃片还易碎。据说我跟我妈都随我姥姥。
另一种人以我大姨、小姨和表姐为代表，年轻时代的她们铁骨铮铮，闭上眼就能睡，吃石头能顶饱，身体机能就像电子元器件一样精密得嘎嘎作响，对吾辈之弱柳扶风怀有彻骨的痛恨。在她们眼里，“病”是唯心主义的产物，在现实中并不存在，所谓“生病”，都是给自己加戏。偏偏我小姨还是个大夫，谁有了什么毛病紧张兮兮地向她讨教，能得到的回复只有两种：“这病没事儿”V.S.“这病治不了”。据说我小姨她们都随我姥爷，幸运地在遗传中获得了超级赛亚人的体质和“能吃苦”的美德。
我姥爷在身体和情感上都非常坚毅，对于“痛苦”这种东西极度蔑视，进而对于被“痛苦”污染的可怜虫也极度蔑视。他种了很多花草，盆盆长势惊人；一旦某一株有了遭受病虫害侵袭的征兆，就会被姥爷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养了十几年的也不会通融。我妈出生在“三年自然灾”的肇始阶段，生下来比没睁眼的小猫还弱，我姥姥使出浑身解数，能够给她的偏袒也只是偶尔有个煮鸡蛋吃。我妈的身体一直没养好，懂事之前总哭哭啼啼向苍天诉不平，我姥爷每每听到意乱神烦，便慰问道：“你死不死啊？”
早些年我小姨收养了一只小狗。她对人不耐烦，对那个狗（辈份上是我的“花花表妹”）福祉的关怀倒是臻于呕心抽肠的境界。花花表妹出身虽苦，自卑这类心理问题倒是一点儿没有。她对自己的身价心知肚明。每次来姥姥家，她水汪汪的眼珠子娇滴滴地乱转，从不正眼看人，午餐时坐在小姨腿上大啖肉鱼，吃够了便甩一个飞眼儿敦促班师回朝。她们前脚出门，我姥爷跟着就爆发出一阵咆哮：“那熊样儿。就该扯腿儿摔死。”
风水轮流转。我姥爷纵使天生一副铁石心肠，还是过不去“隔辈亲”这个关卡。毫不夸张地说，只要我在厕所多停留三十秒照照镜子，姥爷姥姥焦虑急促、此起彼伏的声音就会射穿过厕所门，戳破我的虚荣：“丹丹是不是肚子疼？拉肚子了？吃坏了吧？”我和我姐脸上长个痘，脚上有块红，走路背不直，说话没底气，脸上防晒霜涂得不匀，早起忘了用口红，眼线晕了妆，都会被我姥爷解读成极其不祥的噩兆，意味着我们的身体或者精神正在崩溃，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我们必须立马接受食补，盖着被子躺下，热敷，喝热水，吃我姥姥给我俩开的药。我妈说：“太神了！你姥爷和过去根本不是一个人！”
或许是衰老也侵蚀了他的坚硬，像一块硬如铁片的生皮被耐心的工匠鞣制得细纹密布，柔软如丝绵。他的改变不仅在于对待我们的态度，也在于对待自己的态度。在九十多年的生命历程之中，时间逐渐把他用来隔绝痛苦的那层“坚毅”的金钟罩铁布衫钻出了无数小洞。他八十多岁第一次感慨原来吃多了真的会难受（在此之前，我和表姐在饭桌上一直受着北京填鸭的尊崇待遇；吃到呕吐不止，半夜去医院打吊瓶是我童年生活的一个很日常的组成部分）；九十多岁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头疼。他对自己曾经无比信任的身体疑神疑鬼起来，抱怨“上楼总喘气”和“刷牙听不到声音”。他常常拧着眉坐在饭桌前久坐，一声不吭，被衰老打得节节败退是他没法翻盘的耻辱。毕竟他一辈子没服过软，也没叫过苦。
“叫苦”是我姥爷字典里最叫他蔑视的动词。他有时会说起1950年的秋天。他跟着部队刚抵达朝鲜战场，行李卷便在美军的轰炸中化为飞灰。随之而来的凛冬里，他没有棉被、棉衣，除了身上的秋装只剩下一条围脖。我问他怎么熬过来的，苦不苦？他认真地想了一阵，说：“不苦。没觉得怎么着就过来了。”衰老、病痛、政治运动、战争、寒冷，这些都不能被称之为苦。“苦”是一个只能用在特定时间和特定地点的词，确切地说，它只在我姥爷的童年记忆里有一个黑暗的容身之处。
