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遗憾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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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宁不遇
壹
教坊的头牌姑娘流莺,最让客人流连忘返的,便是那把好嗓子。
她唱破阵子,方寸之地的教坊小楼好似突然弥漫出沙海,见得到有孤雁桀骜离去;她唱醉花阴,青天白日仿若骤然昏暗,眨眼间窗台已滚落了余晖。
她唱得这样好,喜欢她的人愈发地多,夜晚便越来越长,需得辗转不同的酒桌和琴案,才能挨到青白的天光。
也只有在这时,才会见到他。
他总是等客人都散了才来,天光尚浅的清晨时分,也不听曲,也不嬉闹,只闲闲摇着折扇,半醉半醒间,一双桃花眼迷人而疏离。
“阿莺啊,这些曲儿都太吵了,给本公子唱个没声响儿的曲子吧。”
流莺白他一眼。
哪里有什么没声响儿的曲子?她就知道,堂堂的楚家二公子楚昕,不是来教坊找乐子,而是躲清静来了。
“这回又惹谁生气了?”
“我爹。”被明晃晃地翻了白眼,楚公子不但不生气,反倒更凑近了些。“不过就是跟媒人胡扯了几句,夸了夸教坊的头牌,我爹就嫌我胡闹,从早骂到了晚。”
“骂你什么?”
“纨绔。”
流莺仍旧绷着脸,努力不泄露嘴角的一丝笑意。
楚家富贵,又沾着皇亲,楚老爷子自己年轻时也曾无限风流。活该风水轮流转,老纨绔生了个小纨绔。
“阿莺,你笑了。”小纨绔也笑起来,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你一笑呀,我就想念诗。”他啪地打开折扇,故意装腔作势地念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扇子一收,一双桃花眼望向了她。“不知阿莺可愿与我作比翼鸟啊?”
流莺怔了怔。“胡说什么。”
他用扇尖勾起她的下巴,笑嘻嘻地道:“这可是方才你自己唱过的曲儿,怎么是胡说?”
流莺别过脸,神色倨傲。“曲儿里的词当不得真。”
这可不是她说的,是坊主教她的。她第一次学唱《长恨歌》时,坊主便说了:“杨贵妃得宠时,三千宠爱在一身,可真到了要紧关头,第一个便被君王抛弃,落个吊死马嵬坡的下场。哪里还有什么比翼鸟和连理枝?”
“唱过的曲儿,唱过便罢了。说过的情话,听过也便罢了。”
坊主这样说给她听,她也这样说给楚公子听。
楚昕啪地收回纸扇,打在自己的胸口,那双桃花眼里,再也没有方才的轻佻。
流莺想,自己应当说得很对。
贰
流莺第一次见到楚昕,是在教坊的柴房里。
夜晚的教坊纸醉金迷,到处都是吆五喝六的声音,唯独这柴房静得很,又黑漆漆的,愈发显得吓人。她目不能视物,想要坐下,却被胡乱堆着的薪柴绊了一脚,发出哐当一声。
“哪里来的小女鬼,藏在这里作甚?”一双桃花眼从门缝望进来。
流莺的声音里有一种与年纪不相称的冷静。“我才不是女鬼。我叫流莺。”她在黑暗中挣扎着坐起,“我是被人关在这的。”
门缝被使劲拉开了一点。“原来是个小伶人。犯错啦?”那双桃花眼微眯起来,眼神戏谑。
“胡说!坊主只是忘、忘记来寻我了。”她唱错了曲,被坊主关在这罚禁闭,说是关一个时辰,但过了一天,还是无人来开门。
她那时年纪尚小,声音里尚有一点少女的软糯,可听起来却分外不屈。门外静了一晌,忽然,门被猛地踢开。
一个人影随着月光一道闯了进来,扶起她,道:“真巧,我也是被人忘在这儿的。”
他扶着她从柴房出来,走回纸醉金迷的教坊楼阁。流莺摸到他身上满是泥土,觉得他应当也同自己一样,是个在尘土堆儿里打滚的苦主。
她的心里刚生出一些同病相怜的宽慰,没想到,他却乘人之危。“我救了你,你打算拿多少银子报答我?”
流莺把唇咬得殷红,半晌才道:“我没钱,不如给你唱个曲儿吧。”
那夜,流莺第一次给除了坊主以外的人唱曲儿。他听到天亮才走,临走时叫来坊主,说她唱的浣溪沙,是整个教坊最好听的。
从那以后,流莺渐渐在教坊挣出些名声来,来听她唱曲的人越来越多,她的身量渐长,嗓音也越来越甘美。坊主不再罚她,反过来把她捧到了天上,彻夜的灯火都为她而亮。可流莺并不在乎。她的心里,只有那个夜晚从柴房门缝里泄露进来的月光。
又过了很久,才再次见到他。
他有些不一样了。满身的绫罗绸缎华贵而精致,腰间的坠玉一看便价值连城,身后还跟着五六个小厮,吊儿郎当地走过廊前阶下,格外引人注目。
教坊里纷纷交头接耳。“这是谁?”
