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拙政园温故记略
1934年夏,梁思成夫妇曾作晋汾之游,次年行文写及:“晋祠离太原仅五十里……历来为出名的‘名胜’,……我们在探访古建的习惯中,多对‘名胜’怀疑:因为最是‘名胜’容易遭‘重修’乃至重建的大毁坏,……所以我们虽然知道晋祠距离太原近在咫尺,且在太原至汾阳的公路上,我们亦未尝预备去访‘胜’的。“
是熟悉的林先生的口吻。当公共汽车从晋祠背后绕过去时他们才忽然“惊异的抓住车窗,望着那一角正殿的侧影,爱不释手。相信晋祠虽成‘名胜‘却仍为‘古迹’无疑。”
去岁与两位朋友再赴台外,仍照例先抵太原去看晋祠,路上聊起这段文字。景区里的“人景”,在春天固不可避免,但还是巴望少受些影响,最大程度地感受晋祠的古老和高级,林先生的言语,或能壮一壮憧憬,以消减从未到过的朋友的顾虑吧。
江南拙政园,众所周知为风范犹存的名胜,清中期已是吴下园林之冠。过了惊蛰,日甚一日,游客纷至,往往鱼贯而内,自东到西,摩肩接踵,挤挤挨挨就算游完一遍。小时候也曾陷在人堆里随大人游玩,纳闷差不多的园子为什么逛完一个还要再逛一个,钻假山洞又有什么好玩。终于到了几年前,天晓得不知怎么在苏博看展的第N次萌生一念:何不到隔壁看一看拙政园。于是自动在如织的春游人中体验了随波逐流的浮沫感。白底黑字的楹柱前总是人头攒动,手机里最终只留下高大花树2米以上的部分,和树下几茎单纯的鸢尾。迟钝如我要到若干次淡季的再到中才领教它的实力,越来越多地感受到它的魅力,旺季再来,就可以隐没在人潮中而潮流在我的世界之外。
园林淡季的尾声其实与4月1日开启的旺季无异。好友是3月31日到的苏州,下半天二人一道逛了留园。游客是一阵一阵地过,所以不少好画面之前也能稍作安停,她问明天去哪一个园子时,便依此过于乐观,很有勇气地说了拙政园。她还没去过拙政园。不少苏州人也没进过一次。到了晚间,她姑且一试地狮子大开口:“有没有办法让我进一个空无一人的拙政园?”自然无法。但我好比一只攒了些戏的小戏篓子,熟的戏知道在哪里叫好,人再多也无碍捧出几样宝贝。便是这样的想当然使她上了钩。
逛旧式园林好比读画看戏,一次“观之不足”。名园园丁条件得天独厚,有的养成了提早上班的习惯,沏了茶池边坐坐,亭子里坐坐,晓风残月归他一人所有,一个倾注了多少才思的空间也归他一人所有。这样的园丁是一个大戏篓子,连台本戏已经了然,便只看折子戏,古木赏石俨然名角,四时佳致,现成的小品,自有属于他的情趣。诚然步移景异是再一次的“创作”。古人绘写园境,如文徵明《拙政园三十一景》,亦是提取不同的场景,而成长卷、册页。游观者视线所及,不仅眼睛看见,更还在大脑中完成“看见”,才是“眼前有景”。
明中叶以后的园林、昆曲,是一片土层深厚的文化土壤里晚熟的两枚果实,土壤流失,或者变异,就难再收获同样味道的果实。涉足其间不妨试想,眼前园林“青春版”的程度,是否与“青春版”的昆曲大致相当。拙政园西部属于私家园林(补园)最后一段时光里,其卅六鸳鸯馆传出的度曲声,和曹寅即将离任苏州织造、赴江宁织造任上的两个月前,命家班在拙政园搬演的尤侗的《李白登科记》,照见了园林和戏曲密切交融的不同历史时期之一斑,也分别可载入昆曲史上一流的清曲和昆剧。当代拙政园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在宜两亭下距卅六鸳鸯馆偏东南十几步云坞一侧设置了一处售卖纪念品的小卖部,循环播放《牡丹亭》《长生殿》等等昆剧的曲子,选址在此,既显明而又不为人关注,用意便是为了暗合、聊表些遗意吧。
