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铁网·译文遗珠
《破铁网》二卷,清海宁胡尔荥所撰,记载所见和所藏的古书、碑帖、书画和古代器物。唐时人以铁网沉至海底采集珊瑚,“铁网珊瑚”遂成搜集珍奇物品之代称。破铁网者,无力采之,踟蹰反侧,仅能录摹,聊以自慰尔。
当代说书人张大春曾在其最好的作品《城邦暴力团》中讲过这样一件事情:江湖海底——漕帮帮主万砚方老爷子因涉及周鸿庆案一命归西,来收尸的家仆万得福发现五发子弹穿身而过嵌入壁内,可嵌入的情状不由让他想到海底所载的“茶阵”。所谓“海底”,顾名思义,便是极深、极秘、极不易探得究竟之地;也可以说就是帮会中最根本、最核心的种种规章、法制、信条、誓言、仪礼乃至成员间的辨识手段等等。它未必是在帮会形成之前就出现的——更合理且符实的情形应该是在帮会成立发展之后,为免口说无凭、默想无据,于是由参与者共同议订,或者由领事者裁示,令专人誊写抄录而成。这样的秘本并不是拿来流传、散布的。它反而应该有禁止流传、散布的性质。因为一旦经手寓目者众,便失去了它作为“海底”的、藏珍保密的本意。帮规是海底,誓词是海底,切口亦是海底,茶阵者即为于列杯奉茶以待来客之际有固定的布排图式,是友是敌,一望便知。
绕着那么大一圈子,其实我想讲的是文字的秘教。如果是十年前,你说你在读波拉尼奥,我一定会问这人是谁?这种非英语国家的作者除非赶上得诺贝尔奖,不然国内肯定无人知晓,既无译者,也无读者。然而现在文学爱好者手里捧着的已经都是他的《荒野侦探》和《2666》,这样死后才被人发掘、引进大陆的作者不少,像年头年尾的两本穆齐尔——《穆齐尔散文》和《特尔莱斯的困惑》,以及新星出版社和浙江文艺出版社都不约而同推出的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尔茨的作品。舒尔茨的文采很多人应该都是从1999年新世界出版社推出的四本“影响我的10部短篇小说”中一瞥惊鸿,那篇余华喜爱的《鸟》,十年后读来仍使人激动得战栗不已。理查德•耶茨要不是《革命之路》的上映,我们怎会记住他?连他的同胞们也早已将他遗忘,若非1999年斯图尔特•奥南仗义执言的一篇《理查德•耶茨的失落世界》,真不知道他的声名还会沉睡多久?06年女作家欧茨的文评集《直言不讳:观点与评论》在中国翻译出版,里面一篇《〈渴望惩罚〉:理查德•耶茨》把耶茨和菲茨杰拉德煮成一锅——“耶茨与菲茨杰拉德的另一个相似之处是:他们死后都逐渐变成了(男性、酗酒)失败者的守护神,正如西尔维亚•普拉斯变成了(女性、忧郁的)失败者的保护神一样。”这叫人很难还手,连译介都没有,怎么帮腔?简直用光了时间的家伙活生生地看着对方辩手的唾沫把自己淹死,幸好终于有了《革命之路》、《十一种孤独》、《复活节旅行》三部杰作的出版。跟耶茨一个待遇的还有安吉拉•卡特,迈克尔•伍德的文评集《沉默之子:论当代小说》2003年三联书店就已刊行,里面历数著名作家,从托尼•莫里森、塞缪尔•贝克特、加西亚•马尔克斯到石黑一雄,偏就是安吉拉•卡特没个中译本,晦涩如雷蒙德•菲德曼这样的作家都已经在中国出了三本书《华盛顿广场一笑》、《致相关者》、《要就要不要拉倒》,甚至《要就要不要拉倒》的序都是安吉拉•卡特的手笔,可就是本尊不露脸儿。另一个雷蒙德也是突然红得发紫,译林出版他的《大教堂》、《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人民文学出版社则推出他的短篇小说自选集,于晓丹当年译的《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早就炒到上百了,卡佛穷困潦倒的时候肯定没想到他的字可以拿去换酒喝——当年王朔和苏童的眼光不差,选集里一人选了一篇,《马辔头》和《他们不是你丈夫》。