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

小时候，我对近视一无所知，周围的长辈不戴眼镜，小学的老师也不戴眼镜，除了在书本封面看见戴眼镜的徐志摩，我一直以为，眼镜这个东西离我的生活非常遥远。

在我心里，眼镜是知识的象征，它通常代表了徐志摩胡适那样的大作家，或是华罗庚陈景润那样的科学家，能戴上眼镜的都不是一般人。戴眼镜因为学识的增加，在知识海洋中沉浸太久所致，那是日积月累的刻苦研究，一个无所事事的学生，似乎远达不到需要近视的级别。

乡下是没有文化氛围的，可供小孩子阅读的书太少。我自识字起就爱看书，大约是书中有超越现实的奇观，可以尽数忘却生活中的烦恼，一半是好奇，一半是逃避，我就这么一头扎进了书籍的海洋。小学一年级时，我们全家住在老街上不足十平米的修无线电铺子里，邻居的谢老家里有些童话书，母亲和我就去借，借了几本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完成了我对美学和文学的原始启蒙。母亲说谢老把那些书送给我了，我却没印象，因为家里完全没有那几本书的痕迹，不过那时太小，记忆并不十分牢靠，也许是搬家中弄丢了，也许是别人借走了没还。

家里父亲只订报纸，偶尔订一本读者，被我们翻得纸张起卷儿。爷爷倒是有些武侠小说，我经常偷出来看，图囵吞枣地看完又悄悄还回去。镇上的书店里只卖新华字典和复习资料，有时候店主偷偷地卖一种少儿不宜的小书，是一种16开的小杂志，印刷粗劣，内容低俗，讲一些野史和神话里的艳情故事。在连知音杂志都难找到的年代，我无书可看，经常攒了钱偷偷去书店里买这种小书，脸涨得通红地藏在书包里，看完又觉得良心不安，害怕又遭一日被母亲找出来，只好躲到厕所去烧掉。有次姨奶奶家里办喜事，我去她家玩儿，我去别人家里，第一件事总是奔向书柜，这位姨爷爷是名小学老师，他家的书柜里除了工具书果然有本闲书，是一本繁体竖版的《西厢记》。书很厚，也很旧，边缘却整整齐齐，可是见很被珍重，我也不敢开口借，便一个下午躲在书房里，站着把这本书看完了。看了这本书，我才知道名著和艳情小说的差别，明明西厢记里对情爱有更露骨的描写，可是通篇不见一个淫字，只让人感叹爱情的美好和世事变迁的遗憾，只感到雅。自这次后，我开始到处借书，但凡谁家有本好书，就腆着脸去借，书籍匮乏的年代，主人自然也是舍不得借，怕借了就不还了，或者把书弄脏弄破，往往他们不好意思直接回绝，就说这书自己要用，只能借我半天一天的，指望我知难而退。我却是不会放弃任何机会的，哪怕主人只答应借半天，只许在他家里看，我也很高兴，抱着书如饥似渴地看，从此锻炼出看书极快的本事，看完之后回家了，心里还会不停回想书里的优美措辞和精彩情节，一遍遍回味。

借书的归期总是那样急，我走路时看书，上厕所也看书，晚上睡觉时不敢开大灯，就偷偷在壁灯的微光下看书。少年时期，我几乎永远在看书，《红岩》、《江姐》、《醒世恒言》、《聊斋志异》、《家》、《悲惨世界》，盗版正版无所谓，缺页污渍也无太大影响，其实看的时候不过是记下了故事情节，很多年后才真正明白书中的深意和作者的情感。

初一那年，在学校图书馆借了一本张爱玲小说集，和我从前看到描写时代变迁的名著和讲家国情怀的武侠小说不同，也和那些描写妓女书生的传奇和讲鬼狐神仙的志怪小说不同，那是我一次看一个作家描写弄堂里的家里长短，描写男女之间的小情小爱，那是普通人的故事。虽然张爱玲这个名字让我不喜，可是她的文笔真是美，把我完全带到几十年前上海的月亮之下。母亲是明确表达过不喜欢张爱玲的，因为她和汉奸谈恋爱，母亲喜欢的是鲁迅冰心舒婷这样的作家。如果我提出买张爱玲书的要求，她多半会敷衍一句，好好学习，少看闲书。如果碰上她心情不好，说不定还要挨上两句骂。于是我利用课后的时间，把《倾城之恋》和《金锁记》手抄了下来，抄得手指磨出了大大的老茧，但是看着那本笔记本，心里却无比满足。

