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那只妖精
应个景,情人节快乐!
本文纯属虚构
妖精这个词,在四川方言里的用法比较复杂,可以是名词,也可以是形容词,做形容词的时候比做名词的时候多。我小学的时候常听说这个女生很妖精,那个女生很妖精,听起来不好听,但是不完全是个贬义词,除非用在男同学身上。在小孩子的印象中妖精一般是很好看的,所以说谁妖精,也就是说她漂亮,而且是具有魅惑力那种漂亮。我们本地人很少直接说姑娘漂亮,而是说她长得“妖精”,或者“乖”。妖精和乖都是漂亮,但是是两种漂亮。乖一般比较清纯讨喜,像陈妍希(我有个老乡说,她长得那么乖,活该她演不好小龙女),妖精则除了好看,还有好打扮,讲究穿戴,妖里妖气,比如小S。
当妖精这个词用在我的好朋友曦曦身上,就完全是个名词了。小学的时候陈曦曦跟我同年级不同班,但是几乎全校同学都认识她,也知道她的外号叫妖精。也许因为“妖精”这个词的褒贬之意比较中立,她对这个外号欣然接纳,不熟的时候我们连名带姓地管她叫“陈妖精”,熟了以后亲切地简称她“妖精”,“妖妖”,或者“妖”。不管是叫她陈妖精,妖精,妖妖,还是妖,她都脆生生乐呵呵地回答“欸”。
妖精从小就是学校的名人,我们学校虽然不是大城市里那种百年名校,要跨班级成为全校师生耳熟能详的名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妖精之所有那么有名,是好多原因加起来的综合结果。第一,她会书法。她的字隔三差五地挂在学校的玻璃橱柜里展览,上面有标题,“某某书法竞赛”,一等奖总是她,巨大墨黑的隶书,蚕头雁尾,盖着大红的印章,凑近了仔细看,勉强认得是歪歪曲曲的“陈曦曦”三个字。
第二,她会跳舞。那个时代的孩子不上什么课后班,跳舞也从来都是不被师长承认的边缘技能,不过就是学校有文娱活动的时候,找几个看起来比较顺眼的女孩子编排个舞蹈节目。每次这种节目都少不了妖精,而只要有妖精在,这种节目都会变得好看很多。我现在都还记得在一队穿着打扮一模一样身高相差无几的姑娘中,妖精越众而出,踩着高低步,穿着那些年流行的黑色踏脚裤,昂首挺胸,四肢舒展,眼风往上一抬,摇曳生姿地一抖手中的花环,“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真是妖精极了。
第三,她的父母在她小学的时候就离异了。我早就听说我们学校有个女生的爸妈是离了婚的--在此之前,离婚对我来说还是一个遥远的法律名词 -- 消息灵通的女生在上学的路上指着妖精跟我说,“喏,就是她,陈曦曦,她爸妈离婚了,她妈妈在深圳”。深圳对我来说也很遥远,不知道在哪里。听说深圳的人都很有钱,深圳很“乱”,所以我想象中的深圳,充满财富和我不能理解的危险,既让人让人向往又让人畏惧,简直就像把匹诺曹变成驴的Pleasure Island (欢乐岛)。我就这样认识了妖精,两个遥远得有点荒诞的词汇,离婚和深圳,折射出现实里的她: 梳着蓬松的童花头,穿着时髦的牛仔衫,走路像一阵风。她的世界比我大那么多,让我好奇,也让我羡慕,甚至还有点不自在。
初中三年我和妖精同桌,终于认识了在让她扬名立万的三大光环下的她,和她成了极要好的朋友。其实,不管男生女生,和妖精你交谈三五分钟以后而不和她要好,是不太容易的,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个人魅力。妖精不是那种言谈滚滚的人,笑的时候比说话的时候多。她长着微微上翘的菱角嘴,弯弯的眉眼,生气的时候也有几分笑摸样,更何况她根本不怎么生气,永远自带亲和力。得意的事跟她说,她呵呵笑,这是为你高兴;难过的事跟她说,她呵呵笑,这是安抚你;尴尬的事跟她说,她呵呵笑,这是幽默感。我在她的呵呵笑中忍不住把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跟她说了,并不担心她会把我的秘密说出去,这么没心没肺的姑娘,压根记不住你跟她讲了些什么。