还有一位短篇小说妙手、《小城畸人》作者舍伍德•安德森也终于在中国一展其长篇才华,《暗笑》甫出版,另一本重要的短篇小说集《林中之死》也快翻译完成。当年过河拆桥的海明威在《春潮》中可没少戏仿《暗笑》的笔调,现在双方俱在,怎能不对照阅读、断一断这文坛公案?艾丽丝•门罗的短篇也出手不凡,凭藉《逃离》等一系列作品,得到布克国际奖的冠冕,同胞加拿大文学女王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作品更是扎堆引进,《蓝胡子的蛋》、《强盗新娘》、《帐篷》、《神谕女士》、《道德困境》、《肉体伤害》、《好骨头》、《黑暗中谋杀》等,《强盗新娘》这样既流畅又厚重的纯文学作品甚至可说是2009年的一个惊喜。之前仅在小众人群流传的如大卫•米切尔、莎拉•沃特斯也渐入大众的视野,乔纳森•萨福兰•弗尔还跟他的另一半妮可•克劳斯一同被引进国内,《了了》和《爱的历史》在讲述幽黯回忆和写作技巧上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有分教:乱花渐欲迷人眼,监市履豨下愈况。
且从耶茨短篇集《十一种孤独》的封底说起,“耶茨是一位最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他自然地继承了海明威朴实无华的风格以及卡佛的极简约主义。然而,耶茨给我们的不只是这些,他的作品有一种透明感。这种透明源于菲茨杰拉德,这位他心目中伟大的文学英雄。——《卫报》”,文案很不错,将文学传承勾画串连,可挂钩扣错了一环,耶茨1961年出版《革命之路》一炮而红,接着是62年的《十一种孤独》。六十年代的卡佛在干嘛呢?61年发表第一篇小说,70年才付印第一本书,直到70年代才渐受瞩目。谁继承谁?如果要论感知的连环、影响的焦虑,那《明智的孩子》则是莎剧的天下,一开篇就是Cole Porter的歌词“好好复习你的莎士比亚”(Brush up your Shakespeare.),接下去关于莎士比亚的一古脑儿就全来了:莎翁路、生于4月23日、莎剧世家、父母造爱前手边那本翻烂的莎翁全集、纸糊的李尔王王冠、从Stratford-upon-Avon带去《仲夏夜之梦》片场的一抔泥土……连南岸,对!就是第一页上写住在南岸,都隐隐有像位于泰晤士河南岸的环球剧院致敬之嫌(莎士比亚时代的公共剧场均设于城外,在伦敦北郊或泰晤士河南岸)。整本《明智的孩子》都充盈着《温莎的风流娘们儿》的气息,伊丽莎白女王让莎士比亚在十四天内搞定了这出戏以满足她一睹福斯塔夫任何谈情说爱的愿望,我们这位够骚够辣又放得开的朵拉老娘也在一天时间里就把自己的家底儿给我们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乱伦、通奸家庭丑事全无顾忌。回忆思绪枝杈蜒漫,比说书先生还唾沫横飞,待临结尾亲生父亲百岁寿筵现场炉灶里那把火可就更旺,莫不是安吉拉•卡特铁了心要跟《达洛维太太》较劲。危地马拉著名作家奥古斯托•蒙特罗索曾写过一个小寓言《珀涅罗珀的布或谁骗谁》,称奥德修斯的远游是阻止不了老婆珀涅罗珀织那没完没了的布,而夫妻博弈的真相是女人把丈夫支开以便同追求者们调情。《暗笑》里的两位男性角色都不可避免地背上了这个滑稽的奥德修斯宿命,布鲁斯•达德利像个炮灰,“状元留后举,榜眼探先锋”,斯庞奇•马丁更有主角气质,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让主角站在窗前,岂不是太如面对盛宴低头猛吃那样无趣了。