2.爱别离
我姥爷的童年记忆就像许多叶片，无论叶片多么奋力地向四面八方伸展，它们总是围绕着一根主茎，这根茎是贫穷。他家其实也不是彻彻底底的穷，他们是全家狠命扑腾几下就能活一阵，一旦不扑腾了就只有死那种。他爸在扑腾这个事上天赋异禀，从烟台往老家倒腾大螃蟹啦（预知详情请点击这里），借老秀才的棺材本租车倒药材啦，每一次他大展宏图的结局都是赔得精光——螃蟹烂在了家里，药材烂在了路上，他成功地让敦厚善良的老秀才永别了棺材本，让被寄予厚望的长子当街讨饭，让大闺女给别人家当了童养媳。
“大姑姥姥是童养媳？”近来我才从姥爷口中听说了这段“秘史”。我没料想过“童养媳”这个业已作古的词汇和自己有着潜在联系，更没想到自己家隐藏着这样惨绝人寰的人伦悲剧。此前我和它最近的距离，产生于阅读“现代文学史”《萧萧》故事简介的时候。我赶紧打听大姑姥姥受了多少虐待，后来有没有闹离婚。“没有，”我姥爷很平淡地说，“人家待她挺好的。他们夫妻感情也挺好的。”大姑姥姥和大姑姥爷的婚姻确实经受住了大风大浪：大姑姥爷后来也参了军，建国后，面临专业问题他犯了难：要么留在北京，夫妻两地分居，自己的父母和岳丈一家都没法照应；要么返回原籍，继续种地。他找我姥爷商量，姥爷极力劝他留在北京，一则解决夫妻两地分居是早晚的事，更关键是，他出来这么多年，回去肯定吃不惯干农活的苦了。大姑姥爷反复权衡，还是回家和大姑姥姥团圆了。两边老人都得了他的济，而他余生都在为这个敦厚的选择付出巨大代价。用我姥爷的话说，他回去“受了大罪”，到老身子全垮了。
2004年前后，我姥爷姥姥带着舅舅和我表弟（我们家唯一的男孩）回了一趟老家，他想趁着身子还能动，再回家见见三个妹妹。也了了给我太姥爷、太姥姥翻修祖坟的心愿。我姥爷的三个妹妹，只有大姑姥姥留在老家农村，二姑姥姥和小姑姥姥都活得顺风顺水，儿子一个比一个发达。因而我姥爷回老家这事被安排得极其隆重，知道他嗜食海鲜，顿顿足量供应，海螃蟹半打起吃，鱼虾扇贝流水一样地上桌。时间过去十几年，我姥爷兴致起来了，还会给我们细数当年吃过什么。
姥爷回老家修坟的排场更是盛况空前，前呼后拥，颇有那么点儿衣锦还乡的意味。我看过照片，姥爷撸胳膊挽袖子亲自下地铲土，十分意气风发，我弟弟则很狗腿地在旁边伺候。因为多年没有回老家了，沾亲带故的乡亲夹道欢迎不说，还留下一段传说——我姥爷有位一辈子打光棍的远房叔叔，晚年生活困苦又罹患白内障，近乎全盲，生活难以自理。我姥爷资助了老人的白内障手术。这事后来越传越神，说我姥爷“单手在包里一掏，就给老头拍出五千块钱”，围观者大骇，啧啧称奇，传颂不绝。
火上烹油之盛况的尾声，是必然的告别。我姥爷对于这个尾声，并不像吃宴席、拍钞票、围观小姑姥姥两口子半夜掐架那么津津乐道。我只听姥爷讲过一次，他记得大姑姥爷执意把他送到村口，大姑姥爷的腿已经不行好多年了。我姥爷对大姑姥爷说：“再见！”大姑姥爷一时语塞，半晌后怆然道：“再也见不着了。”
大姑姥爷果真没有撑过第二年。
我姥爷本以为他和三个妹妹也“再见不着了”，谁料世界瞬息万变。前不久，大姑姥姥的四儿媳妇开始张罗给四位老人建微信群，有几天我妈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不断接到她大姑、二姑、三姑，和表弟表妹的视频邀请，忙得不亦乐乎。通过儿女接头，四位老人商定于某月某日中午13时许召开视频会议。我大姑姥姥说：“我现在啥也不想干了，就盼着到那天视频了。”