她也在呵呵笑当中把她的秘密讲给我听,完全没有当作是秘密。其实女生所谓的秘密,也不过就是喜欢哪个男生,或者被哪个男生喜欢。之所以显得那么讳莫如深,还是因为讲的人鬼鬼祟祟的态度,有些事只要自己不把它当作事,外人更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安吉丽娜裘丽大方公开自己各种八卦,媒体狠狠夸奖她情商高,我心想,这算啥,不过是十多年前我们妖精就懂得并天天实践的道理而已。
虽然没有了神秘感,我还是很喜欢听妖精讲她的事,一来窥探别人的隐私是人的天然需求,二来她的人生的确比我要丰富很多。我从小是被家里过度保护的孩子,生活单调,学校和家两点一线,我妈连饭都不准我在外面吃,第一次周末和男同学女同学一起出去玩,好像也是到了高中才有的事,并且非常偶尔,还都是跟我一样呆的书呆子。妖精的一切似乎都是让我羡慕的,我的毛笔字写得像狗爬;勉强参加过几次舞蹈节目,因为小时候长得还算”乖“,可是四肢僵硬,节奏感差得离谱,面部表情更是莫名严肃,几次节目下来,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当不了妖精了;我父母是不会离婚的,他们齐心合力地把我管得死死的,不要说深圳,在我上大学之前,我和他们俩都别想离开这个灰扑扑的川南小城半步。可是羡慕始终没有成为嫉妒,直到高中毕业,我和妖精都是好朋友,我觉得,不是因为我心胸特别开阔,而是因为妖精在”妖里妖气“的名头之下,还有颗朴实的内心,她从来都不吝和我分享光环之下所有尴尬的人生细节,每次畅谈人生后的结论常常是我不想成为她,她也不想成为我,我们自己做自己,都挺好的。
她练书法是因为她爸。她父母离婚后她就跟她爸生活在一起,她爸是我们当地的文坛领袖,文化馆干事,自学成才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非常希望她女承父业。她记不清几岁开始练书法,悬腕,屏息静气,她爸背着手在旁边悄悄地看,写得不好一尺子就打下去了,一般练一场下来手就肿了。冬天,感冒了,她爸还是用那把尺子,劈头盖脸地一边打一边数落:“让你晚上踢被子,让你不戴围巾。” 我从小没挨过打,听得心惊胆战,她一边讲一边笑,好像这些尺子是打在别人身上的。
高中的时候她妈妈从深圳回来,说是陪她准备高考,她搬过去和妈妈住在一起,恰好离我们家很近,我们经常一起骑车上学放学。我终于见到了这位“来自深圳”的女人。妖精说她妈妈在深圳做生意,具体什么生意她也说不清楚,反正大家都知道她穿戴比大家体面,零花钱比所有人都丰厚。妖精妈妈不是我想像中风韵犹存的“妖是妖的妈”,胖胖的,烫着钢丝一样的满头卷发,油黑发亮,跟妖精一样还没开口就先呵呵笑,化着很厚的妆,这在我们那里倒是很少见的。
妖妈妈很宠妖精,从来不打她,生日还请同学去她家开爬梯。在那个时代的内地,给孩子过生日还没有过得这么洋气和张扬的。她们家跟我们家是一个格局,三室一厅,可我们家三代同堂,他们家就住她们母女二人。地板是亮晶晶的大理石,一进屋就闻到浓而刺鼻的香味,过了很久我才知道是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屋子里堆得很满,到处都是塑料的藤曼和花。墙上贴着墙纸,落地窗帘,两层的,里面一层是轻而薄没有风都能飘起来的纱。我想起自己的家,水泥地板,四面白墙,空气中时常弥漫着炒菜的味道。我承认有那么一刻,短短的一刻,羡慕变成了嫉妒,轻纱窗帘下的妖精,看起来真像一个公主啊,我也想做一个公主一样的妖精。
