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了
在索邦的两年读研生活结束了,做一个小结吧。这两年自我感觉过得比较悲惨,也就是心理体验比较差,经历了之前未经历过的强烈的迷茫、压抑与孤独感。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说他刚一成年,就把巴黎当做礼物献给自己。我读到这话时在心里苦笑,现在还能回想起不知多少次心跳加快的焦虑,电话里的抱怨与哭诉,层层累积的厌倦与疲惫……第一次回国时竟不想再回来,眼看着飞机降落在清晨的戴高乐机场,心里只有无奈的叹息。许多次在飞机上看着夜色下巴黎的轮廓,看身边的游客充满期待,都不禁自问:这就是大家向往的巴黎,是给我带来许多打击与成长的巴黎吗?
我对巴黎的期待在第一个学期就几乎被消磨尽了。可能是从导师琐碎而无趣的讲文艺复兴时期traité的课程开始,可能是从不明就里、听不大懂、但又必须去听的讲座开始,可能是从名为讨论班、实为每次请不同人讲座、并且每次留一小时供主讲人和主持人扯淡叙旧的课开始,也可能是从导师提议我研究《随笔集》里的时间与空间开始……我既跟不上,也提不起兴趣。看着老师和同学们对rhétorique、对topographie、对书籍史、对连载杂志文学、对文学与插图的关系等等课题兴味盎然,一边艰难地做笔记(其实就是听写,还有很多没听说过的人名作品名),一边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是一个局外人。
我想要的文学研究应当有人的存在,有鲜活的生命力,能给予人以力量,使人更好地看见和理解自我、世界乃至宇宙。然而我每天在努力通过文献学习的是:蒙田夸赞他的父亲是真心的还是背后体现了某种心理压抑,他是如何赋予写作以肉体性(corporalité),如何认识与处理自己的忧郁(mélancolie),如何对待他者,如何建构或者放弃建构自己的主体性……更多的情况下,我在努力弄明白文献究竟想说明什么,提出了什么论点。但就算难得弄明白了,一个更加根本的疑问总像大石一般压在心头:为什么要读这些?这些问题与回答意味着什么?它们的意义何在?我频繁地自问,你觉得对蒙田的理解更深入了吗?假如碰到一个蒙田爱好者,或是一个不了解蒙田的人,你觉得比起过去,能更自如地向他阐释作品的“奥义”,使蒙田打动他、在他的生命里留下印记吗?面对自己的审判席,我既无力,又羞愧,屡屡感到自己的苍白,就像前几天读完的一本小说里写到,they read a lot, but they could never learn。
索邦的培养体制是一年交一篇大论文,要求有三到四个大的部分,尽量避免平行结构,于是我每一年的生活都鲜明地分成两部分:从九月开学到十二月初是拖延时间,尽量逃避和论文相关的一切工作,无始无终地读些乱七八糟的书。从次年二月开始陷入越来越深的焦虑,大约三月多开始写初稿,但真正严肃地动笔多半要到五月,一整个五月和六月上半是压抑而暗无天日的写作期,每天都在算页数、凑引用、发明大标题和小标题,以及锲而不舍地进行不断崩溃又重启的心理调节,直到恍恍惚惚地结束答辩,得到短暂的解脱。大概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摸鱼,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焦虑,剩下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写论文,就这样第一年写了约90页的正文,第二年写了约130页。导师给的成绩都还不错,但我心知自己的水平是没有办法和法国同学相比的。不过这也不那么重要,更根本的问题是,我对自己写的东西和“研究”的题目没有认同感,正是这种不认同折磨了我两年。
这两年也是在思想上十分孤独的两年。法国松散的管理和大论文的培养体制使大家“术业有专攻”,却缺乏共同的知识和思想底色,很难有两个人读过同一本书的情况,于是最后同专业的同学就成了不同部门、不同分工的同事,见面也大多只进行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谈和八卦,几乎没有什么深入的交流和切磋。我不知羡慕过多少次其他系的同学,他们靠师门、靠问题意识、靠曾经的共同生活、靠累积的文化资本和title建立起来的共同体就像土壤一样,支持着他们的智识继续欣欣向荣地生长。而法语系那么小,人那么少,又那么缺乏学术训练,基本都在孤军奋战。偶尔在网上或在食堂抓住一个同专业的师兄师姐,我都高兴得不得了。在国内读本科时一心想出国,觉得只有来到法国才能接受最正统的学术训练,但在巴黎有多少次受到这个想法的诱惑:不如回国读博吧,不如归去……