相比达德利,马丁一家的生活则混乱多了,儿子爬火车摔断腿不治身亡,女儿跟乱七八糟的男人们乱搞胡闹,平常唯一的乐趣是跟欲火旺盛的老婆“钓鱼”(跟“摆弄卡特利兰花”一个意思)。可惜作者移步换景得太快,才草草一章,就让马丁遁入布鲁斯•达德利主角身后的黑暗中去,时不时地鬼火幽幽那么几下。眼下正当个工人的这位布鲁斯•达德利,逃离自己的名姓,逃离芝加哥,逃离自己的妻子,逃离生活的场域……他的妻子波妮丝是个作家,工作的时候写,不工作的时候也写,她正写到一个孤独的男人,藉着灯光昏暗的阴差阳错爱上商店橱窗里的模特(香港小说家董啟章的处女作《西西利亚》也是这么个题材),当路灯修好大放光明,男人接受不了爱上蜡像的事实,砸破路灯,深情一吻橱窗玻璃,离去,再也不回来……斯庞奇•马丁则讲着自己父亲为了保证质量得罪工厂老板的事儿,身旁的布鲁斯•达德利在听,也没在听。文学跟织布一样,阿尔克墨涅跟雅典娜挑战失败转生为勤勉不辍的蜘蛛,海涅把西里西亚织工的诅咒织进诗篇,苏蕙把悱恻幽怨的情丝绞成百思百解的“璇玑图”,都没个尽头。Vissi d'arte,vissi d'amore。约翰•斯托克顿——也就是后来的布鲁斯•达德利——在一个秋日傍晚离开了他的妻子。小说的第四部很简短,仅有一章,黑肤色晃闪个不停,地板上吊扇片影里碎乱的灯光一般。前往斯庞奇•马丁家做客的布鲁斯•达德利自觉像乔伊斯的布鲁姆,其实他更像闯进布鲁姆生活的斯蒂芬•迪达勒斯,旧港就是他的都柏林。“他(斯庞奇•马丁)以为我是眠花宿柳的花心大萝卜。可我不是为了追寻另一个女人才离开波妮丝的。我有别的理由,虽然目前我自己还搞不太明白那是个什么理由。”正在布鲁斯•达德利边走边想的时候,艾兰已经在那头招手——她是布鲁斯•达德利的老板、工厂主弗雷德的妻子。一战后的巴黎,她嫁给了弗雷德,似乎仅仅是无法对那个精神重创、无法走出战火回忆的、被玷污的大男孩狠心。艾兰在招聘花匠,第五个前来应聘的,是布鲁斯•达德利。马丁似乎对他的辞职有着意味颇深的揣测,虽然他在见到艾兰的前一天就辞了职,布鲁斯有些不自在,他不爱让人看透自己——尤其是,居然看得这么透。这回我们窥探到的是弗雷德的视角,他对一整天把自己的妻子留给一个白种年轻男子和两个黑人女佣感到惴惴不安。结果也正如他料想的那样,荷马派给女仆的一贯任务是跟求婚者沆瀣一气,黝黑的生命力简直是孽生的热带植物一般侵入屋内乘人之危就把文明的惨淡经营紧攥为鄂榭府的崩溃……妻子落跑。楼下传来肆无忌惮的黑人的尖利的刺耳的笑声,床上全身僵硬的弗雷德瞬时弹坐起,脸上的沟沟壑壑写满了惊恐。据欧洲中世纪的说法,奥德修斯的最后一趟远行是驶出直布罗陀海峡,在南大洋净界山前倾覆,其实我猜,他只不过是回到卡吕普索身边,安稳地再待几个七年。如果说《暗笑》里的是夫妻关系,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的《了了》就暗合着《奥德赛》中的父父子子。拿荷马这部诗篇若做个简化,两个字就可概括:返乡。大刀阔斧的削删让第二男主角、奥德修斯之子忒勒马科斯连个出场的机会也没了。好歹长诗除了返乡主线还有忒勒马科斯扬帆出海的寻父成长之旅,奥德修斯那十年辛苦不寻常大部分是通过其在阿尔基努斯宫中篝火旁的讲述传达出来的。既然忒勒马科斯如此重要,《了了》中那个讲一口烂英文仍不自知的乌克兰小伙亚历山大•普乔夫就很好的扮演了这个角色。他同他的“瞎眼”祖父以及“导盲”母狗为美国来的犹太佬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的“奥德赛”之旅做翻译和导游,帮着弗尔寻找在战争中救了其外祖父的女人奥格斯婷。普乔夫一开始连弗尔的名字“乔纳森”都咬不准音,正如被雅典娜神力变换的奥德修斯的容颜辨识不清,作者让故事的叙述在弗尔、普乔夫的通信中回荡,直到那个伤疤——“查钦布洛德”——的揭晓,这也导致了普乔夫祖父的死亡,忒勒马科斯的祖父拉厄耳忒斯在荷马的诗歌中住在伊萨卡的宫外,当奥德修斯展示自己的伤疤时才得以相认。据学者的考证,奥德修斯的王权夺自拉厄耳忒斯,故两人关系其实并不睦,在《奥德赛》的这个现代版本中拉厄耳忒斯馈赠给奥德修斯的葡萄藤终于酿出了一浴缸美酒,血一样红。