我的书看得越来越多，作文越写越好，偶尔也在比赛中拿第一，文章被抄在红纸上贴在公告栏里供全校人观看，但是与此同时，视力也变得越来越差。因为个子矮，在学校我一直被安排坐在第一排，所以一开始视力变差，并没有发现，初现的征兆是在家里看电视时，总是不自觉要把椅子往前挪，每次都会被母亲说。因为家里做木材生意，父亲又爱打兵兵球，就专门请木匠做了个标准的乒乓球台，架上网子，放在车库里。我打球时，虽然能同时用横拍和竖拍，两手都可以发球，球技却不是最好的，因为总是球飞到了面前，我才看见，如果是一个猛抽的急球，还没反应过来，球就像一道晕染的白色弧光从眼前掠过。羽毛球我打得更差，因为球飞得更高，离得更远，打球时不停跑来跑去，不过是锻炼身体。原本我挺受老师宠爱，可是有一年换了个班主任，他不大喜欢我，就把我的座位调到倒数第二排，因为坐第一排的不仅仅是矮个子，这里还是老师最喜爱的学生的座位。调到后排去了，我才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我完全看不清黑板。老师讲课时我只能靠耳朵听，如果问同桌，又会被当做扰乱课堂秩序受到老师批评。回家以后，我曲折地向母亲说了被换座位的事情，她忙生意忙得焦头烂额，也多余的精力和我掰扯，嗯了一声就走了。我原本也是探口风，如果母亲愿意积极地帮我换回座位，我才有勇气告诉她下一个事情，比如视力减退的问题，弄清她的态度后，我悻悻走开。

我大概知道眼睛近视后需要戴眼镜，但是在乡下，戴眼镜是一件不大光彩的事，乡下所有的人，包括学校老师，都一致认为眼镜是个祸害人的坏东西，它让眼睛产生依赖，只要一戴上，就终生无法去除，而且大家普遍认为眼镜戴上后，近视会加重，越戴越近视。如果乡下有人戴了一副眼镜，人家看见了就会嘲讽，您这学问有点深啊，怎么也要是个博士才配啊！问的人一脸嬉笑，被问的人脸红耳赤，实在是尴尬。如果没有相应的学问，戴上眼镜会受到诸如此类的源源不断地嘲讽。我于是小心翼翼保守了我的秘密。

我的视力越来越差，后来就算坐第一排，看黑板仍是雾蒙蒙的，功课也变得越来越糟糕。语文政治之类的文科只需要死记硬背，看课本就够了，可是数学这种需要讲题分析的，渐渐就越落越远。我变成了初中里有名的偏科生，文科全优，理科不及格，往往语文拿全校第一，数学拿全班倒数第一。父亲开始觉得我丢人，因为自上初中后，我不仅没有拿到三好学生的奖状，而且还开始单科不及格。他气呼呼地，也不和老师们钓鱼了，也不和老师们下棋了，觉得有个不成器的女儿，在老师们面前抬不起来头。作为惩罚，他责令我在暑假里去乡下的老屋干农活，那会儿爷爷奶奶还种着几亩水田和旱地，所产的农作物只供自家吃，但是收水稻收棉花时仍是个大工程，需要人员协助。母亲就带着我回去，顶着毒太阳在地里割稻子，蚂蚱到处飞，汗顺着下巴滴在泥巴里，镰刀把掌心磨出血泡。

劳动改造并没有让我的成绩提高，一次在父亲的质问下我终于说出了自己近视的秘密。他大吃一惊，然后无可奈何地带我去县城的医院。在军医院里，我第一次接受了视力检查，结果近视的度数是二百五。这个情况是一定要戴眼镜的，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说道。那这个近视还有的治吗？母亲焦急地问道。她这个已经是真性近视了，不好治，不过她还小，要是在我们这里做理疗的疗程，再配上药，应该可以减轻，医生笑笑。诊断室背后的治疗室里，坐着几个中小学生，他们的眼睛上按着穴位贴着一些白色珠子，珠子被胶布贴住，有电线连着它们，肉眼可见这些珠子在震颤着按摩穴位。做这个痛不痛？我好奇地问一个男孩。他睁开眼睛，看见我一副土包子的打扮，皱着眉只说了句不痛就闭上了眼睛。

