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谢谢您

一个好的老师可以影响一个学生的一生。决定我人生道路的是我的恩师，从初一他第一次念我的作文起，他在我命运里起到的蝴蝶效应就开始了。如果不是他，我只不过是一个活在混沌里不知如何逃脱的少女，是他给我举起了一束光，至今依然在照亮着我的前方。我将和恩师的故事改编收录到了我的第二本书里。

1

文娇低着头，紧张兮兮地听着李上明念她的作文。她的手心捏出了汗来。李上明铿锵有力的嗓音回荡在教室里，63个学生里只挑了她的作文，63个学生里，文娇只看见了李上明一个人。

十三岁的文娇正处于一种需要被关注的年龄，是那种站在街头都觉得所有人在看她的年龄，在这个自尊心趋于巅峰的豆蔻年华里，文娇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人赏识的感觉。那种感觉即兴奋又胆怯，一旦开始，就容易患得患失，因为你会害怕让那个赏识你的人失望。

李上明是文娇的文学启蒙老师，他第一个发现文娇在写作上的天赋，每次作文课，他都要拿文娇的作文做范本，念给所有的学生听。是李上明让她体会到了被关注的感觉，从而爱上了写作。文娇沉迷于李上明念她的作文，特别是当他念到她的名字，文娇总是会莫名地激动一阵子。李上明对文娇也是有偏爱的。他纵容她在他的语文课上看课外书籍，他在他的早读上给她讲数学题。有一次文娇犯错，他也当着全班的面批评她，拿着一根竹棍打她的手心。只有文娇知道，他夸张用力的竹棍落在文娇的手心上时其实是轻的，一点也不疼。文娇盯着他纤长的手指，嘴角泛起了一股微妙的笑容，像是得意，又像是其他。

文娇念的中学初中部是封闭式管理，所有学生都要住校，每个周末得以回家一次。所以，这里的学生和老师待的时间比自己父母还要长。老师即要教授知识，也要关注学生们的生活。

每天下晚自习回宿舍之后，李上明都会来宿舍查寝，看学生们有没有全部回归宿舍。男生宿舍是什么情况，文娇是不知道的，她从来没有进去过。女生宿舍可就热闹了。宿舍走道上简直就是一副人间百态图，跟菜市场的走道几乎没什么两样。有提着水壶赶路的，有拿着盆打打闹闹的，还有穿着睡衣在值班室给家人打付费电话的……

李上明就是在这个时候穿过这百态少女的人间，走到属于他管辖的班级女生宿舍区域。在文娇的画面里，属于李上明的这一时刻是一个慢放镜头，她看着穿着深色T恤的他，一步一步朝她这边走来。在这个少女的世界里，唯一的异性李上明显得如此的从容不迫，带着几分自信笃定。有时候他也会给她带一些自己喜欢的书给她看。文娇内向又早熟，不爱交朋友，这和她略显畸形的家庭环境有关系。所以，初中那三年，文娇的朋友基本都是李上明带给她的那些书，她在书里看到了另外的世界，看到了男女之情，也从那些书里去解读她以为的李上明。

在文娇的眼里，他和班里那些个乳臭未干的小男生是不一样的，他发育健全，成熟稳重，在文娇混沌迷茫的青春里，他像是一道光，给她指引。

2

初三那一年，文娇的父亲打了她的母亲。虽然从文娇记事以来，争吵打闹就是她家里的家常便饭，但从没见过母亲像那一次一样，被打得鼻青脸肿，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母亲在床上问她：“如果我和你父亲离婚，你要跟谁。”

母亲就这样直截了当地把她的打算告诉了她，丝毫没有顾忌。十多年来，父母无止境的谩骂争吵已经让他们失去站在她的角度去考虑的能力，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她小小的年纪就早已看透了婚姻的不堪，哭过，离家出走过，奋力反抗过，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期盼着快点长大。

她咬着牙，冷冷地回了母亲一句：“随便！”

之后母亲变卖了所有的首饰，带着她搬离了他们原来住的那栋小楼，住进了一个大杂院里。

院子是以前的农机局，后来慢慢被废弃就租给来城里务工的农民，成了这座小城里的城中村。每一层楼有一个长长的走道，家家户户都在门前的走道上搭个小灶做饭，这里是没有厨房的，更别说洗手间了。只有走道尽头有一个公共的洗手间，常日散发出一股臭气。每次去那里方便文娇都需要憋足了气。有时候在房间里写功课也时不时能闻见那令人恶心的气味。