视频会议召开的那天，姥爷姥姥率领着我们全家端端正正地坐在我妈的手机前。时间一到，四位老人（用儿女、孙子的账号）争先恐后地挤进微信群，一时之间人声鼎沸，大姑姥姥直接掉了线，再也进不来了。剩下三个人一边不住呼唤她，一边彼此盯视，嘴里接连不断地问着问题，好不好，怎么样，儿女都不错吧……三个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各自奋力地说着自己的话，谁也听不清别人说了什么，问了什么。然后是点名出场阶段，儿子儿媳、闺女女婿，孙子孙女，长辈胡乱点着名字，陌生的面孔轮番上镜，谁也认不出谁来……走马灯似的看了一圈，我姥爷满脸筋疲力尽，徒劳地念叨着：“再见！再见！下回再说！”两个姑姥姥听不见，继续把家庭成员推送到屏幕上，我姥爷继续说着：“再见！再见！”我姥姥的厉声责备穿插其间：“人跟你说话呢！老再见是干吗呀！”……
这可让观赏全程且没有出镜任务的我和表姐捡了个大乐。我俩不由陈词滥调地感慨一番：科技改变生活，四兄妹进入4G时代，再也别愁“见不到”了。
3.求不得
顺着这个由头，我才知道姥爷和三个妹妹岁数相差很多，他比小姑姥姥大了整整15岁。看我大惊小怪的傻样儿，我姥爷兀自有了些说话的兴致：“我们几个啊，我跟三个妹妹中间都死了一个孩子。我前面死了俩，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后面就是隔一个死一个，隔一个死一个。你小姑姥姥后面，还死了俩。”
“我妈妈一辈子生了十一个孩子。”他加了一句。
“连一半都没剩下，”我姥姥评论道，“又没吃又没喝又没人照顾，想想吧，多遭罪。现在生孩子这么多事！”
不算就罢了，一算之下，我瞠目结舌：十一个孩子，差不多每两年就诞生一个；我太姥姥以这个频率生育了二十多年，孩子只活了四个。
我这位太姥姥，一直是待在故事黑暗角落里的神秘角色。我姥爷讲到太姥爷的花式作妖，时不时会讲到眉飞色舞，模仿他的语气，描摹他的动态，粗着嗓门鼓起眼珠学他如何骂人。这个人脾气粗暴、霉运当头，但头脑又活泛，最爱出门闯祸。关于太姥姥，她偶尔会在太姥爷的传奇里客串个看不清面目的小配角。她好像从来没有在娘家做姑娘的青春年华，也没听谁提起她儿孙绕膝的迟暮之年，她永远待在一间破屋里，像一个笔迹犹疑的“囚”字。据说，我姥爷兄妹小时候，她因为一条裤子都没有，常年没法出门。这个被一条裤子囚禁的女人，用一生里最年富力强的二十年光阴持续地生孩子，仿佛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有作母亲这一个使命。没吃没喝，没有月子可做，她就像一棵荒年里的果树，一无所有，一无所得，惟有按时向世界奉献出自己的果实，世界却频频拒绝接纳这份供奉。
唯一值得为她庆幸的是，她有个不错的结局。我觉得，她应该有个不错的结局。我姥爷兄妹四个过得不错，相较于和他们同样年龄、同等出身的人来说，几乎称得上百里挑一。我听说后来太姥爷和太姥姥的生活慢慢好了一些，我妈的记忆里，还有太姥爷来北京看他们，领着她出门买洋梨和葡萄藤的温馨画面。
“奶奶去世那年多大？”我妈似乎也被勾起了某些记忆，插话问道。
“奶奶呀，奶奶走的时候大概不到七十。”姥爷答。
我妈追问：“我记得那时候说，不是因为生病，是吧？”
姥爷的五官瞬间攒到了一起，每道皱纹都流露着迷惑、不解、难受：“我也闹不清楚。你小姑说是她喝农药了。可是后来大姑二姑都说她们不知道。”
“反正就是喝东西了。”我姥姥补充说。
