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的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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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吴亚昕在发生车祸的那一瞬间还没有昏迷,她是在看清肇事车主的脸后昏迷的,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死了算了。
吴亚昕有一段她自认为难以启齿的秘密:她是技术中专毕业,学的酒店管理。这个学历想在酒店一下子做到中层没可能,她又不想从服务员做起,就在一家专卖店卖衣服。那一年她19岁,认识了大她20岁的老石。老石带女儿来买过两次衣服,后来女儿开学,他再来给女儿买衣服就指定让吴亚昕帮着挑。一来二去两人混熟了,老石屡次暗示自己离异、有钱、喜欢她。当时他开了一家很大的足浴城,反正吴亚昕的时间混着也是混着,跟个有钱男人谈谈恋爱,说不定是个向上爬的阶梯,吴亚昕便开始和老石约会。
那时老石出手还算大方。衣服手饰,新款手机,在她身上不算一掷千金,但花的钱不比她工资低。
吴亚昕并没有真心实意想跟老石结婚。首先他太老了,家里肯定不会同意。其次两人也确实也没什么共同语言,老石的生意她不懂,一时也学不会。她能感觉到老石对她,同样没有拿出真心。说白了两人就是固定情人,都在骑驴找马罢了。
吴亚昕还是想找一个条件好一点的同龄男朋友。她通过自考拿到一所名校的本科学历,又通过一个朋友破格进了一家大企业。 那家企业招收前台都需要全日制本科毕业生,如果不是朋友力荐,像她这样的自考生是根本进不去的。吴亚昕玩命工作,创意还行,得到过表扬。她逐渐站稳脚跟,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光鲜的小白领。
这时老石的足浴城门口要修高架桥,下面的路要拓宽。他的足浴城被用墙围起来了,这一围就是一年多,生意被彻底搞死。
老石落魄后在吴亚昕面前有点慌。以前一回去就看电视的他开始陪她散步、买东西、帮她洗澡吹头发,做些谈恋爱的小举动。可吴亚昕很清楚,现在他的足浴城转让不出去,他就没有资金在其它地方重新启动,他年纪不小了,又没有什么魄力,可以想见他的老年生活,贫困和挣扎将如影随行。这个曾经有那么一点点风光和优越感的男人,日后将和街上那些驼着背捡便宜菜买的老大爷没有什么不同。
而吴亚昕不一样。她拿着自考毕业证把自己户口簿上的“学历”改成本科,她认识了Chole、Celine、Tory Burch 这些小白领的标配,她又跟着公司活动出了两趟国。她摇身一变,洗去乡镇女青年的外壳,已经有能力找到更好的男朋友了。
认识现任老公时她25岁,青春正好。老公申玺是名牌大学研究生,在一家生物研究所工作。当时她想得很清楚,申玺虽然没有太高的收入,但工作稳定体面,各方面条件都不错,而且他们搞科研的是越老越值钱,说不定哪天他们团队研究出个举世闻名的奖项,那就是一生吃不完喝不尽的荣华富贵。
出于自卑,她隐瞒了自己卖衣服的那段历史,也从来没有告诉过申玺她的学历是自考,更不可能跟他提老石。
两人基本确定关系以后,吴亚昕去与老石谈分手。老石是个明白人,知道她这段时间的冷淡事出有因。他叹了一声:“人往高处走,我不留你。”
吴亚昕结婚后不久就怀孕了,她听说老石过得不好,现在靠开一辆五菱之光给亲戚的酒店送生鲜过活。
但是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了。
谁会想到,两车相撞,对方竟是老石。
2,
吴亚昕醒来时已在医院,伤得严重,经过X光、CT及MRI检查,她胫腓骨骨折,需要麻醉手术。而此时腹中胎儿三个多月,万一影响胎儿发育怎么办?医生也给不了确切答案,只能叫她等到胎儿再大一点做排畸检查。
身上疼,又心痛孩子,还有令人心焦的雷——申玺和父母都是城市里的体面人,要万一知道她的历史,会怎么想她?
她心烦意乱四下张望,没看到老石。
“肇事者呢?”