然而即便在同一专业,我也时常感到自己像是一个局外人。我一直对纯文学的兴趣有限,不喜欢读诗歌,不喜欢进行形式分析,也不怎么喜欢文学理论。许多分析和结论,在我心里都只能赢得一个“so what”的无动于衷的评价。相比起做一个研究者,我更喜欢像普通读者那样阅读作品,被它们打动,让它们丰富我的思考和生命体验。我在内心里一次又一次尝试为文学研究正名,但总是难以说服自己。读了那么多本文献,真正打心眼里觉得还算喜欢的,也就那么一两本,其它都是强行翻过,能偷懒则偷懒,过河拆桥一般找到一条可用引文就扔到一边,盯着书页想不走神都难。但也许这不是文学专业的问题,而是更根本的路径问题。我羡慕那些早早找到学术进路的人,自己也带着“说不准这本就找到真爱呢”的期望杂七杂八翻开过许多本书,但渐渐发现对很多问题都没什么真正的热情。不管是本科时周围人热衷的政治理论或思想史,还是自己有一定认同感的女性主义和左派思想,或是更加新鲜、趣味性和批判性更强的文化史和文化研究,我好像都更想看看热闹,而不想长久地停留并劳作。我在心里觉得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但又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就像蒙田在宗教战争期间避难时所说,我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在追寻什么。
专业化的训练造出一片知识的汪洋大海,使人互相隔离。我参加过几次博士和青年学者的聚餐,席间大家讲述各自专业领域的知识,自然也有趣、也涨知识开拓视野,但听着那么多的知识不断冒出来,我在某个瞬间忽然感到萨特小说描述的“恶心”,感到强烈的荒谬感与无意义感,感到围坐在这个饭桌上的所有人、尤其我自己,都是那么苍白而单薄。无限细分的专业领域、无穷无尽的知识细节令人窒息,不知所从。我曾经隐晦地就这个问题询问过导师的看法,他应当不很理解我的困惑。他持有很典型的启蒙式研究者的思路,认为学者的使命就是推进知识(faire avancer le savoir),可我总希望知识不是机械的,也能有一些灵魂与生命,能让人看到一些整全的图景,让人的精神世界更加丰满。
不过,虽然在索邦的这两年很痛苦,但比起本科时代,尤其本科时代的末尾,这两年也是收获最大、成长最多的两年。我一直对之心怀怨恨的专业化训练,毕竟让人真正体验到什么是做研究、什么是人们对一个professional的研究者的期待,让我不再止步于单纯的阅读爱好者。这个过程也教会我一些基本的底层技能,包括但不限于:如何设定大论文的结构并力争主题统一,如何发现问题,如何寻找有用的文献,如何进行基础的文本细读和修辞分析,甚至还有如何坚持稳定写作、不逃避产出……我在写论文价值感陷入低谷的时候,按照OKR的思路给自己定下了几个目标:读一些同时代和古典时期的文献,而不止于文本内部分析;涉猎一些思想性内容,而不止于纯文学研究;说人话,绝不不弄玄虚;努力使文章各部分逻辑连贯,尽量做到有推进,不写无关的废话凑数。直到论文写完,我都对自己的论文没有什么信心和认同。但答辩那天,现导师和意向导师的评论确认了这几项目标基本达成。两位导师都认可我对色诺芬、斯多亚、新斯多亚和马基雅维利的引述与比较。意向导师说这篇论文有些philosophico-littéraire的意思,并且挑出几个例子说明我很注意紧扣主题、没有digression。在讨论联合指导选导师的问题时,他又否决了某位和我研究方向高度重合的老师,原因是那位老师有一种奇特的曲折隐晦的文风,而他不希望我简洁清晰的风格被带偏。但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现导师不经意的一句评价,他说“你有一个好头脑”(vous avez une tête bien faite)。我姑且将这句话当做是对蒙田的部分引用,毕竟他也熟读蒙田。蒙田的原话是:一个好头脑胜过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头脑(Mieux vaut une tête bien faite qu’une tête bien pleine)。