我的世界崩塌了。所有的事情都错了位，我们一家、我东拼西凑出来的传奇往事、我自己生命的根基，全都变了味儿了。我不能接受——不能允许——太姥姥自杀。她可以老死，可以生病，但不可以喝农药自杀。自杀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是不可能的。说老实话，“不想活了”是我多年来的口头禅，我也以思想实验的形式模拟过各种途径，并且通过幻想周围人痛哭流涕，假想被众口一词追认为“亚圣”获得了不少活着的动力。但要我来真的，那是断断不敢的。况且，自杀给整个家庭、给自己携带的基因带来的污名，就连死亡的虚无也无法擦拭干净……
“为啥啊？就想不开了？”我半天只憋出一句。
“我父亲跟母亲，原来感情就不太好。我父亲吃东西，从来不让人。对孩子他都不知道让着，两口子就是‘你吃了我也不阻止你，你不吃我也不让你吃；回头我吃剩了，你再吃，我也不问’。”我姥爷说，“后来，我妈妈忽然就开始想吃鱼。”
4.怨憎会
我姥爷开始给我解释他家里过去的事情，这些是他极少和别人讲的，能听得出来，他已经暗自在心里掂量过上百万遍——
“我父亲呢，来找过我们几趟。我们跟着部队在东北的时候，他来过沈阳，来过长春，来过铁岭。我妈妈呢，只有我们在长春的时候来过一次。后来我们调到北京（咳嗽），我父亲来过几次，我妈妈就没来。我父亲回去就夸，在北京都吃过什么好的了，‘我这个也吃了，那个也吃了’。”
（在讲述过程中，我姥爷没来由地开始咳嗽。越到后来咳得越频繁、剧烈。）
“我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但是我爸爸把得很严，老太太是一分也摸不着（咳嗽）。她老了据说就想吃鱼，可是我父亲就是不给她买。她手里也没有钱，自己也买不了。大概就为这个事，两个人老拌嘴。一拌嘴呢，我父亲就不说话，不理她。要不就是他看她真要急，他就穿上鞋走了，躲出去到外面去抽烟（咳嗽）。按你小姑姥姥一开始跟我说的，就应该是为了买鱼的事。我妈妈就要吃鱼，我爸爸就说什么也不给她买。就为这个事啊，她一生气就喝什么了（咳嗽）。”
“说实在话，我妈妈的智力不是太好。但是没到不识数的程度。她一个字都不认，什么斤啊两啊，毛儿啊分儿啊，她也分不太清楚。但是察言观色方面，她还挺灵的，挺敏感的。”
（这话叫我和我妈坐立不安。我妈：“那不是智力不行，是见识不行。什么都没见过。”）
“她就是心眼儿很窄。我父亲呢，属于走南闯北的。开始家里没有地，就做小买卖（咳嗽），赚一点儿钱养家糊口。他年轻的时候经常打架（咳嗽）。”
（一阵沉默，我想说点儿什么，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极傻的话：“看以前生活那么苦，现在大家都过得这么好，也挺不容易的。”）
“后来生活没问题。我每月给她寄钱，她后来也不吃粗粮了。就是一辈子受苦，原来吃不饱，到老年了，想着这个也想尝尝，那个也想尝尝。馋东西，可是又吃不着。钱呢，是老头儿把着，她根本沾不着边儿。买任何东西，都是老头在外面买，老头说不买，别人谁也不敢吱声。”
（长时间的沉默。）
“我那时候也有点儿傻，我的经济条件也限制了我。我妈妈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暂时困难，什么都没有。她想吃鱼，那时候过年过节才有一点儿鱼。”
“我直后悔！我怎么没给她买点儿罐头回去吃。那时候罐头还是随便买的。吃肉她咬不动，吃鱼呢买不着。后来，直到现在，我还想呢！我干吗不给她买点儿罐头呢？！”
（姥爷的面孔攒在一起，眼睛定定地向前看着，这双眼睛早因衰老而干涸，正大光明地袒露着泪点，仿佛决意此生都不会再流出泪滴。此刻，两抹水光却让他的眼睛变得浑浊。我和我妈抢着说：“当时想不到，想不到……”）
