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孩的失踪
最近,有段日子了,特别不高兴。听朋友说有个可以长肉的偏方,试了两个星期,后来一上称,娘的还轻了两斤。眼看体重奔着100斤直线下滑,我开始怀疑这个偏方到底有没有用。
哦,这个偏方的主要内容是,一天喝一盒牛奶,1升的那种。
……怎么想怎么不对。
那天从厕所出来——那是一天里我第五次去厕所,时间上午十点钟——一眼看到手机亮了,微信,我还琢磨是谁叫我出去喝酒,打开发现是大学班级群。我就特别不喜欢这个群,毕业都快四年了,大家还假装当年是五讲四美的好学生一样,教师节还出来给当年的老师隔空喊话、歌功颂德,其实是谁都没有记住老师的电话号码。而且隔三差五就有一个人蹦出来说自己要结婚了,要不就是去年结婚的挺着肚子要抱娃了。真的是,没有一点儿道德素质,群里还有我一个单身的呢!你们到底有没有为我考虑一下?
不过这个群有一个好处,就是经常会有人发红包。
于是我还是认真地看了。
……没有人发红包。
只有胖子在群里说话。他说:“你们还记得柳小美么?”
咦好像有点儿印象。
接着胖子说了第二句:“听人说,她好像失踪了。”
……我差点儿失望地把手机砸了。失踪了?报警啊!在群里问个什么劲儿?还有,什么叫“听人说”?人本尊就在群里呢,万一是假消息,被柳小美看见,怎么想我们?过年还好不好意思问她要红包了?
想到这儿我一激灵,打开群成员列表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没有柳小美。
不对呀,我记得班里一共30个人,群里也是30个头像,没错啊。
然后我突然想起来,对,柳小美大二的时候就退学了。
群开着,看胖子还能说出什么混话。我坐在一边,开始想,柳小美长什么样来着?记不太清了,好像本来也不是一个特别有存在感的人。嗯……短发,对,短发,长度刚过耳朵,脸有点儿圆,戴眼镜……不对,不戴眼镜,戴的隐形,鼻子很小,嘴也不大,不化妆,也可能化的淡妆,反正我看不出来。
嗯,大概想起来了,是长这样。话挺少的一个女孩,老是坐教室最后一排。倒也不是腼腆,是为了偷看闲书。你说闲书什么时候不能看?上课这么好的睡觉时间,全给她浪费了。
教室最后一排……对,不论是什么课,她都坐最后头。我记得大二每周都有一个全年级的大课,等会儿,马哲?是马哲。老师特别变态,每节课前点一次名,中间休息点一次名,课上完了再点一次名。脑子有病,劝我们多体验生活,给的建议是没事儿多去机场溜溜,T2、T3,都可以看了又看。娘的,去机场不要钱?快轨还25一张票呢,我一顿饭才花8块。安的什么心啊?
说远了。对,马哲,我也坐最后一排,柳小美迟到了,从后门偷偷溜进来,我抬起脸看她,她还冲我笑了笑。我第一次见她笑。她坐下,顺手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书名是……靠想不起来了,什么格,对对,塞林格《九故事》。那也是我第一次遇到除我之外的人在看那本书。
所以柳小美后来去哪儿了?
群跳了一下,抖出一条信息。
“柳小美?她不是很早就被富二代包养了吗?”昵称“剪子剪不断”,大名叫……算了这都不重要。
又一条。换了个人。“你说的是第几个富二代?”
底下一群人哈哈哈地笑。
等等,包养?