拜文字教者如我,终于一倾胸中之块垒,虽不是海底、珊瑚,却也妄想诸位看倌能够跟张大春笑谈的那样:“原本只供少数成员记录备忘且奉若圣旨的手抄秘本却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成了各地方势力会党之间广为流传、散布的物事。广东省还有人印‘海底’发家,成了富豪。”也算是走一路、听一路、初时拖辆板车,末了青出于蓝学富五车罢,敢笑奥德修斯的猪倌都“orchamos andron”(说书人的套话,形容“高贵”。)?
康熙听了一会,点了点头,说道:“五人分头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韦小宝一怔:“皇上连我会中兄弟相认的切口也知道了。”接着念道:“自此传得众兄弟,后来相认团圆时。”康熙道:“初进洪门结义兄,当天明誓表真心。”韦小宝道:“松柏二枝分左右,中节洪花结义亭。”康熙道:“忠义堂前兄弟在,城中点将百万兵。”韦小宝念道:“福德祠前来誓愿,反清复明我洪英。”按照天地会中规矩,他这两句诗一念完,对方便当自报姓名,述说所属堂口,在会中的职份,康熙却只微微一笑。韦小宝喜道:“原来皇上也是我会中兄弟,不知是什么堂口?烧的是几炷香……”
“地镇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这不,连你我都会接:“门朝大海三河峡水万年流。”
2011年由世纪文景引进刊行 |
当代说书人张大春曾在其最好的作品《城邦暴力团》中讲过这样一件事情:江湖海底——漕帮帮主万砚方老爷子因涉及周鸿庆案一命归西,来收尸的家仆万得福发现五发子弹穿身而过嵌入壁内,可嵌入的情状不由让他想到海底所载的“茶阵”。所谓“海底”,顾名思义,便是极深、极秘、极不易探得究竟之地;也可以说就是帮会中最根本、最核心的种种规章、法制、信条、誓言、仪礼乃至成员间的辨识手段等等。它未必是在帮会形成之前就出现的——更合理且符实的情形应该是在帮会成立发展之后,为免口说无凭、默想无据,于是由参与者共同议订,或者由领事者裁示,令专人誊写抄录而成。这样的秘本并不是拿来流传、散布的。它反而应该有禁止流传、散布的性质。因为一旦经手寓目者众,便失去了它作为“海底”的、藏珍保密的本意。帮规是海底,誓词是海底,切口亦是海底,茶阵者即为于列杯奉茶以待来客之际有固定的布排图式,是友是敌,一望便知。
绕着那么大一圈子,其实我想讲的是文字的秘教。如果是十年前,你说你在读波拉尼奥,我一定会问这人是谁?这种非英语国家的作者除非赶上得诺贝尔奖,不然国内肯定无人知晓,既无译者,也无读者。然而现在文学爱好者手里捧着的已经都是他的《荒野侦探》和《2666》,这样死后才被人发掘、引进大陆的作者不少,像年头年尾的两本穆齐尔——《穆齐尔散文》和《特尔莱斯的困惑》,以及新星出版社和浙江文艺出版社都不约而同推出的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尔茨的作品。舒尔茨的文采很多人应该都是从1999年新世界出版社推出的四本“影响我的10部短篇小说”中一瞥惊鸿,那篇余华喜爱的《鸟》,十年后读来仍使人激动得战栗不已。