关于爱情,我记得妖精是个热烈的姑娘。爱情不是她的全部,但对她来说很重要,这一点从我初中和她同桌起到高中毕业,她就没有否认过。这种坦荡的世界观,对于我这样的酸文假醋的“书呆子”来说,是很不可理解的。她爱看爱情小说,上课都在看琼瑶,把书藏在抽屉里,假装学习。我帮她望风,只见她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碰到桌子上了,我还来不及提醒她,讲台上的老师大吼一声,陈曦曦你做啥子呢,把头抬起来。抬起头来一看,这厮满脸眼泪鼻涕,老师也不敢骂她了,以为她身体不适,让她赶紧去医务室。我笑得半死,说:“都是假的,你哭个屁啊。”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呵呵笑,说:“写得跟真的一样。”
和妖精闹过绯闻的男生,单单我所知道的,就有长得人高马大但是肌肤白腻的“大白猪”(这个外号真不好听,据说至今跟随着他,谁叫他长得那么白,又姓朱呢),省城转学来的纨绔少年“刘小开”,跟女生一说话就打结巴的象棋神童小结巴,眉清目秀的文艺少年陈寡妇(从这个外号就知道他的画风啦,即哀怨又风流)。
虽然绯闻缠身,不管什么时候我问她在跟谁“耍朋友”,她一概说没有,“耍朋友要被打断腿”。但是没少跟我讲她跟这些绯闻男友出去“耍”的事。那是真的“耍”,没有什么离谱的地方,无非是骑车出去野餐之类的,好像既没有太多精神交流,也没有太多肢体接触。我听了以后觉得没有想象中的香艳,也不是琼瑶小说里的风风雨雨,失了兴趣。高中上学的路上碰到过妖精坐在陈寡妇的自行车后座,搂着寡妇的小腰,两条长腿裹在发白的牛仔裤里,晃啊晃的。这是我上大学之前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的最亲密的男女接触,我故作深沉地想,早恋不过如此嘛,师长们和青春小说作家们都太大惊小怪了。
高中毕业后我就跟妖精断了联系,甚至连她上了哪个大学都不清楚,只是辗转听说她在成都。她成绩不太好,不过家境好,我似乎从来没有担心过她的人生会有什么坎坷,因为她是妖精啊,妖精天生就是要横行人间的 -- 我跟她同学十年,就没见她哭丧过脸。我大学在外省,偶尔跟中学同学通信,但是从来没有跟妖精写过信,我知道她不大喜欢写字,大概是小时候写伤了。
没有确切的消息,就难免胡乱猜想。十多年我海内海外的漂泊,各种沉浮,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妖精。大概因为我知道我永远成不了妖精,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设想如果是她,在我的人生格局里,会有什么不同的作为。有一天晚上还梦到过妖精,她成了歌星,还穿着踩脚裤,梳着童花头,曲风似乎还是“红梅花儿开”。醒来我自己暗笑了半天,人说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我明明白天没怎么想到过她,怎么会做到这么穿越感的梦。妖精真是妖法无边。
在有微信之前,我觉得我和妖精的生活也许再也不会有交集了,我对她高中以后的人生,永远只能止步于猜想。我猜想她不会嫁给她的任何一位绯闻男友,我猜想她的生活会富有而充满刺激。在加拿大开会的时候,我站在酒店大堂里突发奇想,这时候会不会碰到妖精,穿着裘皮大衣,牵着一只哈巴小狗,拎着限量版的包包,一巴掌拍到我的肩头,“丹唇未启笑先闻”。
后来有了微信,中学同学建起了群,丰满的想象和骨感的现实总算因缘际会,妖精告诉我她其实不怎么玩微信,朋友圈里也就是几张女儿的照片。她真的没有嫁给中学任何一位绯闻男友,因为进大学以后她很快有了新的绯闻男友– 这次不只是一起“耍”的朋友,他们同居多年,虽然最后也没有结婚。