我好像有印象了。对,大二下学期刚开始,辅导员就和我们说,柳小美以后不来了,她退学了。
我当时应该是说了句话。对,我喊了一句,“不可能”,把辅导员吓了一跳。
为什么不可能?她不爱说话,我应该和她没什么交集啊……不对,我和她聊过天。短信?嗯,是,短信,聊了整整一个学期。起初是为了大一系里年会,班里要排话剧,我和柳小美长得既不出众也不搞笑,就负责写剧本。那个时候我们开始聊的。
一开始好像就聊这剧本写什么、怎么写,后来开始聊书、聊电影,再后来我连她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想偷偷作弊、结果不小心把卷子撕了的事都知道了。本来是出于礼节,每天晚上聊到该睡觉了,就和她说一句晚安,结果时间一长,我发现不和她说一句晚安,就睡不着。
我应该是把这话和她说了。对,说了,因为她还回复了,说她也是。
“我们好像可以无话不谈呢。”她还说。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她又说。
不行,头有点儿疼。不会是感冒了吧……按理说喝那么多牛奶应该增强免疫力啊……无话不谈,对,无话不谈,这四个字感觉特别熟悉。无话不谈是什么样?估计挺美好的。我记得在哪儿看过一句话?“一段感情最好的状态:一见如故,无话不谈。”
哪儿有那么好的事儿。
群里又有人说话了。“出国了吧?”这人说。她是谁来着?哦,杨晴,印象中不难看,好像在南方定居了。
马上有人回复:“开玩笑,想出国就能出国啊?”
嘿,这个酸劲儿。看名字,夏月月。让我想想……是她,本科毕业去美国读研,据说本来有希望拿绿卡的,不知怎么失败了,去年回的国。这还是胖子和我说的。胖子长着一张忠臣良将的脸,嘴透风得厉害。我挺爱和他聊天,就当开眼界了。
不对,还是得想想柳小美……出国?应该不会。当然我说了也不算。仔细想,她退学了,后来真的就没来上过课。我没问她为什么。你不是说无话不谈吗?这么大事儿不告诉我。靠,老子也不想理你。不就是上课少了个同桌,我继续睡觉不得了。
后来就有传言说柳小美其实是被包养了。富二代,钱多得数不清。传言越说越玄乎,最终的版本是柳小美好好地走在路上,富二代开着跑车在她旁边停下,跟她要手机号码。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电视剧看多了。大家还信。也难怪,文文静静的一个姑娘,平时不吵不闹,忽然一下说她嫁了豪门,换谁谁也接受不了,只能编个不太合常理的故事,骗骗自己。
这个版本好像还是夏月月说的。她好像也说过,“富二代怎么就看上了这种女的”、“少来了,也就是图个新鲜,换换口味,豪门想嫁就能嫁啊”之类的话。
按我现在的脾气,估计会把她埋了。替天行道。让你嘴多。那会儿应该不会。那会儿我还小,屁都不懂。
再看一眼群。有人说:“大二期末的时候不是有人在学校见过她?@徐徐 你忘了?”
徐徐又是谁?哎我去我这脑子怎么了……这个叫徐徐的人回复:“哦哦,对,是见过,就一眼。”
我有点儿懵。在学校见过她?柳小美?
啊,还真的是。大二期末,她好像给我打过电话。不对,不是好像,就是打过。深更半夜的,叫我去学校南门找她。我记得已经挺热了,她穿着一件碎花裙,小衬衣,黑皮鞋。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
她倒没有真被包养,而是去工作了。做的什么我这会儿想不起来,大概记得是工资不低。她缺钱。她爸投资失败,欠了一大笔债。我当时说了句什么?我好像说你缺钱可以找我,回来上课吧。
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说出这么一句话。我哪有钱。
柳小美当然也没回来上课。我问她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就走了,她说不知道怎么面对我。我一开始不信,后来她给我看她在手机上写的日记,一天一篇,每一篇都有我。
这要是手写的,估计我也不信。手机是没法儿骗人的,日期自动生成,上头都写着。
我哭没哭来着?忘了。估计是没哭,哭什么,这么宝贵的经历。就算真的哭了,我也会假装没发生过。嗯,就是这么单纯。
柳小美给了我一个新手机号,走了。她看上去挺高兴的,不过看上去也很累。她去打车的时候,我看到她脚后头还磨破了,贴了创可贴。
所以说,包养个蛋。这帮人什么都不知道。
群里还在聊。夏月月问:“胖子你怎么突然提到她啊?”
