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西班牙妈妈

今天忽然想起来我自从元旦过后，有一段时间没上Facebook, 没登录Instragram, 连Whatsapp的信息也没看，赶紧登打开我的Whatsapp, 果然看到了Inma新年时给我留下的一连串信息。我顿时内心生感歉疚。2016年我从英国回国后，我坚持每隔一两周和她发个信息，但是不知怎么这一次我一不小心就忘记回复她一个月前的信息了。

第一次见到Inma是2015年4月，我正式搬到剑桥的那一天。印象中那天是星期一，复活节假期的最后一天，我拖着一大一小两个箱子从伦敦King’s Cross搭火车到了剑桥，下了火车后按照房东提供的地址打了个的到了目的地，下了车敲了门，是Inma开的门，我当时第一印象有点吃惊，因为我以为Inma是个年轻的西班牙女人。看房子时房东介绍说未来的舍友是个意大利小哥，英国小哥和西班牙女生，他的原话是Spanish lady, 所以想当然以为是个年轻的西班牙女生，但却没想到是和我妈年纪相仿的西班牙妇女。2008年开始西班牙和意大利遭遇了严重的经济危机，经济持续衰退，失业率居高不下，大部分25岁以下的年轻人找不到工作，一些人便选择迁移到了英国，希望能找到谋生而不是在家领失业金。伦敦的餐厅、酒吧、旅店和电影院随处可见西班牙和意大利年轻人的身影。但是像Inma这样上了年纪的并不多见，他们要么在本国提早退休领取退休金，或者领着救济金熬到可以领退休金。离乡背井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跟年轻人竞争找工作，并且还要学习英语，很少上了五十岁的人愿意选择承担这样的压力。后来聊天才知道，Inma也是因为受到了经济危机，丈夫2008年后失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一个女儿还在读大学，另外一个女儿刚毕业，家中房贷还没还清，迫于经济压力，不会说一句英语的Inma开始寻找在欧盟其他国家工作的机会。她年轻时在医院做过护工，后来为了孩子当了将近十年的家庭主妇，直到孩子都上大学了，她又开始在家附近找零散工补贴家用。后来西班牙的经济衰退越来越严重，原本可以勉强谋生的零散工都逐渐变得稀有，她便下定决心要逃离西班牙。在来英国之前，她先去了瑞典做了包吃包住三个月的护工训练，但无奈不会讲瑞典语，无法最终得到正式工作。于是她又选择来到了英国，但因为不会讲英语，她找了很久工作才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在旅馆做清洁的小时工。

我刚认识Inma时，她的英语还处于初学者的水平。同住的英国小哥总是抱怨他说的话Inma听不懂，Inma说英语更是结结巴巴，两人完全无法沟通。有时候两人只能大眼瞪小眼，身体语言都派不上用场。但是Inma深知要想挣更多的钱，她不能一直做清洁工，她想做时薪更高的医院护工。但是医院护工对英语的要求水平很高，所以曾经在西班牙当过医院护工的Inma知道自己缺的不是经验而是流利的英语。为了提高Inma的英语，我总是毫不留情指出她犯的发音错误，或者用错的单词或词组，她也很积极纠正自己的错误。我们的友谊便是在这学习英语互动中建立起来的。她还报名参加了社区免费提供的英语课程，每个周二周四下班后马不停蹄去图书馆上英语课，回家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她很喜欢让我帮她检查作业，因为这样老师会当着全班同学夸奖她作业完成得很仔细。就这样坚持了两个月后，连英国小哥都开始赞扬她英语水平突飞猛进，能说出 I am knackered 这样地道的句子， 尽管那时候的她还是总把colleague说成college。