各种角色在这个院子里进进出出。到了晚上，有接客的妓女带着男人回来，劣质的高跟鞋在走道上踩出回响；有打工回来的夫妻在屋子里吵架，婴儿的啼哭持续到半夜……

所以一到周末回家的时候，同学们都是兴奋不已的，只有文娇没有任何期待。她从不接受同学的邀请，去对方家里玩，因为她不能做出相同的回馈。她怎么可能邀请同学来她这个破败的家呢，不不不，一想到这里，她自卑的自尊心就强烈地作祟。在学校，她可是个优秀的学生，受老师的喜爱，同学的膜拜，她绝对不能让人知道，她出生于如此不优秀的家庭。这个家庭满目苍夷，让她受尽磨难，她不允许自己唯一的那点骄傲，被它剥夺了去。她不喜欢周末，她更愿意待在学校里。她那时的世界小得可怜，只有在学校让她觉得活得像个人，像她自己。

每周回家，文娇也难得见上母亲一面，母亲在外面觅了一份工作，早出晚归，唯有热在灶上的饭菜让她能感受到母亲的存在。那两年，母亲老得特别快，皱纹和白发都争先抢后地冒出来。母亲以前是一个活得多么精致的人啊，而今却被生活折磨成了一棵必须经受住风雨的大树，如果她被打倒了，文娇就连未来都看不到了。

文娇和母亲住的房间在底楼，她躺在床上望出去，除了铁窗棂和被围起来的对面的房子，其他什么都看不到，连天空都是看不到的。文娇从书里读到过纳粹的集中营，那里没有欢乐，没有自由，那里是被围起来的一个地狱，在许多个无眠的夜里，文娇看见窗外的一切就是这样的感觉，她感觉自己被关进了集中营，连接整个世界的大门都被关上了。

就是在这混混沌沌的睡眠中，文娇不止一次梦见了李上明，梦境里一片漆黑，前方突然有一道门打开了，强烈的光挤到门前来，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逆光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可是她知道是他，是李上明，他伸出一双手来，让他跟她走。

3

文娇从来没有见过李上明的妻子。只知道他有个比她大两岁的儿子，叫李谦，在隔壁高中部上学。她见过李谦，是在很奇特的方式下认识。

一个周末的晚上，文娇去学校外面的小卖部买文具，没有学生来往的周末，学校外面很安静。文娇拿着文具从店里出来，被一个男生拦住了。男生问她叫什么名字，文娇觉得莫名其妙低着头不愿说，男生便自报其名：“高二三班李谦。”文娇心里一颤，李谦，李上明的儿子呀。文娇于是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个男孩。和她想象的有很大差别，他没有李上明棱角分明的面容，也没有李上明温文尔雅的气质，他的言语间流露出的是一股小痞子的味道。

见文娇看他看得发呆，李谦更加得意了。抢过文娇手里的文具，文具里夹着文娇的作文本，李谦翻出一看：“原来是初三六班的啊，我爸带的那个班嘛！”文娇伸手想抢，他把本子一下举过了她的头顶，任她跳跃就是拿不到。李谦笑得合不拢嘴，乐过了把本子往文娇手里一扔道：“明天晚自习前我去班上找你。”文娇接过本子就跑掉了。

第二天，李谦果然来找文娇了，一起来的还有好几个男生。一个个头稍小的男生往班里探了下头，让坐在门口的同学帮忙唤下文娇。同学拉扯着大嗓门喊了两声，这下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文娇和门口那几个痞子气质的男生身上了。文娇羞红了脸出门，李谦走过来递给文娇一个小手机：“里面有我的电话，周末联系。”然后转身就走，文娇在后面问：“我干嘛要联系你啊！”李谦大声回了句：“我看上你了。”说这话的时候，李上明刚好从办公室过来，李谦见到他爹，拔腿就跑，那几个一起来的男生也跟着跑起来，边跑还边起哄地大笑着。

周末，文娇被李谦叫到了篮球场上。

“原来是叫我来参观他耍酷的。”文娇心想，更加觉得李谦幼稚。不过她还是在看台上坐下来了。穿着篮球服的李谦在场上用力地表现着，还时不时往看台上瞟一眼，确定文娇还在那里。看台上还有其他几个女孩，她们就表现得比文娇捧场得多。时不时还给点欢呼和鼓掌。不过这稀薄的欢呼和鼓掌，在周末的操场上很快就被风吹散了。她听见她们开始肆无忌惮地议论起场上的那些男孩。当中有个女孩应该是喜欢李谦的，文娇听出来了，她手中还羞涩地握着给李谦准备的汽水。