过一会儿胖子说:“就是一下想起来这事儿,觉得挺邪乎的。”
“你思春了吧?”徐徐说。
胖子发了一个暴怒脸。“放屁。”他写。
“我就是那天出去吃饭,饭桌上听人说的,说柳小美在他们公司上过班,后来失踪了。我一听这名字耳熟,就想起来了。”胖子解释。
然后又有一个人冒出来,昵称是大猫脸。大爷的,你们能不能用真名啊,这样我怎么分得清谁是谁?
大猫脸打字:“你们说的这是谁呀?我怎么没印象。”
……真棒,还有比我记性差的。
夏月月很快回复:“正常啊,你大三才来我们班的,那会儿她早走了。”
哦,想起来了。是有个这么个人,大三换专业,分到我们班。也不知道学校是怎么批准的。据说是因为成绩好。开玩笑,还有没有点儿原则了?
等等,大三,大三……我好像漏掉了什么……嗯,是漏掉了。柳小美给我留了手机号,我就每天主动联系她,晚上还是和她用短信聊天。她再忙,也会和我说个晚安。有时候我不小心睡着了,被手机震醒,还装着没睡的样子,回她几句。
直到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公司有个男的追她,总监级别的。
好像还说了些什么。对,说那个男的对她很好,她加班到多晚,都坚持开车送她回家。时不时送她些礼物,价值不菲。当然了,这人也不是家财万贯,但那什么,不是有句很著名的话?赚一万给你花九千的,都是好男人。嗯,就是这么一个好男人。
柳小美问我该怎么办,我说你应该答应他。
不然我还能说什么?等着我?我倒是想,我有那个资格么?我逃课逃得毕业可能都成问题,还穷得一逼,拿什么和人竞争?现在我是很鄙视当时我说的话,但这是因为我腰板硬了,仔细想想,那会儿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她能过得轻松一些。
我不记得柳小美后来说了什么,也没必要记得。
她接受了那个男的。
那这事儿就好解释了,没准儿是和那男的回老家结婚了呢。人家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也没什么必要通知我们,通知了你们肯定还会背地里骂她,说她借婚礼敛财,虽然表面上大家一团和气。
但我隐隐预约觉得,我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儿。
妈的,脑子一团浆糊,兴许是没睡好。还是再看看群里怎么说。
……他们好像不说这个话题了。
夏月月在说毕业,都这么久了,她还对毕业照上自己的脸被照歪了耿耿于怀,批判学校不肯花钱,雇的摄影师和傻子一样。于是话题又从毕业照转到了学校有多么抠门上。
毕业?我好像有头绪了。
毕业那天倒是没发生什么,或者说,发生的那些没什么需要特别铭记的。柳小美没来。我给她发短信,说我毕业了,她没回。过了两天都没回。
一周后,她顶着两个黑眼圈来找我。
是在哪儿呢?应该不是在学校。那会儿我已经搬走了。让我想想……第一份工作……家属区……对,在一个大学家属区门口。我在附近一家公司上班,就近租的房子。
柳小美站在一堵墙旁边看着我。那天她穿了什么我忘了,就记得她还戴着隐形。这也没办法,近视又不是说好就能好的,她老是加班,度数可能还更深了。
她和我说,她跟那个男的分手了。
原因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扯淡。她和那个男的感情挺好,打算结婚,男的愿意娶她。她跟他回去见家长,男方家长当时笑脸相迎,拉着她的手问这问那,柳小美还觉得两位老人很温和。谁知道他们刚回北京,那边父母的诰命就下来了,说她学历太低,大学都没毕业,配不上他们儿子。
柳小美起初还在我面前替那个男的说好话,说他也没办法,毕竟人都说,不被家长祝福的爱情不会长久。说他也痛苦犹豫了很久。说她不恨他,是她自己的问题。
说着说着她就哭了,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问我:“他为什么不能努力一下?他为什么不能努力一下?”