Inma跟我妈妈年纪相仿，她的两个女儿也和我年纪接近，我很自然把她当成了我的妈妈，我常常称呼她为我的西班牙妈妈，她也总是亲切的说我是她的中国女儿。她和我妈有一点非常相像，就是喜欢把买吃完食物的瓶瓶罐罐洗干净后留起来装零散的东西，我们共用的厨房台面上整齐地放着一排瓶子，装着姜、蒜、迷迭香或者各种七零八落的东西。我看着她仔细收拾着这些瓶瓶罐罐，想起我妈也十分热衷收集各种瓶瓶罐罐吗，以前我妈甚至为了省钱，连喝水的杯子都是用洗干净的曾经装过蜂蜜的玻璃瓶，吃完的老干妈，我妈也总是洗干净后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但Inma和我妈最不像的一点是她喜欢喝啤酒和抽烟。每天下班后，如果不去上课，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冰镇的啤酒，把薯片倒在盘子里，坐在电视机前，边喝啤酒边喝吃薯片，顺便看看电视，提高下自己的英语水平。看一会电视，她就会拿着啤酒杯，坐在后院的遮阳伞下，抽上一只烟。我没有数过她一天抽多少根烟，但是她每天雷打不动一定会喝上两瓶啤酒。饭前一瓶，吃饭时再来一瓶。每次我们一起逛超市时，她最喜欢看这周是哪种啤酒打折扣，然后欢天喜地抱着一打促销的啤酒回家。我曾经问过Inma，如果烟酒戒了，每个星期是不是又可以省一笔可观的费用。她摇了摇头，说她人生也没啥追求了，抽烟喝酒是她最喜欢的方式，如果连这点喜好都要放弃，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Inma工作的地方是剑桥当地的一个小有名气的民营旅馆，她每天负责给退了房的房间打扫卫生，经常能捡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如果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物品，老板都允许清洁工私自处理。Inma捡到的东西各式各样，她很乐意和我们分享她捡到的稀奇宝贝，并且让我们拿去使用，那些各式各样的东西中我记得有一盒密封完好的安全套（被意大利小哥要走），三根中国的富贵竹（最后她和我还有意大利小哥一人养了一根），一个小猪佩奇热水袋（她自己拿去使用了），一个崭新的电脑包（送给了英国小哥），还有一次捡到了一瓶未开封的红酒，我们晚餐时愉快的喝掉了。那时候房子里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猜今天Inma带了什么回来。

为了多赚点外快，除了在旅店做清洁工，每周休息时，Inma也会给房东打扫房子，外加房东另两个出租的房子和他的办公室，又是一笔小收入。Inma是个很勤快的女人，她总是把我们的房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她像个妈妈一样，跟在我和另外两个小哥的屁股后面收拾我们的残局，但是她从来没抱怨过一句话。她也喜欢逛各种慈善店，淘各种便宜货，装饰我们的房子。她给家里买了碎花的桌布，颜色鲜艳的餐垫，还有各式香味的蜡烛。我在英国生活里近六年，搬过无数家，唯一让我能感受到家的地方便是有Inma在的这一套小房子。

Inma最让我感受到母爱的是她的厨艺。为了省钱，她基本不出去吃饭，总是到附近的超市买菜。因为上班的地方没有微波炉，她只会带三明治做午餐，晚饭她就做一些热菜热饭犒劳自己。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邀请我一起吃晚饭，白蹭别人的晚餐觉得不好意思，我提出要付她钱，补偿她买菜做饭，她却一口回绝了。为了补偿她，每次她做饭，我主动把我冰箱里有的食物贡献出来，她每次也能神奇般的做出不同的食物。唯一我没有尝试过的是她煮的汤，她经常煮一种绿色的汤，里面有大葱，菠菜，一锅都是稠浓的绿汤，我天生对绿色的汤比较抗拒，所以无论她怎么劝说我，我都是理直气壮的说no。她笑我作为一个中国人居然有不吃的东西。除了绿汤，Inma最常做的是鸡蛋饼，俄罗斯沙拉，西班牙海鲜饭，海鲜意面还有烤鸡肉。一个人吃饭总是寂寞的，所以作为屋子里的唯一两个女人，我们就这么搭起伙，成为了对方的饭友。除了主食，我们也互相分享零食。有一次她从西班牙探望家人回来，背了一袋子的零食。那天晚上吃完饭后，她很神秘的问我想不想试试看西班牙零食Pipas, 我并不知道Pipas是什么，但是鉴于我对零食的热爱让我毫不犹豫表示要尝一尝。只见她从她的零食柜里掏出一包带壳的葵花籽，并演示如何用牙齿磕开瓜子，我顿时亲切感倍生。我每次去中超买了好吃的，一定也会和她一起分享，让她尝尝大中华的美食，她最喜欢的是旺旺仙贝以及黄飞红花生。