理查德•耶茨要不是《革命之路》的上映,我们怎会记住他?连他的同胞们也早已将他遗忘,若非1999年斯图尔特•奥南仗义执言的一篇《理查德•耶茨的失落世界》,真不知道他的声名还会沉睡多久?06年女作家欧茨的文评集《直言不讳:观点与评论》在中国翻译出版,里面一篇《〈渴望惩罚〉:理查德•耶茨》把耶茨和菲茨杰拉德煮成一锅——“耶茨与菲茨杰拉德的另一个相似之处是:他们死后都逐渐变成了(男性、酗酒)失败者的守护神,正如西尔维亚•普拉斯变成了(女性、忧郁的)失败者的保护神一样。”这叫人很难还手,连译介都没有,怎么帮腔?简直用光了时间的家伙活生生地看着对方辩手的唾沫把自己淹死,幸好终于有了《革命之路》、《十一种孤独》、《复活节旅行》三部杰作的出版。跟耶茨一个待遇的还有安吉拉•卡特,迈克尔•伍德的文评集《沉默之子:论当代小说》2003年三联书店就已刊行,里面历数著名作家,从托尼•莫里森、塞缪尔•贝克特、加西亚•马尔克斯到石黑一雄,偏就是安吉拉•卡特没个中译本,晦涩如雷蒙德•菲德曼这样的作家都已经在中国出了三本书《华盛顿广场一笑》、《致相关者》、《要就要不要拉倒》,甚至《要就要不要拉倒》的序都是安吉拉•卡特的手笔,可就是本尊不露脸儿。另一个雷蒙德也是突然红得发紫,译林出版他的《大教堂》、《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人民文学出版社则推出他的短篇小说自选集,于晓丹当年译的《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早就炒到上百了,卡佛穷困潦倒的时候肯定没想到他的字可以拿去换酒喝——当年王朔和苏童的眼光不差,选集里一人选了一篇,《马辔头》和《他们不是你丈夫》。还有一位短篇小说妙手、《小城畸人》作者舍伍德•安德森也终于在中国一展其长篇才华,《暗笑》甫出版,另一本重要的短篇小说集《林中之死》也快翻译完成。当年过河拆桥的海明威在《春潮》中可没少戏仿《暗笑》的笔调,现在双方俱在,怎能不对照阅读、断一断这文坛公案?艾丽丝•门罗的短篇也出手不凡,凭藉《逃离》等一系列作品,得到布克国际奖的冠冕,同胞加拿大文学女王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作品更是扎堆引进,《蓝胡子的蛋》、《强盗新娘》、《帐篷》、《神谕女士》、《道德困境》、《肉体伤害》、《好骨头》、《黑暗中谋杀》等,《强盗新娘》这样既流畅又厚重的纯文学作品甚至可说是2009年的一个惊喜。之前仅在小众人群流传的如大卫•米切尔、莎拉•沃特斯也渐入大众的视野,乔纳森•萨福兰•弗尔还跟他的另一半妮可•克劳斯一同被引进国内,《了了》和《爱的历史》在讲述幽黯回忆和写作技巧上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有分教:乱花渐欲迷人眼,监市履豨下愈况。
且从耶茨短篇集《十一种孤独》的封底说起,“耶茨是一位最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他自然地继承了海明威朴实无华的风格以及卡佛的极简约主义。然而,耶茨给我们的不只是这些,他的作品有一种透明感。这种透明源于菲茨杰拉德,这位他心目中伟大的文学英雄。——《卫报》”,文案很不错,将文学传承勾画串连,可挂钩扣错了一环,耶茨1961年出版《革命之路》一炮而红,接着是62年的《十一种孤独》。六十年代的卡佛在干嘛呢?61年发表第一篇小说,70年才付印第一本书,直到70年代才渐受瞩目。谁继承谁?