母亲问了医生，做这个理疗要几百块钱，关键是每个星期都要跑到医院里来，从家里到医院，自己开车也要二十多分钟，没人有时间天天带着我跑，于是她放弃了这个念头。在医生的建议下，我配了人生的第一副眼镜，树脂镜片，半框的框架，颜色是粉色。回家戴上眼镜后，我惊奇地发现，原本世界上的那层薄雾不见了，整个视野清晰无比，我从未看得这般远。我高兴地拿起乒乓球拍打了一局球，除了眼镜架子会随着运动晃来晃去，其他简直完美。

配上眼镜的那年我读初二，眼镜并不是万金油，我依然是个偏科生。因为害怕别人笑话，除了上课时，其他时候都不戴眼镜，下课后，就把眼镜从鼻子上取下来，用眼镜布包好，放进眼镜盒里。我天真地认为，只要减少戴眼镜的时间，近视的度数就不会增加。这时班上的另外几名同学也近视了，他们的做法和我一样，除了上课时戴眼镜，其他时候都努力装成没有近视的样子。

我有次看一个电影，有个男生戴眼镜打篮球，篮球飞到脸上把眼镜打碎了，脸上都是血，玻璃都扎到眼睛里！有个同学一脸神秘地对我讲。这个故事也可能不是他看来的，而是有人讲给他听的。总之，在学生时代，关于这样戴眼镜出意外事故导致眼睛瞎掉的传闻太多，有各种版本，打篮球的，出车祸的，甚至是打架时迎面击来的一个拳头。戴眼镜的恐惧一直弥漫在我的心头。

如果要确认一个对近视眼最不友好的年代，我选择2001年。那一年《情深深雨蒙蒙》热播，大人小孩都凑在电视前面跟着剧情一边笑一边哭。我很喜欢依萍，把她当做了我的化身，每次镜头里她被陆振华毒打时我都怀着一腔仇怨热泪盈眶。可是当杜飞开始追求茹萍时，我才发现了这个电视剧的恶意，杜飞被强行搞笑，而这种恶搞在近视眼镜的加持下被放到最大。相比起书桓的才子形象和尓豪的公子做派，杜飞就是个脑袋少根筋的书呆子，为了贴合形象，他被设定为一个戴眼镜的近视眼。在杜飞搞笑的那些片段里，眼镜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比如突然起雾看不清了，导致各种意外；又或者是三位男主打架正热闹的时候，杜飞眼镜被打掉了，在一片纷乱之中到处找眼镜，用情景的冲突制造笑点；就连杜飞结婚的那场戏，编剧也没饶过他，他是戴着破眼镜举行婚礼的。在那一个时代的影视作品中，眼镜都成了制作‘呆’，‘傻’，‘古板’形象的强力道具，近视的学生更加羞于在公众场合戴眼镜了。

之后的时间，我都秉着上课戴眼镜下课取的习惯。在医院上班后，也是上班戴眼镜下班取。老实说，戴眼镜后戴上口罩，口鼻的热气就会往上走，在眼镜上形成白雾，平常倒还罢了，只有在手术台上最尴尬。直到二十一岁那年，我去了杭州，在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虽是贫寒的生活却多了几分自由。有一次搭公交，怕看错班次，戴上了眼镜，并没有遭到异样的眼光，车上戴眼镜的人也很多，这副眼镜就顺理成章地长期驻扎在鼻梁上了，看清世界的感觉真好，再也没有取下来。十几年来，我大概换了四五副眼镜，都是些普通牌子，所担心的镜片破碎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而在这期间近视度数虽然有增长，但还算合理。

有时候也会想，如果眼睛没有近视，会不会学习更好一些，眼睛更大更漂亮一些，但是叫我不看书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个假设假设不成立。有时候又想，如果在近视早期的小学时就佩戴上眼镜，是不是一切会不一样，也许就不会偏科，生活得到更多的选择？可惜，人生最稀缺的东西就是如果。

首发于公众号：不谈情只Y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