“他的全责,垫了钱,到交警队去接受处理了。”申玺眼睛红红的,叫她不要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吴亚昕担心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晚上公婆也赶来,陪她第二天的手术。公公是大学教授,打了好几个电话托人找熟悉的医生问,做手术、打麻药,会不会影响胎儿?没有人敢给他肯定的答案,但是都说多少会有影响。
第二天吴亚昕做完手术出来,申玺低着头。
公公婆婆瞬间交换了“你去说”的眼神,公公胜。婆婆只好鼓起勇气:“亚昕呀,你还年轻,我跟大家都商量过了,觉得这个孩子,还是不要为好。要万一大一点检查出来有问题,吃亏的还是你。”
吴亚昕听得哭。
婆婆说:“当时你还在昏迷着,申玺给我们打电话说了你的情况,说也可以不做手术,但是不做手术以后可能影响你走路。为了保你,我们一致同意第一时间给你做检查、约手术时间,大人是最要紧的,孩子以后还可以有……”
吴亚昕也知道公婆是真的在为小两口考虑。可是孩子三个月与她血脉相连,那是一条命啊。
看到她哭得伤心,全家都不好受。术后通了气,婆婆问她想吃什么,她说想吃山楂。她怀孕之前特别喜欢吃山楂,但书上说孕妇不能吃山楂,她就忍着不吃。现在都快要做引产手术了,听说妈妈吃什么,胎儿在肚子里也能吃得到味儿,她想让孩子也尝尝山楂的味儿,那是妈妈从小到大最喜欢吃的东西。它没有幸运来到世上拿着串冰糖葫芦冲她笑,那就在妈妈的血液里咂一咂这酸酸甜甜吧。
公婆都知道她的心思,转脸抹眼泪。公公气愤地骂道:“这个必须得叫肇事者赔,赔一百万也不够!”
吴亚昕听得,心脏又扑棱棱乱跳。
3,
术后一周,吴亚昕又做了引产。在这一周里她都没有见到老石,不见更好,她本已垂死的心也实在受不得刺激了。
但做完手术出来,婆婆却一脸阴霾地通知小两口:肇事方和保险公司听说了她引产的事,不肯赔钱。他们只认她做骨折手术的钱,还说如果是车祸导致流产他们肯定赔,但引产是他们自己的决定,不在理赔范围内。
“我们准备打官司!”公公掷地有声。
吴亚昕在心底哀嚎,算了吧算了吧算了吧,这样扯皮拉筋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况且老石情况也不好,要万一他觉得她逼人太甚,说点她什么坏话,她苦心经营的婚姻肯定动荡——她公婆怎么能接受她在婚前和这么一个老屌丝私混过?
吴亚昕不敢跟公婆说。夜里申玺在床前守着她,她小声跟他商量:“真要打官司啊?”
“打,非打不可。”
“其实……他们说得也有道理,并不是当时造成的流产。而且咱也不是花不起这个钱,何必去跟一个开五菱之光的老头计较呢。”
“不是钱的问题,是态度。你住院这么长时间,他一次都没来看。就来交过两次钱,交完就走。这是什么意思,哪怕买个苹果买个桔子来看一眼,说两句安慰的话,也算是个有良心的人吧?再说现在他们又强词夺理,如果不出这事,谁会做引产?这就是车祸导致的,凭什么不赔?”
“我累了。”吴亚昕知道老石不来看的原因,眼泪从她瞌上的眼角慢慢淌下来。
申玺帮她擦眼泪,脸靠在她脸上:“你别这样,我心疼死了。”
吴亚昕慢慢摸上他的手:“老公,你要真心疼我就别扯皮了。这件事快点过去,对我们的伤害越小,我不愿意再想这事。”
申玺却很坚决:“不让你参与,我去和他打官司。”
4,
老石来了。
他拎了一箱劣质牛奶,放到申玺脚边。这代表他尽了礼仪。然后他在病床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还翘起二郎腿,这代表他有把柄,他不害怕,他在无声地威胁她。
吴亚昕看了他一眼。他应该是刻意打扮过,穿了一身深色西装,但这仍然掩饰不了他深处的破败。极深的抬头纹和法令纹出卖着他这两年的狼狈,一身好衣服穿在他身上,像借来的华服盖不住他里面过长的袍子。他的眼睛也变小了,原来人老了眼睛也会变小,变成三角。两人用眼睛相互报警,他越来越锐利,吴亚昕努力反抗,在最关键的时刻她撤退了,他的胜利扑了个空。
他像一个秘密坐在那里,一声不发,不乏捉弄的意味。
无辜的申玺品不到这里面的刀光剑影。他不卑不亢地说:“官司是肯定要打的。”
“打嘛。”老石带了些不以为然。
申玺尽量保持着修养:“那就这样,你要没事就走吧。”
“我是来看病号的。”老石在他面前想抢占高地。
“那也没见你问一句她身体怎么样。”申玺已经有些按耐不住。
“我来看看,就行了。”他和他打着哑谜。
“不需要。”
“我又不是来看你的。”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是她丈夫!我们失去的是我们三个月大的小孩!”