如果要论感知的连环、影响的焦虑,那《明智的孩子》则是莎剧的天下,一开篇就是Cole Porter的歌词“好好复习你的莎士比亚”(Brush up your Shakespeare.),接下去关于莎士比亚的一古脑儿就全来了:莎翁路、生于4月23日、莎剧世家、父母造爱前手边那本翻烂的莎翁全集、纸糊的李尔王王冠、从Stratford-upon-Avon带去《仲夏夜之梦》片场的一抔泥土……连南岸,对!就是第一页上写住在南岸,都隐隐有像位于泰晤士河南岸的环球剧院致敬之嫌(莎士比亚时代的公共剧场均设于城外,在伦敦北郊或泰晤士河南岸)。整本《明智的孩子》都充盈着《温莎的风流娘们儿》的气息,伊丽莎白女王让莎士比亚在十四天内搞定了这出戏以满足她一睹福斯塔夫任何谈情说爱的愿望,我们这位够骚够辣又放得开的朵拉老娘也在一天时间里就把自己的家底儿给我们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乱伦、通奸家庭丑事全无顾忌。回忆思绪枝杈蜒漫,比说书先生还唾沫横飞,待临结尾亲生父亲百岁寿筵现场炉灶里那把火可就更旺,莫不是安吉拉•卡特铁了心要跟《达洛维太太》较劲。危地马拉著名作家奥古斯托•蒙特罗索曾写过一个小寓言《珀涅罗珀的布或谁骗谁》,称奥德修斯的远游是阻止不了老婆珀涅罗珀织那没完没了的布,而夫妻博弈的真相是女人把丈夫支开以便同追求者们调情。《暗笑》里的两位男性角色都不可避免地背上了这个滑稽的奥德修斯宿命,布鲁斯•达德利像个炮灰,“状元留后举,榜眼探先锋”,斯庞奇•马丁更有主角气质,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让主角站在窗前,岂不是太如面对盛宴低头猛吃那样无趣了。相比达德利,马丁一家的生活则混乱多了,儿子爬火车摔断腿不治身亡,女儿跟乱七八糟的男人们乱搞胡闹,平常唯一的乐趣是跟欲火旺盛的老婆“钓鱼”(跟“摆弄卡特利兰花”一个意思)。可惜作者移步换景得太快,才草草一章,就让马丁遁入布鲁斯•达德利主角身后的黑暗中去,时不时地鬼火幽幽那么几下。眼下正当个工人的这位布鲁斯•达德利,逃离自己的名姓,逃离芝加哥,逃离自己的妻子,逃离生活的场域……他的妻子波妮丝是个作家,工作的时候写,不工作的时候也写,她正写到一个孤独的男人,藉着灯光昏暗的阴差阳错爱上商店橱窗里的模特(香港小说家董啟章的处女作《西西利亚》也是这么个题材),当路灯修好大放光明,男人接受不了爱上蜡像的事实,砸破路灯,深情一吻橱窗玻璃,离去,再也不回来……斯庞奇•马丁则讲着自己父亲为了保证质量得罪工厂老板的事儿,身旁的布鲁斯•达德利在听,也没在听。文学跟织布一样,阿尔克墨涅跟雅典娜挑战失败转生为勤勉不辍的蜘蛛,海涅把西里西亚织工的诅咒织进诗篇,苏蕙把悱恻幽怨的情丝绞成百思百解的“璇玑图”,都没个尽头。Vissi d'arte,vissi d'amore。约翰•斯托克顿——也就是后来的布鲁斯•达德利——在一个秋日傍晚离开了他的妻子。小说的第四部很简短,仅有一章,黑肤色晃闪个不停,地板上吊扇片影里碎乱的灯光一般。前往斯庞奇•马丁家做客的布鲁斯•达德利自觉像乔伊斯的布鲁姆,其实他更像闯进布鲁姆生活的斯蒂芬•迪达勒斯,旧港就是他的都柏林。“他(斯庞奇•马丁)以为我是眠花宿柳的花心大萝卜。可我不是为了追寻另一个女人才离开波妮丝的。我有别的理由,虽然目前我自己还搞不太明白那是个什么理由。”正在布鲁斯•达德利边走边想的时候,艾兰已经在那头招手——她是布鲁斯•达德利的老板、工厂主弗雷德的妻子。一战后的巴黎,她嫁给了弗雷德,似乎仅仅是无法对那个精神重创、无法走出战火回忆的、被玷污的大男孩狠心。艾兰在招聘花匠,第五个前来应聘的,是布鲁斯•达德利。