Éditions和马拉美
原先在国内的时候,看系里老师们有时候用的texte是larousse lycéen系列,觉得这简直太不专业了,心想等我出国了,一定只看学术的édition,才不看高中生语文课必读版。于是第一次来法国买了一堆folio,心里想着Gallimard的肯定最牛逼,手感也好,又软又轻,封面简洁大方,深得我心。当然,与此同时我也明白了为什么老师们用larousse,因为那些版本基本都是原价2欧,二手价1欧,便宜到不想买也要买了。
后来真正开始看Folio的时候,发现除了坑我两年多的不分段的蒙田是个比较学术的版本外(除了不分段是个巨大的槽点之外,难词有解释,注释、index和commentaire都很不错,还良心附上了和另一个早年权威版本的页码换算表),大多数folio并不能说学术,注释特别少,序言感觉也不够pédagogique,只能说比较适合纯粹地享受阅读的乐趣,于是现在书架上还屯了一大堆folio,仿佛都在向我招摇着,“来呀~快活呀~”。后来来到巴黎慢慢发现,folio最适用的场合应该是地铁,又轻又小又软,排版极其舒适,字体不大不小,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扶着,摇摇晃晃一次看几页,不知不觉就把一本小说看完了。
与此同时发现GF好像比较学术,主要原因是长得比较学术,配上那个封面、字体、巨长的intro(几十到一百页不等)、不断更新的bibliographie、跟intro差不多长的dossier以及巨长的注释,再休闲的小说也变得无比serious。于是又买了一堆GF,心想这下可以好好提高我的专业素养了。然而GF实在长得太严肃了,看到那个封面就觉得亚历山大,里面的字体和排版长得也像私塾先生,除了课上必读,就再也没有主动翻开过了。这感觉就跟认识了一个一直板着脸的人,看到那张脸就不想约他出来玩一样。估计这些GF只能当收藏了。但可能收藏也不行,因为GF一大致命弱点是书脊的胶不怎么牢,稍微厚一点的书,稍微使劲一点,感觉这本书就踏上了实现自己裂成两半的宿命的不归路。
当某天发现蒙田的“现代法语翻译版”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离学术还差得远,先把字面意思看懂了再说。于是站在书店架子前面仔细比较了同一本书的几个éditions,得出一个结论,今后就买Livre de Poche了,这是注释最多且注释最不学术的,连一些家喻户晓的神话人物都注,可见非常适合我这种歪果仁。我相信这一系列书的编者抱着一颗最善良的心,那就是:最大程度地补充各种基础文化常识和词汇知识,让所有识字的人都可以读懂原文。Livre de Poche还有一些专门为高中生高考准备的版本,做得像阅读理解材料一样,连行号都标好了,非常适合记笔记。于是我下定决心今后都买这个版本,就算上课老师要求了其他版本也不管,先看懂了再说。
这期间还发现了一个坑爹的版本,是Gallimard旗下的nrf,坑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十六世纪的诗歌,正文是白文,什么都没有,字体古香古色的,书后注释又少又专精,且毫无词汇解释。问题是,十六世纪的诗歌,大概就跟莎士比亚的英语差不多吧,注释不说某些奇怪的词啥意思,直接开始讲这句话呢学者们有三个观点,abc。我于是从abc里反推了一下这句话大概啥意思……这一系列的好几本书编者都是我们系的老师或者我听说过的该领域专家,虽然我知道他们有学术上的考虑,但是,对无知的外国人一点都不体恤,差评……鉴于我不读诗歌,这个版本大概可以永别了。
这学期系里非常有名的一位讲马拉美的老师上最后一学期课。这可是马拉美啊,要是不上课,估计一辈子都不会读也不会读懂,于是我打算去旁听一下。走进书店,发现马拉美诗集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坑爹的nrf(编者正是此课的老师),另一个是Livre de Poche。我翻了一下nrf,发现它果然与自己的小伙伴们保持了极其统一的风格,买回来应该就是天书一样地供着了,而Livre de Poche呢,翻开来右页是诗,左页是注释,多么人性而友好。可想而知我买了哪一本。
旁听了三四节课,核心意思是马拉美在遭遇虚无主义后认识到世间是没有神性的,诗歌并不是神的语言,只是人的建构fiction,且是用语言实现的建构。于是他转向对语言的研究,希望诗歌能够成为反思性的语言。人们平常用语言是无意识的,但诗歌要对语言的使用有意识。
今天第一次翻开买回来的Livre de Poche马拉美诗集,翻翻题目,停在了Tristesse d'été这一首。第一行是这样的:
Le soleil, sur le sable, ô lutteuse endormie ...
左边的注释是:lutteuse和爱情相关。
又翻开了另一首,Tombeau。第一行是这样的:
Le noir roc courroucé que la bise le roule...
左边的注释是:noir roc指的是坟墓上的石头。
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深深地感受到,这些注释不仅破坏了诗人追求的反思性,而且摧毁了作为一个普通人阅读诗歌的乐趣。对比之下,课上发的材料毫无注释,我反复读了几遍,感觉诗的意思逐渐清晰起来,但就像擦镜子上的水雾一样,擦了还会有,不会永远透明,这种体验很奇妙。读诗不是为了要人把它们翻译成白话文,全部都解好,而恰恰是读者和诗歌的一种交流,哪怕是一种猜谜游戏。而且,就算自己可以忍住不看注释,那些角标也竞相引导着读者的注意力。看到一个词右上角标了一个小1,能不把注意力多停留在这个词上、觉得它肯定有讲究吗?于是我也非常直观地理解了nrf为什么要以尽可能接近白文的形式印原文,以及更广义地,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对书籍史感兴趣。于是我也理解了folio坑爹版蒙田,为什么编者拒绝分段。因为所有这些看似增加障碍的做法,实际上都是为了保护某种相对而言更接近”原初“阅读体验的可能性。所以,还是不能太急功近利、不能太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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