“那时候鱼罐头也有！肉的罐头也有！”
（片刻沉默。姥姥：“后悔药没法吃。后悔药没法吃。”）
“那会儿也没有钱。特别到后期了，我有一段时间，大概一年多没上班。只能吃劳保，拿60%的工资。钱也有点儿紧张。”
（姥姥：“那会儿就是负担太重。那会儿我们两个人，家里面都要钱啊。一帮孩子，我妹妹还上学。反正那会儿……爷爷也不知道从北京拿回了什么去，搁到筐里头在房上挂着，就他自己吃，没给老太太吃。老太太心里有点儿气吧，本来身体也不好，胃也不好。不知道怎么，就，就，就……好像谁说了那么一句……”）
“反正她们姐儿三个的口气不一样，她们都瞒着我。一直到最后也没闹清。”
（沉默。我妈：“明年我身体好点儿，我回老家去给爷爷奶奶上坟，我给奶奶买个罐头。”）
“现在买个罐头太容易了。那会儿70年代，我们连老家都不敢回，没钱。要扣工资，回家都不敢回。”
……
漫长的沉默，望不到尽头的沉默。姥姥试图说些什么，“太受罪了，遇到暂时困难，然后又……”沉默吞噬了她的话语。我们四个人昏昏沉沉地定坐在沉默的真空里，谁也不敢出声，谁也不敢流泪。濡湿而滞重的悲痛浸湿空气，仿佛只要一个声音、一下震动，就会让泪雨轰然而降。我们所有人都将浸没在泪雨之中，因积聚了几十年、几代人的悲恸而颓然崩溃。这个家庭引以为傲的坚毅只是一层摞着一层的血痂。
活着怎么就这么苦呢？
但谁也没吭一声，沉默就像一根缝合线，在它的牵引下，血痂没有崩裂。我们又一次在苦难和血泪的夹缝里幸存。没有谁流泪，就连眼皮子最浅的我，也没有流泪。
5.死，或尾声
这个尾声是从我远在美国的舅舅那里听来的。对于太姥爷太姥姥的往事，舅舅无疑最有发言权。他回过好几次老家，太姥爷油尽灯枯的最后时日也有他陪在身边。他记得太姥爷烧得浑身滚烫，总要自己把他背到河边，泡在水里。
舅舅说，十多年前他陪姥爷回老家修坟之前，姥爷也曾给他讲过太姥姥自杀的往事。姥爷当初尚能很冷静地控制情绪，他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还讲了一个我们都没听到的结局——
太姥姥死了以后，太姥爷毫无征兆地就被无边无际的悲恸所俘。他过得很不好，日夜被悔恨折磨，悔恨驱使他趴在太姥姥的坟包前，一边恸哭一边用手扒坟。
……
这是个很符合因果报应的结局，不过对于那个和他过了一辈子，过成仇人的女人来说，并不重要了。她怀抱的彻骨失望，已经足够她无声无息地在泥土之下消融。
只是在知道了这个结局之后，我就没法恨太姥爷了。对于他的一生，我只窥见几片残章断简，也不愿去多想——一个人要被苦难多么残忍地摧残过，才能彻底失去了爱的能力，即便对于挚爱亲人的苦难也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活在“活着”的执念之中？
对他的执念，我知之甚少。不过对我姥爷的“坚毅”，我却有些了解。我知道他为何只有关闭同情，仇视脆弱，才能神志清明地活下去——活过九十多岁，也许一百岁。
有时候，我和姥爷相顾无言地坐着，那时我感觉自己穿过了他千疮百孔的坚毅躯壳，和他一起站在他编织一生、修补一生的铠甲之中。看不见的狂风从被苦难、悲哀和愤怒侵蚀得寸草不生的记忆荒原上呼啸而过，穿过甲胄的缝隙，细细密密地斜刺进来。我们并肩站着，望着，那片荒原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我俩终归只能默契地别过头来，只当什么都不曾看见。
我俩谁也不敢承认，“苦”和“死“一样，对活人是毫无意义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