临近中午，太阳越来越大了。文娇无聊地对着天空伸出手来。阳光从她的手指间穿过，就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那闪耀着的光亮像是一颗闪闪发光的戒指。用阳光做的戒指呢。文娇为这新奇的发现感到开心，以至于李谦已经坐到她身边来她才发现。李谦递给她一瓶汽水，自己也举着一瓶咕噜咕噜地喝着，喉结随着汽水在动，她没有注意到李谦已经有喉结了，是大男孩了。她接过汽水，下意识地看了看那个拿着汽水的女孩，她已经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她竟全然不知。她有点扫兴，低头准备好用力拧开汽水，才发现，李谦递给她的时候汽水就已经被拧开了。突然间，她的心里有一丝丝悸动，但她知道那完全是出于一种感动。如此贴心地被对待，她感到心酸。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李老师呢？”

李谦毫不在意地回了句：“他在家洗衣服，怎么？”

“他还要自己洗衣服啊？”她少女的好奇心已经彻底被开启了。

“有时候，阿姨也会过来帮忙？”李谦心不在焉地说。

“阿姨？”听到这个词，她变得警戒起来，似乎察觉到了前方就有敌情。

“啊，我妈不在，他俩早离婚了。”李谦把瓶里最后一点汽水喝完，站起来，像掷铅球一般，把瓶子朝远处的垃圾桶扔去。瓶子穿过大半个篮球场，准确地投射到了垃圾桶里。李谦握着拳头发出了胜利般地“噢耶”。

从李谦身上，她一点也察觉不到单亲家庭孩子的特点。他是快乐的，好像父母并未能影响到他的生活。如果非要找出一点影响的话，应该就是他痞子一般的顽劣吧，可是就连这份顽劣都是快乐的。他在按照他乐意的方式活着。

“李谦。”文娇唤了他一声。“为什么是我？”

“什么？”他扭过头来。

“为什么在那天晚上偏偏选择了我？”

李谦嘴角上扬，那痞子般的笑容又出现了：“我早就选择你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在李上明带新生报道的那一天，李谦就看见她了。她一个人站在教室外，趴在走道的栏杆上，眼神迷茫又若有所思。他那时候就觉得，这个女孩真特别，特别地令人感到忧伤。

4

临近中考的时候，母亲想要把文娇带回娘家去。她说日子没法过了，要回娘家。文娇把这些都写进了每周要交的周记里。她以前避免写自己的家庭，可是如今她面临的选择是她一个人无法解决的压力。她把挣扎与无助统统都转化成了文字和李上明相见了。她在用另外一种方式向他求助。

李上明问她：“你想离开这里吗？”

她点点头，她想离开这个地方。她又摇摇头，可是她不想跟母亲走。她深知，换一个地方，并不能改变什么。离开这里了，她再上哪里去找一个李上明呢。

李上明又问了她：“文娇，你得知道你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上大学。我想考出去。”文娇说。这是她十多年来唯一坚定的目标。

“那好。”好像是突然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一样，李上明的语气明显松弛了。“从这周开始，你周末就到我家里来学习。你母亲那边，我去说。”李上明说。他觉得文娇是一棵好苗子，顺利升了重点高中，然后上一所好的大学，她的人生就不再是被禁锢在这座小城，她就可以自己掌控命运，走出一片好的人生。

去李上明家里补习，最开心的是李谦。不过文娇倒不怎么搭理他，她的眼里有其他想关注的人和事。去了李上明家里，文娇见到了李谦口中所称呼的那位阿姨。她是校领导给李上明介绍的女友，也是一位老师。长得挺拔又有气质。但是文娇不喜欢这位阿姨，在她过来帮忙做饭打扫家务的时候，文娇总会想办法捣乱。不是故意摔掉一双筷子，就是故意扔一些垃圾。她在李上明疏忽的眼皮底下作着案，耍着她自以为是的小心机，并为此感到躁动与兴奋。

那时文娇已经15岁了，属于女性的身体开始发育，但是和丰满的阿姨相比，她就像是一个未长熟的青柠檬一样，内里是酸酸的。有时候，文娇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着急，就不能长快一点，长快一点嘛！

初中最后一个住校的晚上，李上明来查寝。文娇穿着白色的吊带睡裙，见他来了，立马躲进了被窝里。她那会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躲起来，躲得那么迅速还羞红了脸，多年之后她在回忆里才明白过来，那时候的她已有了性别的意识，那件有一点小露的睡裙已经不能让她肆无忌惮地活跃在李上明眼前了，因为那一刻，她并没有把他当成一位长辈，一位老师，而是一个男人。