马丁似乎对他的辞职有着意味颇深的揣测,虽然他在见到艾兰的前一天就辞了职,布鲁斯有些不自在,他不爱让人看透自己——尤其是,居然看得这么透。这回我们窥探到的是弗雷德的视角,他对一整天把自己的妻子留给一个白种年轻男子和两个黑人女佣感到惴惴不安。结果也正如他料想的那样,荷马派给女仆的一贯任务是跟求婚者沆瀣一气,黝黑的生命力简直是孽生的热带植物一般侵入屋内乘人之危就把文明的惨淡经营紧攥为鄂榭府的崩溃……妻子落跑。楼下传来肆无忌惮的黑人的尖利的刺耳的笑声,床上全身僵硬的弗雷德瞬时弹坐起,脸上的沟沟壑壑写满了惊恐。据欧洲中世纪的说法,奥德修斯的最后一趟远行是驶出直布罗陀海峡,在南大洋净界山前倾覆,其实我猜,他只不过是回到卡吕普索身边,安稳地再待几个七年。如果说《暗笑》里的是夫妻关系,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的《了了》就暗合着《奥德赛》中的父父子子。拿荷马这部诗篇若做个简化,两个字就可概括:返乡。大刀阔斧的削删让第二男主角、奥德修斯之子忒勒马科斯连个出场的机会也没了。好歹长诗除了返乡主线还有忒勒马科斯扬帆出海的寻父成长之旅,奥德修斯那十年辛苦不寻常大部分是通过其在阿尔基努斯宫中篝火旁的讲述传达出来的。既然忒勒马科斯如此重要,《了了》中那个讲一口烂英文仍不自知的乌克兰小伙亚历山大•普乔夫就很好的扮演了这个角色。他同他的“瞎眼”祖父以及“导盲”母狗为美国来的犹太佬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的“奥德赛”之旅做翻译和导游,帮着弗尔寻找在战争中救了其外祖父的女人奥格斯婷。普乔夫一开始连弗尔的名字“乔纳森”都咬不准音,正如被雅典娜神力变换的奥德修斯的容颜辨识不清,作者让故事的叙述在弗尔、普乔夫的通信中回荡,直到那个伤疤——“查钦布洛德”——的揭晓,这也导致了普乔夫祖父的死亡,忒勒马科斯的祖父拉厄耳忒斯在荷马的诗歌中住在伊萨卡的宫外,当奥德修斯展示自己的伤疤时才得以相认。据学者的考证,奥德修斯的王权夺自拉厄耳忒斯,故两人关系其实并不睦,在《奥德赛》的这个现代版本中拉厄耳忒斯馈赠给奥德修斯的葡萄藤终于酿出了一浴缸美酒,血一样红。
拜文字教者如我,终于一倾胸中之块垒,虽不是海底、珊瑚,却也妄想诸位看倌能够跟张大春笑谈的那样:“原本只供少数成员记录备忘且奉若圣旨的手抄秘本却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成了各地方势力会党之间广为流传、散布的物事。广东省还有人印‘海底’发家,成了富豪。”也算是走一路、听一路、初时拖辆板车,末了青出于蓝学富五车罢,敢笑奥德修斯的猪倌都“orchamos andron”(说书人的套话,形容“高贵”。)?
康熙听了一会,点了点头,说道:“五人分头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韦小宝一怔:“皇上连我会中兄弟相认的切口也知道了。”接着念道:“自此传得众兄弟,后来相认团圆时。”康熙道:“初进洪门结义兄,当天明誓表真心。”韦小宝道:“松柏二枝分左右,中节洪花结义亭。”康熙道:“忠义堂前兄弟在,城中点将百万兵。”韦小宝念道:“福德祠前来誓愿,反清复明我洪英。”按照天地会中规矩,他这两句诗一念完,对方便当自报姓名,述说所属堂口,在会中的职份,康熙却只微微一笑。韦小宝喜道:“原来皇上也是我会中兄弟,不知是什么堂口?烧的是几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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