气氛愈加紧绷,秘密呼之欲出,吴亚昕到了不得不发话的时候。她声音又低又急地蹿出来:“其实我的意思也是不想打官司。”
空气凝固了一会儿。
申玺说:“凭什么?!你好好躺着!”
“他年纪大了,来回跑也不容易。”
“年纪大了犯错误就可以原谅?条件没我们好就可以不用赔偿?亚昕你当初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想纠正你,你这个思路很不对,这是我跟他的问题,你不要参与了。”
老石忽然软下来了,他看向吴亚昕,原来她早就和申玺说过不愿意追究。他的眼睛从三角神奇地变回椭圆,眼皮子像被什么提起来了一样,亮亮地看着她,然后慢慢蒙上一层雾。
他们同时深切地感受到生活在对方身上堆积的重量。并非她咬着他不放,也绝非他无情无义。他只是来讨一个结果,向曾经的感情的问罪。当他明白过来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时,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再去苛责。想来他又给过她什么呢,他若一直有钱,不会动娶她的念头,他也是知道自己破产就顺其自然的放手。他们的交往一直是公平的,两厢情愿的,他现在去赌这个气,相当于是对自己辉煌时刻的某种破坏。她小,他过去一直让着她,那么就从一而终吧。
老石站起来:“你好好养身子。出了这样的事,我……”他艰难地像在吞石头:“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一句废话,她知道他只是说不出对不起。
吴亚昕的眼神垂下去,睫毛上挂起一滴很小的泪。透过这滴眼泪看他,他好像并不是真实存在的,映照她卑微的过往,俗气的渴望,可耻的掩埋,和今日某一瞬间的感激。曾经他们的感情简单干脆,而今却滋味复杂。她困难地向他挤出一笑脸,太多话争先恐后地往她表情上爬,最终扭曲成一个畸形的微笑。
老石走了。申玺怪吴亚昕不该软弱,怪了几句后又说:“哎,你总是这么心软。打官司的事你就别管了,这个官司如果不打,我爸妈那边也咽不下这口气。”
吴亚昕没有再吱声。她拖着伤腿费力改变了一下睡姿,这时才发现,自己全身的汗把病服都湿透完了。
5,
申玺到底将老石和保险公司一起告了。法院认为吴亚昕因车祸受伤,检查及麻醉手术都可能对胎儿的生长发育产生影响,吴亚昕是本着对自己和胎儿负责的态度选择了引产,符合医学要求,因此老石和保险公司应该对车祸发生的“连锁反应”负责。
判决结果下来,保险公司和老石要赔偿吴亚昕全部的医疗费、误工费、营养费,除此之外支付精神损失费一万八千元。
精神损失费保险公司不负责。老石也没有二话,把钱给了申玺。
申玺和他父母都嫌赔得少。但是看这架势,上诉也诉不来多少钱。全家人商量商量,吴亚昕又在里面说说软话,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公婆都说吴亚昕心眼儿好,世上再也找不到她心地这么善良的人。吴亚昕心跳得太阳穴突突收缩。
吴亚昕康复后,受了伤的腿比没受伤那条要略瘦,虽然不明显,仔细瞧还是能看出来。她想多锻炼,多走路。申玺陪着她走。有天他们无意中走到了一条既熟悉又陌生的路上,吴亚昕曾在那里的一家服装店卖过衣服,现在路两边的店子全部拆迁。吴亚昕还记得那些商店上面是住户,热闹非凡。多少人过去的影子在这里影影绰绰,一个想在城市扎根的女孩向上挣扎的姿势还在那里停留,残破的长街上曾路过形形色色的务实,一帧一帧过去之后,它们如今变成一片尘土飞扬的废墟。 微信公众号:风茕子(ID:gushirenx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