“你不知道啊?楚家的二公子,现如今城里最得意的富贵公子哥儿!听说楚家大公子不久前患病早逝,如今楚家就剩了他这么一个独苗,将来所有家业都是他的!”
流莺怔怔地站在楼上,与楼下仰起头的他遥遥相望。
那夜他说的话,定是骗她的。以他的身家地位,怎么会同她一样,被人忘在一个小小柴房?
他款款地走上楼梯,摇着折扇,一双桃花眼迷人而疏离。
“听说教坊最动听的曲儿是你唱的,多少银子能买你唱一晚呢?”他用扇尖挑起她的下巴,笑得漫不经心。
楼下,坊主无声地用手比了个数。流莺视若无睹,只静静地望进他的桃花眼,半晌,用他从未听过的曼妙声音说道:“你买不起了。”
然后她转身。“送客。”
叁
教坊里头的姑娘来了又走,慢慢地,流莺成了姑娘们口中的“老人”。
熬到流莺这个年纪的,要么嫁人,要么改了行当。好一点儿的,嫁出去做填房、小妾,歹一点儿的,在教坊冷清的阁楼上寂寞独语,无人问津。
只有流莺数年如一日,总是那个倨傲的样子,对谁都爱答不理,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去处。坊主怕她生了懈怠,时不时地便把阁楼上那个过了气的姑娘拿出来现身说法:“她呀,放着好端端的富贵人家不去,偏喜欢上了一个书生,甜言蜜语了几句,就把她的心给哄了去。谁承想,那书生中了举,便娶了京城高官的闺女。年前回来遇见她,不但不提亲事,反笑她痴心妄想!”
坊主便是那时告诉流莺这个道理的:“唱过的曲儿,唱过便罢了。说过的情话,听过也便罢了。似我们这样的人,什么情呀爱的,说了也没有人信。”
同一年进教坊的人里头,只有流莺还在唱。毕竟,楚家二公子每回来,还是只听她的曲儿,不惜挥金如土。坊主高兴得不得了,恨不得在流莺身上挂上他的牌子。只有流莺觉得他恼人,总是天光时分来,搅得她睡不了觉。
可他偏偏总是兴致勃勃,拽着她不放。“阿莺啊,你说,成亲到底好不好?”
习惯了与男人周旋,流莺答得也没多正经。“好啊,当然好。娶个贤良淑德的女子,为你洗水作羹汤,弄妆梳洗迟,再给你生个胖大小子,保证你楚公子啊,尽享天伦,洪福齐天。”
楚昕沉默许久,半晌,又找回懒散语调。“连阿莺都说好,那自然是好了。看来本公子也该早些成个家玩一玩。”烛火在窗上映出剪影,看得到屋内一人执起了另一人的手。“只是不晓得,娶不娶得到阿莺这样的美娇娘呢。”
流莺抽回了自己的手:“做梦。”
他便笑了,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是啊……我是做了梦。梦到你只为我一个人唱曲,梦到你为我披了盖头嫁衣,梦到我们白头偕老,儿女成双。”
流莺背过身去,假装没有听见。很久之后,房间里终于静下来,她回头,发现妆台上放了一枚并蒂莲花纹玉簪。
妆台上有一个精美的小木盒,打开来,里面塞满了琳琅玉器,珠宝首饰,都是他送的。流莺将玉簪放进去,再也不多看一眼。
她不会只为一个人唱曲,他也不会一辈子只听她唱。
有人给坊主捎来了口信,楚大公子和王丞相家的次女订了亲,下个月只待吉日便可完礼。
听到这话时,流莺只是埋头绣一个香囊,并不搭话。
坊主侧身从窗外看出去,楼下,一个纨绔模样的公子刚刚纵马驰去。“彼非良人。”
流莺没有抬眼,却知道坊主说的是谁。“我知道。”
“他是个纨绔。”
“我知道。”
“他整日在酒楼买醉,要么就来教坊销金,若他不是楚家独子,他爹早把他扫地出门……”
“这些我都知道!”流莺甩手摔了香囊,终于失了风度。“我又不要他娶我过门,你说这些话做什么!”
坊主闭嘴,摔门而去。
流莺捡起香囊,怔怔地看了半晌,拿起剪子,将香囊上的并蒂莲花纹绞了。
她觉得奇怪,又没绞到自己的手,怎么会,疼得落下泪来了。
肆
小城的日子会磨人,想要时光慢一点时,良辰吉日却唰一下到了眼前。
夜半三更的教坊门口,响起急促的敲门声,还有一个名字,被一声叠一声地唤。
“阿莺啊,阿莺……”
原来是楚大公子纵马穿城来此处撒野,惹得半座城池都被吵醒。
教坊的门扉紧闭,无人应答,他就在马上高喊:“我不想娶别人,我只愿等你一人,被父母扫地出门也可以,被世人唾骂也无妨,我就想跟你过一辈子,像你说的那样,相夫教子,共享天伦。阿莺啊,阿莺……”
这个纨绔了小半辈子的公子哥儿,这夜却像是丢了魂,失了命,不顾脸面地在这烟花之地撒野放肆,撕心裂肺地喊,不顾一切地唤。
教坊的姑娘们都羡慕得不得了,这样的痴情上哪儿去寻?
