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中最令你最难忘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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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个话题里的分享,大都是关于爱情。
在我十几岁的少女时代,能看到的最浪漫的爱情,不是在影视剧里,就是在书里。
比如沈从文致张兆和:“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情窦初开时,觉得“在对的时候爱上对的人”,真是世间最好的事。
比如陆游致唐氏:“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喜欢而不可得时,觉得“在错误的时候遇到对的人”,就是世间最遗憾的事。
还有课本里那些令人难过又羡慕的思念与痴情:
——元稹致亡妻:“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归有光致亡妻:“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苏轼致亡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我仍然记得初读这几句诗词时的感动,在那昏昏欲睡的语文课上,全班拖着长腔的朗读课文的下午,我反反复复地读着这几句,心里的酸涩感,就好像儿时读了许多的美好童话之后,第一次读到《海的女儿》时的那种真心难过。
当然,中文系打破恋爱脑的第一课,就是不要当文人的真人CP粉。
——“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那一刻对妻子的爱是真心的;出轨之后的委屈却也不是假的:“我可以爱这么多的人与事,我就是这样的人。”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人,沈园题词时的遗憾是真心的;但休妻娶妻、妾陪妓伴的打情骂俏也不是假的:“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
——“念妻枇杷树”的人,对第一任妻子的怀念是真心的,妻子去世一年后再娶也是正常,第二任妻子死的当年继续娶也能理解,只是那句“今已亭亭如盖矣”中的欲语还休,更像是现代人的过多脑补。
——“无处话凄凉”的人,泪千行的悲伤是用情至深,与第二任妻子的“生则共居、死则同穴”的承诺是生死与共,与红颜知己的“惟有朝云能识我,每逢暮雨倍思卿”是琴瑟和鸣。
——“曾经沧海”的人,下笔时的感悟是真心的,可惜风流也不是假的。山盟海誓又抛弃初恋,见韦家全盛便迎娶前妻,前妻早亡,可怜的是他后来的女人们,大概是真得觉得不算水也不是云,玩过便弃。其心机与人品饱受诟病:“(元稹)自私自利。综其一生行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岂其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
基本上,中学时代引起我巨大情感共鸣的描写,深挖细究后,总是无法满足少女对美好爱情的期待。
这种心情与细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后一句时,一样微妙。
虽然原本是首战争诗,后被引用为爱情。
但其实与上述的故事们,有异曲同工之妙。
虽然浪漫,但也只是一句空话。
因为后一句是:“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相隔太远,所以此生终不会相见。时间太久,所以誓言终不会成真。
中文系打破恋爱脑的第二课,是要做个没有感情的杀手。
评价文学作品中的爱情,不能再像中学时代那样凭借感觉和脑补,也不能像上文那样用带着现代的道德观和自己的三观去评判。
在文学作品里,很多是没办法用三观来评价的。
就像罗密欧在参加舞会之前,其实是有个挚爱的:
“我的眼睛里供着神, 心中再不能存一丝不敬, 让眼泪成火,火把我的眼睛烧瞎, 如果我有一天会相信这样的假话。 比我的爱还美?哼,谁信? 开天辟地,太阳就没照见过有她一半美丽的人。”
这并不影响,他在参加舞会之后与朱丽叶坠入爱河并且成为感天动地的名著情侣。
评价文学作品,要结合时代背景,要结合个人生平,有政治标准,有思想标准,有艺术标准也有美学标准。
这样的好处是,足够客观,没有人会批判你“太片面”或者“以现代角度批判古代文学作品”。
坏处是,摈弃了个人感情,便很难再产生初读“小轩窗,正梳妆”的乍见之欢了。
中文系打破恋爱脑的第三课,是不能太纯爱。
中学时代,我很喜欢那些口耳相传的希腊神话,其中一个印象比较深的就是向日葵的故事。
海洋女神曾是太阳神的情人,但后来太阳神又爱上一位公主。怒火中烧的海洋女神向公主的父亲告发了两人的关系。公主的父亲下令将不贞的女儿活埋。太阳神得知此事后,彻底断绝了和海洋女神的来往。痴情的她一连数天不吃不喝,凝望着太阳神驾驶太阳车东升西落,日渐憔悴,最终化为一株向阳花。
初次听到这个故事后,觉得神话故事真是太凄美和浪漫了。
直到后来上了西方文学课。
基本上能够以各种名义完成异性、同性、人人、人兽、人物、强迫、囚禁、乱伦的生命大和谐。
我原本觉得什么浪漫来着?
我现在觉得什么都不浪漫。
以上只是我大学前两年接受的洗礼,基本上经过前两年的冲击与洗礼,在三观都被打磨得差不多以后,后来的本硕过程就可以过得非常人淡如菊。
但也不是没有过怦然心动的时候。
那是读到了雨果写给大女儿的一组诗。
对于这位私生活和作品一样丰富的作家,我原本是可以做个没有感情的杀手的。
但那组诗,是关于亲情。
他写到女儿童年时候,可爱又淘气,缠着他讲故事;乖巧又听话,会轻手轻脚担心吵醒晚睡的他;踏着朝露向他跑来,就像春天的曙光一样。
他写到女儿少女时候,知情又识意,能够懂得父亲的希冀;理智又温暖,在家庭里仿若太阳般带来欢乐;漂亮的仿佛一出现,天国之门就会打开。
女儿19岁亡故后,他悲痛不已,写下了《明日清晨》。
描述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逢。
明日清晨,
田野微露曙色;
我将启程,
我知道你在等我。
我将行经林海,
我将行经山泽,
我再也不能与你如此天各一方。
我将满怀思念,
我将踽踽独行,
我将见无所见,
我将闻无所闻。
我将孤独一人,
我将佝偻躯体,
我满心皆悲伤,
白昼都仿佛与黑夜一样。
我不去看那直下江流的孤帆远影,
也不去看那落日散成的流光晚霞,
等我到达你的墓前,
我将会放上一束青枝,
和一束花。
文学作品中的爱情也许经不起推敲,但亲情总是长久。
即使是荒唐如雨果,面对女儿时,他也就只是一个慈爱的父亲。
我将去赴一场孤独的重逢。
我的女儿,我知道你在等我。
等我带给你的青枝,
等我带给你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