重葺前已破败的清末补园,顾名思义是“缀补”拙政园之谦,主人张履谦嗜好昆曲,曾邀当时名士包括江南曲圣俞粟庐参与筹划重建。张履谦的长孙张紫东从粟庐先生习曲,后来成为昆曲传习所的创始人之一。主厅鸳鸯厅因而是个中国式的沙龙所在。面阔三间,用银杏木屏风夹仗分作南北两个部分,奢丽的风格与拙政园中部迥异。北面卅六鸳鸯馆架设在水面,除了满足演戏听戏会客之用,擫笛拍曲之声也悠扬可远。四隅各加一间耳室(亦称暖阁),按陈从周先生所述之意,既解决进出时的风击问题,也能暂作场面、后台,形制为国内园林的孤例。而卷棚顶几乎是增强音响效果的标配。在对岸浮翠阁下眺望过去,她奇怪道:“看不出卷棚,明明是个歇山顶啊。”确实外观上如此。她又从镂花铁阑桥上挤回人堆,再返鸳鸯厅端详,我便停留原地看花。
浮翠阁下海棠花极盛,游人争相与之合影,待她回转,已成人海,突围后便互不见了踪影。戏文唱道:“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花事一场呼啸而来,海棠不过十日,之前玉兰,之后牡丹,便是所谓的玉堂富贵。要到紫藤花开游人才稍减,漠漠柳絮,很快园林春尽,人就更少些了,隔水而望,卅六鸳鸯馆玻璃窗槅内不再拥堵缤纷的身影,便与辽宁博物馆藏乾隆时期徐扬所绘《姑苏繁华图》中的遂初园戏厅颇类,冬天也是生火取暖送入地窖,室内温暖如春吧,只是清画中《白兔记》一折今天在昆剧舞台上见不到了。而张紫东壮年和粟庐先生十四岁的公子在鸳鸯厅合演的一出《牧羊记·望乡》,至今仍有不朽的生命力,那饰演李陵的少年,便是后来和梅兰芳合演《游园惊梦》的俞振飞。
馆临荷池,几对鸳鸯,待荷叶铺满就看不见了,卅六鸳鸯馆五个字仍是清末洪钧旧题,导游无不津津乐道他的小妾赛金花之名。南厅十八曼陀罗花馆,则是同一年苏州另一状元陆润痒题写,自然是山茶花的主题。我对山茶花的印象最初还是从小说中得来。《天龙八部》里一位酷爱山茶而常一副怒气冲冲模样的王夫人,建了个曼陀山庄,搜罗天下名品,却是实足外行,蒙她旧情人之子段誉在性命受胁迫之际说与她知道许多品种,才晓得天下有一种一株十八种颜色而绝无混色的十八学士,一株十三种颜色的十三太保,乃至眼儿媚、满月、红装素裹、抓破美人脸等等云南山茶。网师园80年代曾从昆山移植了一株十三太保,十分地引以为傲,工作人员曾指给我看,说可惜如今只剩了三种颜色,今年想起来特地去欣赏,也许因为远不如想象,便马马虎虎只看到一种颜色。张履谦为曼陀罗花馆栽植的十八株名品山茶中,一本“渥丹”听起来尤其美,却想不出如何美法,留园“古木交柯”处补植的一株山茶,又大又红,一度便胡猜它是“渥丹”,后又觉得更接近宝珠山茶的记载:“单瓣中碎小红瓣簇起如珠。”种种猜测皆因为喜欢,不喜欢就不会胡猜。