那天晚上宿舍熄灯以后，文娇穿上外套在安静下来的过道里和李上明交谈。李上明问她长大以后想做什么。文娇想都没有想地回答道：“我要当作家。”李上明摸了摸文娇的头，眼里满是欣慰。

昏黄的灯光下，文娇看着她和李上明的影子，想到上了高中就不能每天都见到李上明了。不能听他在课堂上念她的作文，不能和他一起聊文学。想到这些，一阵伤感就涌上心头。她憋了好长一口气说：“李老师，我能抱一下你吗？”

5

“我能抱你一下吗？”李谦说。

李谦高考结束后和同学一起聚餐。18岁的少男少女们抱成一团的疯，又抱成一团的哭。有个女孩举着一瓶啤酒站到桌子上，大喊：“李谦，我喜欢你。”所有人都开始起哄，李谦像是一块木头一般被人群簇拥着往女孩那边靠近。在快要靠近的时候，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一个掉头，扒开人群就跑了出去。

这一次，换李谦喊了：“文娇，你出来。文娇，你出来。”

大杂院里本来就不隔音，李谦这一嗓子把楼上楼下看热闹地都给唤了出来。有个怀抱婴儿的妇女站在二楼过道处往下探，一楼一位大爷坐在铁椅子上，一面摇着蒲扇，一面看着李谦，脸上还露出一股意犹未尽的笑容。

文娇极不情愿地跑出来，拉着李谦往角落里躲。李谦看着扎着马尾的文娇，还没开口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李谦一边抹泪一边啜泣，平日里都是一副痞子味的李谦在这一刻突然变了一个人，像是受了无尽委屈的孩子似的。

“你怎么啦，怎么说掉泪就掉泪了。”文娇第一次看见李谦掉泪，文娇也急了。

“说，那个人是谁？”李谦抓紧文娇的手臂，咬紧了牙齿，嘴唇轻轻发抖。

“谁啊？”文娇试图挣脱地吼了起来，李谦仍然是紧紧抓着不放。

“你喜欢的那个人。”文娇能感受到李谦的手也开始发抖了。

而文娇已经忘了手臂的疼，被李谦问到的那一刻，她也愣住了，那被她无意识地关在内心深处的某种情愫，像是突然被人撞开了门，被逮了个正着一般。她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愣在那里，有那么一个片刻，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紧接着又有那么一个片刻，她的脑海里闪现过一个人的身影。然后，文娇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她从来未曾正视过这一份隐秘的情感，这一份道不明的感觉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让她疑惑，它作为一个问句被甩到了她的面前，她和她的心对峙了起来。

“我能抱你一下吗？”李谦突然说。他把她从思绪里拉了回来。李谦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暑假结束以后，李谦就去省城上大学了。他偶尔也写信给文娇，跟她描述大学生活，鼓励她好好读书，也只是偶尔，后来连这偶尔也没有了。文娇知道李谦应该是有了自己新的生活了，她开始有点羡慕李谦。她的生活呢，依然还是老样子，依然是一个老师眼中努力学习的好学生，依然是一个不愿意回家的倔强孩子。

唯一改变的是，进了高中部以后，她就很少有机会见李上明了。高中的语文老师是个年轻女性，还是会拿文娇的作文做范本念给同学们听，但是她不喜欢她上课时带来的香水味，渐渐地，她也不喜欢上语文课了。

文娇高考结束的那晚，李上明打来了电话。这是告别初中三年来，李上明第一次联系文娇。他说话还是那么好听，言语之中依然是温文尔雅的气质。他问文娇考得怎么样，还让文娇不要忘了自己的梦想。

后来的后来，文娇真的走上了写作的道路。在她第一本书面市之后，她胆怯地寄给了李上明一本。在内封上写下两个字：恩师。

李上明可能永远都没法体会，在文娇孤独无助的少年里，他带给她的是一种怎样的力量。时至成年后的她，依然怕让他失望。

合上书页，文娇想起来初中住校的最后一晚，她憋了好长一口气说：“李老师，我能抱一下你吗？”

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让李上明愣了几秒钟，然后他伸出了双手。文娇钻进了他的怀里，他的胸膛很暖，她靠得他很近，甚至能感觉得到他的心跳。文娇知道，这样的距离，他同样也是能感觉到她的心跳的，那一晚，她犹如小鹿乱撞的心，她由始至终都相信，他肯定是知道的。

收录此文的书《愿你活得通透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