回国后大家在微信上张罗同学聚会,她挤眉弄眼地说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见的人,她可以安排。我说“滚”,然后说:“最想见的就是你”。我没有撒谎,我中学没有绯闻男友,哪怕有,我对他们的人生也不如对妖精的好奇,谁不想知道一只妖精怎么修成正果,怎么从盘丝洞走到小西天,怎么由“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到相夫教女辗转于厨房和麻将桌之间的阔太的呢。
内地聚会还有敬酒的习惯,轮流喝过来,好处是再僵的场合,喝高了都能活跃起来,更何况还有妖精在场。同学们说,只要妖精在,每次聚会大家都能尽兴。二十年没见面,一见面还有点放不开,妖精及时赶到,真的是穿着裘皮,还是菱角嘴,弯弯的眉眼,可惜没有牵哈巴狗,也没有拍我的肩头,一把把我搂进怀里来了个婴儿式的拥抱。“一点都没变,还跟个中学生一样,还是那么乖”。我心花怒放,顺口夸回去:“你才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妖”,掐掐她的脸,“皮肤还这么嫩呢”。她呵呵笑:“嫩个铲铲,人家打针的呀”。
妖精说今天高兴,大家都喝白的。我发现她酒量和酒品比很多男同学都好,一抬手腕一扬脖子就是一杯。大家的情绪都喝开了,开始数妖精的绯闻。她说为什么又是我,每次都是我,我们说谁叫你绯闻多呢。大白猪高中毕业就留在老家,子承父业当了警察,据说妖精返乡,他特地骑着警用三轮摩托带着妖精城里城外兜了一圈,几乎引起了当地群众围观;刘小开在省城,公务员,老婆管得很紧,只要聚会有妖精,他都不敢参加;小结巴上了清华,出国了,失去了联系,不知道跟女生说话是不是还打结巴;陈寡妇…….“跟陈寡妇是真的耍过,不过我们那时候黑纯洁的。”“有多纯洁啊?不会没睡过吧?”有个男同学说。“睡你妈,老子跟他连手都没有牵”,然后顺手把我往她身边一搂,我的肩膀顶着她丰厚的胸脯,她说:“人家那时候只跟安安睡过。”
我说你少造谣,她说真的啊,在你们家过过夜,还睡一张床,你不记得了。我真的不记得了,很少有同学到我家玩,更别说过夜了。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早上起来你妈妈还给我们煮了鸡蛋。我从来没在家吃过早饭,印象特别深。我妈要是每天早上起来给我煮鸡蛋,我也能出国读博士。”
我说出国有什么好,还是当阔太好,你看我从来没穿过裘皮。她说她老公也想移民,去加拿大,中国的污染太严重,小孩读书压力太大,读出来也没用,都是些“高分低能”的人。我听她说高分低能,好像和尚听到别人骂贼秃,心虚地红了脸。
聚会后我在成都呆了小两个月,陪我最多的老同学就是妖精。为了我她连“班都不上了”,也就是说每日一场的麻将都暂停了,带着我到处玩: 参加她的朋友聚会,爬山,吃火锅,逛街– 同店里小妹一起怂恿我试新款的皮草,我一照镜子,哇,真像到我家菜地里偷吃的胖乎乎的浣熊啊;去德阳找老同学,吃木桶鱼,逛文庙。在文庙的小摊上她买了个银链子送我,可以用来玩小魔术,三个女人跑到一间咖啡馆里喝着花茶玩了一下午。我几乎从不戴首饰,但是感觉这条链子像妖精送我的定情物,赶紧挂脖子上,溜溜地挂了好几天。
一起去老同学的农家乐,三层的小别墅,卡拉OK和麻将样样齐备,男同学们还打长牌,类似麻将但是比麻将复杂,我只在二十多年前看过我外公打。同学们招呼她玩几局,她摆手说算了“我要上了桌你们几爷子(四川方言:几个男的)‘窑裤’(四川方言内裤是也)都要输脱”。她陪我唱卡拉OK,嗓子一开,抬头挺胸顺着音乐走了两步,昔日风情万种全都回来了。