坊主闻声出来,将趴在门缝上偷看的姑娘们都赶了回去。数一数,只有一个人没有出来。锁紧了门,坊主叹口气。还好,流莺还不算糊涂,知道楚昕不是她的良人。
楚昕原本不过是个私生子,自小养在外院,母亲死后被带回楚宅,父兄对他不闻不问,府里的下人也敢欺负他。他第一次来教坊,便是被兄长交好的几个公子哥捉弄,带到这烟花之地出洋相。
他不反抗,却也不曾如他们的意,去同那些涂脂抹粉的女子勾搭,于是便同往常一样,被他们推搡在地,欺侮一番。等他们闹够了,他才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灰掸都掸不完,就这么邋里邋遢地往回走。
便是在那时,他发现了被锁在柴房里的流莺。
他说自己也是被人遗忘在这儿,其实并没有说谎。如果不是他的兄长英年早逝,他会一直被父亲遗忘在尘世的肮脏角落,摸爬滚打,吊儿郎当地过上一辈子。
讽刺的是,嫡子早逝,庶子出头。他摇身一变,从人人欺侮的私生子变成了名正言顺的楚家二公子,楚家的门楣大任都压到了他的肩头,父亲对他委以重任,夫人也希望他继承香火,没有人敢再看低他分毫。
可他对那些期望视若无睹,偏要做一个纨绔。若不是纨绔,何来理由上教坊听曲儿呢?
听曲儿,就得听那个叫流莺的小伶人的。只有她的嗓子好听,也只有她的性子有趣。
“多少银子能买你唱一晚呢?”
“你买不起了。”
一想到那次的对答,他便要笑出来,一双桃花眼弯得仿佛醉了。
她以为他不记得她了,以为他是个和旁人一样见异思迁的负心汉。没关系,他背着“私生子”和“纨绔”的骂名已经背惯了,并不在乎被多骂两句。只要他能见到她,只要还能听到她唱曲儿就好。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唱浣溪沙时,是那样好看,那样婉转,就如初见的那个月夜一样。
他想,能不能就这样听她唱一辈子?
他想得肝肠都要断了。
伍
大半个月过去,楚宅的门廊上挂起了层层红绸。城里都在议论这门大富大贵的亲事,顺便揶揄地谈起那夜教坊门口的骚乱,说说这个被教坊伶人弃之不顾的楚大公子,伤心欲绝另娶美人的故事。“戏子无情啊……”
那一整夜,楚昕都没有等到流莺的出现。
月光下,门缝里递出来一张字条。门外人失魂落魄地接了,上面只有几个字:“莫说,莫念。”
戏子……无情耶?楚昕仓皇地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他不会知道,他每在坊外喊一声,门内的流莺,泪就落下一串。没有人能告诉他,她不是无情,她只是不愿言说。
富家公子和教坊伶人,这样的故事再平常不过。小曲儿唱到最后,要么是美人色衰,郎君变心,要么便是相看两厌,孤守空船。若再有人棒打鸳鸯,便只有似崔莺莺与张生一般,各自嫁娶,舍此一生。
这世上的道理,便该是门当户对,望衡对宇。似他们这样的非分之想,不说出来,尚可当做闲谈时的锦上添花,至多不过是午夜梦回时的呢喃和枕上的泪,老来想起化作叹息,道一句,人生该当如此。
但若藏在心底的欲望被抖落出来,就会成为讽刺,称为耻辱,成为痴心妄想。如刺青刻得太深,她知道此生都不能将之忘却,她将不得不承受铭心刻骨,承受追悔莫及,承受那场盛大花火的瞬间灿烂,再承受余生漫长的黯淡和永寂。
“莫说,莫念。”
有的人的名字,说了,也够不到。那便不说罢,免得念想。
她知道以她伶人之身,凭他一己之力,永远做不到他说的那个美梦。她只好自欺欺人,只好不去念想,假装他没有那么好,假装自己没有那么舍不得他。
火红喜庆的楚府迎来了热闹的夜晚,新人房中却寻不见醉了酒的纨绔新郎。十条街开外的教坊华灯初上,流莺笑着打开门,迎进了今夜的第一位客人。
君非良人,妾身亦是。
人生如此,还算公平。
注:此文是《画屏闲展月如钩》的番外。
文/宁不遇
豆瓣阅读小说连载:《摇马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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