搬进去新家后一个月，五月份的某一天，Inma收到了一束红灿灿的玫瑰花，一问才知道，那年是她和丈夫结婚25周年纪念日。她远在西班牙的丈夫在网上订了一束红玫瑰送给她。那时候的我经历了一段不靠谱的感情，我很是羡慕她丈夫对她的疼爱。晚上我们坐在电视机前聊天时，我无意表达了我的羡慕之情，令我意外的是，Inma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她耸了耸肩，说她早已不爱她的丈夫，如果不是为了她的两个女儿，她早就想离婚了。她说早年她的丈夫曾经出过轨几次，虽然没有撕破脸摊过牌，但一个女人的强烈的直觉告诉她，她的丈夫在外面有另有女人，但婚外情最终也就断了，她的丈夫在工作上没有任何长进，几十年来做同一个份工作，领一份薪水，经济危机时就毫不留情被裁掉了。那段时间靠Inma一个人在外打零工，加上丈夫的失业补贴，要养活一个家，是十分困难的。我问她，那25年的婚姻都熬过了，还想离婚吗？按照中国人的想法，都过了25年，再咬咬牙，人生一辈子不就过去了，何苦再折腾。Inma叹了一口气，说她还是很想离开这段婚姻，追求新人生，无奈女儿们已这么多大，她们并不知道母亲在这段婚姻中的承受的委屈和压抑，如果她选择离婚，她的孩子们肯定无法理解或者接受,。还有Inma妈妈是保守派的老一代西班牙人，不希望看到破碎的家庭，她外出打工的日子里，也得靠于她丈夫照顾她年迈的母亲，她母亲必然不会理解她想离婚的心情。正因为这重重的压力，她迟迟无法选择离婚。那时候我们俩看电视时最喜欢一起看男女约会节目，随便对节目中的男女评头论足，她总是教育我不要太早结婚，二十岁出头就投身家庭生活，五十岁后再来体验打拼的人生。她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先体验自己的人生就匆匆忙忙组建了家庭。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每次谈论婚姻时，Inma脸上那份失落的表情。

然而Inma最终下定了决心迈出这一步。她新年时给我留下了七八条长信息，她告诉我她和她丈夫已经正式协议离婚了，一旦把文件签了并递交法庭 ，他们就算是正式离婚了。但是他们还没有把离婚的消息告诉他们的女儿和Inma的母亲，所以他们暂时还是打算住在同一屋檐下，等过段时间选择适当的时间再正式对外公布。她的留言中充满了喜悦，我知道她为了争取自由，她等待了多少年，耗费了多少青春。

和Inma当舍友的日子非常短暂，合租了半年后房东终止了合约，我们不得不再次寻找新的落脚之处。我本想和Inma再继续合租，可惜她的预算不够，无法合租到理想的房子，最终只能各奔东西。即使是不再合租的日子，每个星期五晚上我都会骑着自行车，带着饮料和零食，从剑桥的一头骑到另一头和Inma共进晚餐。她的新家很小，没有客厅，只有一个公用的厨房，我们在那个小小的厨房里吃晚餐，聊天，继续像以前一样那样互相分享人生。2015年末，当我下定决心要离开英国，我把这一决定告诉了Inma，她立即落下了眼泪，搂着我，说以后她会很想念她的中国女儿。那一晚，我们俩没有再多说太多，而是一起默默地玩着涂色本，各自想着心里的事。

2016年3月的最后一天，我收拾好行李，准备踏上回国的飞机。Inma坚持要来送我，她说我搬来剑桥是她迎接的我，如果要离开也应该是她送我离开。于是我决定请她吃一顿中国菜，因为她说她每次路过镇上那家中国餐厅，总是很好奇里面顾客点是什么菜。我们俩坐在中餐厅里，我点了豆腐，枝竹羊腩和炒芥兰。第一次用筷子的Inma感觉神奇得不的了，开心地像个孩子，她还专门给每个菜都照了一张相，上传了相片到Facebook，纪念自己吃的第一餐中国菜。吃完饭，我拉着两个大行李箱，她拖着一个小行李箱，走到了等候机场大巴的汽车站。上车前，她亲吻了我的面颊，给了我一个深情的拥抱，嘱咐我好好生活，希望我带着她的爱能开始好好的新生活。大巴开动时，我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透着玻璃窗我也看到她面庞的眼泪，她用劲地挥着手，说着再见。

我回国后的半年后，Inma也决定在圣诞前搬回西班牙。她说在英国少了我，像是少了个家人，感到万分寂寞，再加上她的房贷已经还得差不多，经济压力倍减，她最后决定回到家人的身边。也许是因为回到家后，与丈夫日夜相对，让她更加下定要离婚的决心。知道她勇敢为自己的未来做出选择，我心中喜悦万分，于是我回复了第一句话：

I am happy for you, ma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