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审查的三种姿态:贾樟柯、娄烨和王小帅
我们总说艺术创作应当完全自由,作品应该是艺术家本人才华和观点的体现。但这无非理想情境,事实是艺术创作无法做到完全自由。
只有在作品仅为艺术家本人所有并产生效用,艺术才是完全自由的。此时,艺术家既是作品的创作者,也是其惟一的欣赏者。一旦艺术开始接受除艺术家本人之外的受众,艺术创作的自由度便降低了。
因为电影是所有艺术类别中受众面最广,社会影响最大——唯有电影被称为“大众艺术”,大众和艺术两个概念本身就是矛盾的——因此电影创作不可能自由。
电影这个概念潜在地包含着观众,也就是说没有观众的观看行为,一部电影只是在创作层面完成了,它仍然无法成为“电影”。
电影是最不自由的。它不仅接受外在条件的审查,同样,电影也在接受导演的自我审查。
电影要上映,要成为大众娱乐的消费品,它必须经过国家机关的审查,这是无可避免的,差别只在于审查的力度大与小罢了。
有时候政府机关的审查并不可怕,因为那是死的,更可怕的是创作者的自我审查。
无论这位创作者如何看待自己的创作,自我审查总是或明或暗地发生着。有时候,创作者意识到了,有时候没有。后者很可能说明审查制度已经内化进创作者的潜意识。
从导演最先的构想到作品最终的完成,电影从完美到残缺产生的形变,除一部分来自外界不可抗拒的因素,其他源自导演的自我审查。
电影作为一门产业,经受多方位的考量:演员、现场、投资、票房等等,这都是有形影响,不可抗拒。
导演自我审查的养成,其原因是多方面的。
是经验的结果,因为你无法知道上面到底具体禁止什么,只有在一次次碰壁后才会摸清对方的套路。慢慢地,审查的暗礁进入创作者的潜意识海洋,成为自然而然的观念和思想。
甚至于一开始,在电影构思之初,审查已经全面展开,比方尽量避免任何不合政策规定的东西。
侯孝贤说“创作是从背对观众开始的”,所谓“背对观众”,说的是电影一开始的构思是应当完全出自创作者的自由,不受任何限制。
这是最为理想的情况。但侯孝贤只是说“开始”,至于之后的情况,这条律令不再适用。
电影的摄制经受诸多难以想象的考验,妥协不可避免。
导演是戴着镣铐的舞者,最危险的是即便没有戴着镣铐,导演也在假想中为自己加上了束缚。
这就是自我审查。在外在审查不可避免的情况下,内在审查不仅应当规避,甚至不该被养成。导演需要有自我认知,反复衡量自己在创作过程中是否有不可见的自我审查因素存在。
但这谈何容易,尤其在中国大陆并不宽松的政策环境下。于是,导演们都为自己带上了镣铐,真实或想象的。
贾樟柯和娄烨何其相似,两人都有过数次碰壁的遭遇,最后都找到了让电影上映的妥协方式。但结果叉向了两个不同方向。
贾樟柯的碰壁史包括“故乡三部曲”《小武》《站台》《任逍遥》,没有一部有机会上映。但此后他仍然拍摄自己想拍的电影。
最严重的危机发生在《天注定》。为了上映,贾樟柯四处奔波,投入巨大心血,最后电影依然被禁。
在《汾阳小子贾樟柯》,沃尔特·塞勒斯捕捉到了贾樟柯在《天注定》无法上映后心力交瘁的状态。
我将此看成是贾樟柯“质变”的开始。《天注定》之后的两部作品《山河故人》《江湖儿女》改变了创作思路(从空间环境到人的情感),也都安全上映,其结果是水准的大为下降。
究其原因,不外乎是自我审查的介入。创作并非“背对观众”,而是面向观众,提前进行自我的审查:选择能拍、能上映的题材和内容,并希望有好的票房。
娄烨的情况与贾樟柯类似,甚至更惨烈。电影不仅被禁,还被禁止拍片五年。
娄烨远比贾樟柯有勇气。被禁期间,仍然拍出《春风沉醉的夜晚》《花》,不仅没有变得温和,反而比之前的电影更加锐利。娄烨走向了贾樟柯的反面。
贾樟柯是妥协的,将部分外在的审查变为自我审查,与权力“沆瀣一气”。贾樟柯的圆融你无法想象,他更像一位懂得自我推销的商人。
娄烨是不妥协的,完全搁置了外在审查。这不是说他没有进行自我审查,自我审查依然存在,不同的是自我审查不是为了投合外在审查,而是违抗它。
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我们见到了这种自我审查的方式。他明明知道陈冠希的加入会导致电影无法上映,但他依然执拗地选择他作为电影的演员。
这一点完全可以避免,找个其他演员对电影最后的完成没有任何影响。但这里,娄烨似乎在向审查制度发出自己的声音:我就是想对抗你,我就是要有作为导演的自由。
与贾樟柯圆滑的商人形象不同,娄烨才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有血性有骨气,像一匹狼。
在贾樟柯和娄烨之间,鸡贼的王小帅冒出来了。
如果说贾樟柯在对抗权力的方式上有可取之处:与权力合作(当委员),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办影展),娄烨则提供一幅可以作为典范的艺术家肖像,这在大陆世风日下的环境中尤为难得。
那么王小帅彻底将外在审查变为自我审查,而且还为此洋洋自得。贾樟柯对自己的审查是有意识的,他知道这样不好,但为了做更多对社会有价值的事情,他选择妥协。
王小帅恬不知耻地以自我审查为荣,以利用审查、献媚权力、蒙骗观众为荣,他以为这是聪明,实则是十足的愚蠢。看看《地久天长》吧,可别被它恶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