我们在农家乐外面的田埂上散步聊天,一边是菜地,一边是默默地往前奔流的河水,河边的大树垂着头,树叶洒落在河面,像在河边驻足捧水喝的旅人。上次和她聊天交换女孩子之间的小秘密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但到底是发小,很自然地,聊生死聊爱情聊婚姻,妖精还是那个呵呵笑个不停地听我讲心事的妖精,可是似乎又跟以前很不一样,走出中学校门后的人情冷暖给她的八卦添加了新内容,而世事洞明和心机单纯却在她身上完美融合,毫无违和之感。
妖精说,自从孩子出生,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只有两件,一件是孩子一件是麻将,老公呢?老公给孩子攒了一笔钱,算是负责任的爸爸了,麻将则是受过高等教育出过国从事高科技创业的老公所痛恨的。“我不管他,要不是每天这场麻将,我闷都闷死了,他回家的时候我不打,其他时候他也管不着。”
除了麻将和孩子,别的能迁就的她就迁就了,因为她老公是她命中注定的“贵人”。我知道妖精从来都是一个随和的人,但是不知道她这么信命。她说碰到她老公的时候她几乎山穷水尽。从学校毕业后她学着做生意,什么都做,饭馆,时装,卡拉OK,开卡拉OK还请过很多“小姐”助阵。你居然当过“妈妈桑”,我大惊小怪地说。她说不算啦,她们在我那儿只能聊天,其他出去谈。可是没用,做什么赔什么,最后赔到觉得活着就是拖累,几乎想一头撞死。她妈妈带她去算命,算命先生问了她的生辰八字,翻历书给她看,说她大利东南,有贵人相助,于是她跟着妈妈去了深圳,果然认识了她老公,她老公就是她的贵人。
这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却是那么轻描淡写的结局。我说你迷信,你老公明明是你找到的,不是你碰到的。她说“你们文化人就是矫情,找到跟碰到有多大区别,为什么我一找就找到他了呢,而且偏偏是在深圳找到的,深圳就是南边嘛”。我心想妖精虽然那时候也经历了些沧桑,可是还是风韵犹存,怎么会有她吃不到嘴的唐僧肉。
唐僧后来跟妖精回了盘丝洞,从深圳搬回四川,他不是四川人,也不喜欢四川人,内地人素质低,抽烟喝酒吐痰打麻将,样样都是勤勉的南方商人看不惯的。“刚开始两个人都不欢喜,他啰里啰唆,说毛了老子(我们当地熟人之间男女都自称老子)还会跟他打架,后来发现打不过他,他一锭子(拳头)下来痛死我了,老子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跟他打了。不是看不惯我打麻将吗?我就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大。”说完好像很得意,呵呵地笑起来,跟她以前说她爸拿尺子打她一样。
我跟她说我作的关于她的怪异的梦,还有在加拿大突发奇想为她量身定做的造型:裘皮,小狗。妖精哈哈大笑,说她几年前真的养了条小狗解闷。她对小狗好极了,给它吃好的喝好的,给它梳洗打扮,开车带它回老家过年。回老家小狗就不行了,病歪歪的,小地方找不到好兽医,临走她妈不让她带走,说“你放心,我去给它找个好医生看”。结果她们前脚走后脚妖妈妈就把小狗扔到路边了,“哎呀,想起它来我的心尖尖都还在痛”,妖精捂着胸口说。
说起这件小事妖精对妖妈妈似乎耿耿于怀,更加耿耿于怀的是小时候妈妈不管她,我说高考的时候你妈妈不是特地从深圳回来陪你,她黯然地说“可是那个时候已经晚了”。我觉得有点诧异,妖精虽然“跳赞(爱热闹喜欢蹦跶)”,但绝对不是失足少女。曾经用大尺子打她的父亲也不在世了,去世得太突然,她没有见到老父最后一面。她说她想开了,人生就是修炼,肯定有痛苦,当然也有快乐。她说你看那些死了的人,都是修炼到头,老天让他们回去过无忧无虑的好日子了。我想起这些年离开了的亲人朋友,想起让妖精耿耿于怀的小狗,点头赞同,这也算是人到中年的我们和人生握手言和吧。