可能是因为我没办法回答,所以这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
也可能是因为,柳小美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哭。
等会儿,那天是不是还下雨了?一般这种时候不都得下场雨,恨不能把人砸死那种?对,下了,下了,我记得我一开始打着伞,后来伞扔了,因为我没手拿。
我抱着柳小美。
然后我说……我说……
哎我说了什么来着?
操,头又开始疼了……不该喝那么多牛奶……我到底说了什么?
想起来了。
我说别人不要你,还有我。我不在乎学历。
还有一句。
我说我刚开始工作,没什么钱,但我可以养你。我说我可能也攒不下什么钱,但我会尽快让自己强大起来。我保证五年里让你过上不担心钱的生活,每超过一年扇自己一巴掌,用全身力气扇,你也可以扇。我说你去哪儿我都陪着你,天长地久,直到我走不动为止。
……这好像也不止一句。乱了,妈的,乱了。我怎么说了这些?为什么要说这些?
对,柳小美也问这个了。她也问我为什么,问了我好几遍。
我说就为了那四个字,“无话不谈”。
后来?后来她貌似又哭了,用力抱着我。
唉,这么好的事儿,我居然差点儿忘了。
……等等,不对啊!要是按照这个路数,我们现在应该在一起啊!那她人呢?一个大活人从我跟前儿不见了,我再傻也能感觉出来吧?胖子说她失踪了,我大概能想起来,小美第二天就辞了工作,也没和同事道别,一个人走了。我还在楼下等她。可那之后呢?看群里那些人的意思,毕业之后这四年多就没人见过她,那我应该是唯一一个毕业后还和她有接触的——她能去哪儿?难道……我们后来也分手了?
我不是那种始乱终弃的人啊……发生了什么?
我有点儿烦躁,想掀桌子,又觉得这桌子看上去挺值钱,忍住了,虽然我忘了它值多少钱。
正想着,卧室门开了。
“你起了?”一个女的说,“把我困坏了,你什么时候起的我都不知道。”
“没起多久。”我顺嘴说,一时间脑子没转过来,娘的,这是谁啊?
我和这个女的睡觉了?!
女的没有一点儿不自在的意思。她揉揉眼,推开洗手间的门,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我冲个澡啊。”
我没说话,还在拼命思考昨儿晚上我到底干什么了,她又探出个脑袋。“对了,你帮我把身份证装包里吧。我下午去健身房办卡,怕到时候忘了。”
……你还怕忘了,我连你是谁都没想起来啊!
“你身份证在哪儿?”我大声问。
“茶几抽屉里!”隔着门她喊,不一会儿就听到开水龙头的声音。
我伸手去开抽屉,果然有一张身份证。我拿起来,四下看了看,看到大门后头挂着一个女包,就走过去把身份证装进包隔层里。
迷迷糊糊的,我看到身份证正面印着一个名字,柳小美。
……柳小美?!
再看照片。短发,拢在耳朵后头,额头白皙,脸有点儿圆,鼻子很小,嘴也不大。
看来我没记错。她是长这样。
也就是说,现在在浴室的那个人,是柳小美。
我一下觉得天旋地转,连带着屋里的一切都在转。门后头女包下面挂着一个男包,门旁边鞋柜上有两副钥匙……鞋柜旁边放着两双拖鞋,情侣的,一蓝一红……茶几上杯子是一对……餐桌上餐具是一套两件……沙发套是碎花的,肯定不是我选的……电视柜上有一个相框,里头照片是两个人的合照,女的是她,男的应该是我……对,第五次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我照了下镜子……
所以我是谁?
手机又亮了。还是微信。班级群消息提示,一个红色的@,看来是@的我。打开,胖子正在喊我。“@长安,你有她的信儿么?”
我愣了好半天,手指慢慢挪到键盘上,打字。
“没有。”我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