十八曼陀罗花馆南庭墙下一排山茶已非旧植,临近云坞的一株颇含幽秀之致,粉红、胭脂红,重瓣杂以条纹,十分耐看。那儿又没什么游人往来,所以尽情拍了十多张照片,一旁随意搁放的工具梯却无论如何找不到角度避开,人在对美麻木的生态中敏感当真是不幸之事。拙政园历史上曾以山茶花著称,此馆之设正为了纪念昔日风华,当年陆润痒不仅题写“十八曼陀罗花馆”,还在拙政园中轴线上的远香堂堂北楹柱上书长联,上联“旧雨集名园,风前煎茗,琴酒留题,诸公回望燕云,应喜清流同茂苑 ”,下联“德星临吴会,花外停旌,桑麻闲课,笑我徒寻鸿雪,竟无佳句续梅村。”末句便是说,竟想不出什么好句去续吴梅村的咏拙政园山茶诗。
吴梅村《咏拙政园连理山茶并引》写于清初,据其描绘:“内有宝珠山茶三四株,交柯连理……每花时,巨丽鲜妍,纷披照瞩,为江南所仅见。”顺治时的大学士陈之遴以两千金购得拙政园,极尽奢丽重葺而煊赫一时,但他人在京城,后遭罪贬,终死谪所,竟未看过此花一眼,实在令人唏嘘,为此吴梅村才作长诗,张履谦所栽的“渥丹”,或便因诗中“赪如姹女烧丹砂”具体而起。
拙政园五百年分合聚散,不知换了多少主人,扩大,缩小,东部兴,中部废,东部毁,西部又兴,繁华与荒芜更迭无数,早非本来面目,而精神宛在,才得以绵延至今日格局,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去的前一晚二人决意起早,赶在游客团队之前入园。向来散漫的她居然问:“定几点的闹钟?六点够吗?”
决心虽大,几番挣扎,八点才能入园。徜徉在东园樱树下,花瓣如雪,天真地等几个和我们一样主意的游人离开,正为早起而得意,不料十分钟后周围已如早鸟投林般嘈杂。互相嘲笑了一番。就算如此,海棠红映碧泓,柳绿如烟,绣线菊喷雪,趴在桥栏上看水中落花,樱瓣中耀日一斑像水中月,片刻满足也是满足。光是绝胜的两株白花紫荆就值回了门票——旧称的“看花钱”。
忽地听她想起什么扑哧一笑:“有人总是记不住花名字,前年问一遍,去年问一遍,今年又问,倒蛮好的,又可以教了,可以一直教,我们这种好为人师的,就一直有的教。”使我顿时难为情,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吴俗诸家园林“放春”,于清明开园,放游人入内游玩,至立夏才结束,拙政园是其中的佼佼者。据道光时苏州人袁学澜笔记:“其表著者,如南园之沧浪亭,北街之拙政园,潘儒巷之狮林,闾邱坊之依园,指不胜偻。方其盛也,春时开园设厨传,园丁索看花钱,钗钏云集,车骑哄户,袂云汗雨,街衢尘张,人声嘈杂,拥挤不得行,人影衣香,与花争媚,夕阳在山,犹闻笑语……”
嘉庆时网师园亦有“看花车马声如沸”的记载。名园陈设,书画彝鼎玩器,珍禽名花,笙歌戏剧,全部任人赏看,各邀声誉。无钱入游的就簇立在园外看热闹。园内有人水边投饵喂鱼,林下有人摆卖糖果玩具,轻薄子弟蜂聚曲廊窄径拦阻少女,也有定情密赠的情形。暮晚时游人散去,蔗渣果核遍地,园丁将不小心挤落的钗钿耳环捡拾了去,可“产至中人”。繁华如此,谁想得到呢,此俗至太平军入苏州戛然而止。
或许终有一天也可能过此触景生情,想起封存的时光胶囊里热闹的春天如梦幻的场景。不知八卦杂谈能不能安慰皱着眉头想逃跑的她。二人在园子里常常引颈而望,她不见咱,咱不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