离开国内之前妖精非要邀请我去她家坐坐。妖精住在以前的郊县现在的大成都地区边缘,我从市区坐地铁过去很方便,出地铁站就感到城乡结合部特有的拥挤嘈杂。妖精在站口等我,她眼神好,一眼就把我从人群中摘了出来,拉着我的手把我从那些请求我坐他们三轮摩托或者住店的小贩群中解救出来。她开车带我去她家,车程不过五分钟,我说这么近干嘛不走过来,她说懒得动,每天走路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 --- 她的日常生活很有规律,上午伺候孩子出门上学,买个菜,偶尔睡个回笼觉,吃完午饭下午打麻将,打到深夜,一天总有那么几千块钱的输赢,,风雨无阻– 也阻不了,开局的都是楼上楼下的邻居。
我问她现在还常跳舞呢?她说:“不跳了,等老了以后跳广场舞。”连路都不怎么走,走多了就喘,去小区门口买菜都开着车。妖精说她现在嗜睡,坐马桶上都能睡着。这还是我记得的那个手脚不安分总是晃来晃去的妖精吗? 她不是体育特长生,可是年年参加运动会,短跑,还能拿奖牌,跑道上站满了来给她“扎起”的男生女生,男女混合拉拉队“加油妖精,妖精加油”。
突然有种一切都“回不去了”的感觉,可是还没来得及惆怅,一进妖精住的小区,就瞬间“往事重现”了: 简直跟我以前和她做邻居那个小区一模一样。小区外围是菜市场,不是大城市那种有规划的室内菜场,而是室外没有围墙也没有屋顶的“自由”市场。肉铺菜摊水果铺四处散落,行人车辆挤作一团,以前我们小区门口的菜场是自行车,现在这里是机动车– 汽车和电动摩托。声音很大,灰尘也很大,散落一地的各种垃圾: 纸片,塑料袋,菜邦子。肉铺的肉高高地挂在铁钩上,经受着灰尘和成都似有若无的“花花太阳”的阳光洗礼。卖菜的人不拘小节,买菜的人也不介意,伸手把这些肉翻来翻去,挑挑拣拣,欢快地和摊主讨价还价。正是我在美国“好山好水好寂寞”的时候怀念过的“好脏好乱好快活”的中国。
在她家里坐了一会儿,还是喝茶聊天。我邀请她去美国玩,她说不去,想到要坐十多个小时的飞机就不想去了。妖精讲她跟唐僧吵架,吵得最厉害的一次唐僧远走国外,一呆就是半年。“要不是有麻将打,麻友们都成了闺蜜,跟她们说一下,我肯定熬不过那半年。你呢,跟你老公会不会吵架?”我说怎么不吵,可是在国外吵完没有居委会,也没有娘家可回,更没有麻将桌上的闺蜜开导,只能内部消化,用一场吵架结束另一场吵架。“那你也怪不容易的啊,”妖精同情地说。
说到这里,十多年前分道扬镳的两条人生轨迹似乎渐渐重合,私房话变成中年妇女的之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那些年我们分别受过的委屈”,跟我在任何地方的大妈聚会没有多大两样。可是妖精的家还是让我觉得很两样,几乎让我穿越回她十六岁生日那天,我经历的第一个小伙伴的生日爬梯。也是大理石地板,可是大概是光线的原因,颜色有点灰暗。东西还是堆得很满,这些年我的处女座洁癖在地广人稀的美国越演越烈,恨不得挽起袖子帮她塞抽屉里。还是用空气清新剂,刺鼻的芬芳,还是层层叠叠的窗帘,可是大概因为灰太大,那层轻纱不怎么白了。
聊完天出门,日影都偏西了,她还说一起去看电影,“夏洛特的烦恼”,她看过了,笑死人了,可以陪我再看一次。可是我实在是玩不动了,还要收拾东西准备返美。她也不勉强,准备去赶她的午夜场麻将,我一个人走回地铁站,心里装满了新鲜的八卦,觉得很充实。跟十多年前每一次和妖精聊完天的感觉一样,妖精还是妖精,我还是我,那些回不去的过去,以及那些没有彼此的过去,我和她的人生轨迹,其实从来都没有重叠过。“谁无痼疾难相笑,各自风流两不如”,我永远成不了精,她也永远不会成为书呆子,就这样她走她的路我走我的路,我听她的故事她也听我的故事,她永远是她我永远是我,“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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