对我自己而言,这些学术训练上的收获还在其次。因为写论文和焦虑之下的拖延与摸鱼,机缘巧合地读到几本真心喜欢的书:奥尔巴赫的《摹仿论》、巴赫金的《拉伯雷研究》、潘诺夫斯基的《土星与忧郁》以及查尔斯泰勒的《现代自我的起源》,算是为自己的思想发育添砖加瓦了。更重要的是,这个过程里无尽的痛苦引发了无尽的反思。在折磨人的多次反刍之后,我意识到了自己读书需要改进的两个地方:读太多、思考太少,以及缺少一些建立intellectual autonomy的勇气。
本科时翻了很多书,但往往只是记下了别人的观点,而没有明白别人是怎么思考的,甚至连观点都没有记下。那时读书如同看演出一般,更像是一场感官刺激,而不是智力工作。来到法国,发现比起二手文献和理论,大家更强调的是仔细读文本;比起读得多,更看重读完能不能活学活用。我在法国文学生论坛上发帖说自己读了文本没有想法,一位老师回复:你只有一边读一边【思考】,才可能有想法。阅读是快的,可见的数量积累、可感的视野拓宽也带给人巨大的愉悦,但消化、思考和在此基础上的产出才真正训练头脑,尽管它们很慢,而且往往缺少即时可见的成果。我的意向导师反对给十六世纪的文本加上厚厚的注释,他认为现代读者同样具备基本的阅读和解读能力。受他影响,我尝试克制住查文献的reflex,不断告诉自己:你要相信你也是有正常阅读能力、受过一定教育的人,你的想法不见得就不如文献作者的想法。这种digestive reading的观点古已有之,但我对它的深切体会是在这两年间才慢慢建立的。
来到法国后,我也一直困于某种失准感。我和导师的研究兴趣不同,和班里同学的研究兴趣不同,找不到自己的问题意识,也没有师门、学术共同体或者精神导师指点迷津,总是害怕自己做的是无用功、走上错误的方向。尤其让我困扰的是,导师的指导十分有限,课程也都松松散散。于是经常发出艰难的天问:我是谁,该做什么,该怎么做?这个时候每每羡慕在美国读书的同学,他们有指定好的阅读书目,论文写作从选题到一稿再到终稿有来自各方的引导和帮助,而我面对无边无尽的知识的海洋,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浮在水面已属不易,时常觉得心衰力竭要被淹没。
好几次问导师问题,他都说,你去翻翻某某的书/去关注一下某某主题吧。一开始,这些话是圣旨也是明灯,但我慢慢发现,他说的时而有用,时而无用。有次我跟他反馈,你上次要我去找某某书,我找了发现用不上啊。导师不痛不痒地哦了一声,云淡风轻地说,用不上就算了。又有一次,我怀着真诚的困惑问他,写这么大的论文,该怎么规划写作安排啊?导师诚恳而淡定地说,这个我没法回答你,这取决于每个人的性情。然后举了个例子说,我一般只是大概列一下要写的方向,因为我得写了才知道真正想写的想法是什么,但是我老婆就是写之前就打好一个特别详细的提纲,然后严格按照提纲写。结论:it depends.等于没有结论。
还有一次,我联系了曾经当过我法语助教的高师哲学博士,想问问她有没有学过怎么做笔记。她很热心地把自己的笔记发给我看,又热情洋溢地讲了半天柏拉图和帕斯卡,但最终我也没明白该怎么做笔记。她的结论和我导师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她觉得笔记是很个人化的事情,而且一个人就是在不断的犯错过程里找到更适合自己的笔记方法的。于是我第一次想到,是不是自己太害怕犯错了,所以才这么畏手畏脚、患得患失?
有段时间沉迷于研究法国高中教学法,认为写不出论文的根源在于基础教育背景的差距。但某次旁听课程,老师布置作业写诗歌评论,特意强调可以选择写得不pédagogique,只要写出自己的想法来,并且,他更喜欢不受pédagogique套路约束的写法。于是我想,喔,原来真正的大家对pédagogique的模板是有所批判的啊。某次读法兰西学院现代文学教席Antoine Compagnon的文章,他提到文学理论被编入教学大纲、出成花花绿绿的教辅之后,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我看看手边买的一堆教辅,陷入了尴尬的沉思……
就是在这些迷茫又无奈的体验里,我慢慢生出了一丝成为独立思考者的渴望。也许,是时候勇于走出自己的思想路径了,其他人的想法,都是帮助锤炼和养成自己的思想啊。
写了这么多,还没有写完对读书的全部感想,但已经写困了……除了读书之外,生活、沟通与真挚的情谊也是这两年收获极大的方面,留待下次再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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