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人的假日26】瓦妮莎·贝尔与霍加斯书局
瓦妮莎·贝尔与霍加斯书局
顾真
伦纳德·伍尔夫（Leonard Woolf）有个理论，或者说迷信，一个人应该每七年换一份工作。他1923年起在老朋友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等人收购的《国民与雅典娜神殿》（The Nation and Athenaeum）周报担任文学编辑——中间一度萌生去意，后来同意降薪留任，但每周只去办公室两次——到1929年决意辞职，时间上完全符合他说的“七年之痒”。不过，他能任性地炒老板鱿鱼，底气主要来自于经济收入的改善：他和弗吉尼亚·伍尔夫合办的霍加斯书局（The Hogarth Press）事业蒸蒸日上。1928年出版的《奥兰多》成为弗吉尼亚职业生涯的转折点，单英国版就在头六个月里售出了8104册，是前一年问世的《到灯塔去》完整一年销量的两倍多。
伦纳德的五卷本自传对各种关键数据记载详细。第四卷《一路走下坡》（Downhill all the Way，1967）记录了1919年至1939年间的往事，覆盖霍加斯书局的全盛时期。从他不厌其烦罗列的数字里，我们可以看到书局从1928年到1931年逐年递增的收益，分别为64、380、530、2373（单位：英镑）。伍尔夫夫妇办出版很有一套自己的思路，选题力求新颖，宣传不事张扬，尤其在书怎样才算“漂亮”（look nice）这一问题上，很少让步。哪怕一时不为大众接受，乃至被书店拒之门外，依然能坚持独到的审美。而谈霍加斯出版物的装帧设计，当然绕不开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姐姐瓦妮莎·贝尔（Vanessa Bell）了。
瓦妮莎是莱斯利·斯蒂芬（Leslie Stephen）的长女，生于1879年，只比弗吉尼亚长三岁。在布卢姆斯伯里文学团体（The Bloomsbury Group）中，瓦妮莎占据着核心位置，有“女王蜂”（Queen Bee）之称。每周四的晚上，斯特莱切（Lytton Strachey）、凯恩斯、邓肯·格兰特（Duncan Grant）等一众文人雅士会齐聚在她戈登广场的家里谈天说地。跟弗吉尼亚一样，瓦妮莎很早就对未来的职业有清晰的概念，在《漫谈童年弗吉尼亚》（Notes on Virginia’s Childhood）一文中，她说：“在我记忆里，弗吉尼亚一直想当作家，而我一直想当画家。
1917年，霍加斯书局推出第一本书《两故事》（Two Stories），收入伍尔夫夫妇的两个短篇，卷首有卡灵顿（Dora Carrington）所作木刻画。瓦妮莎看了技痒难耐，主动请缨为弗吉尼亚的书配插图。1919年5月出版的《邱园》标志着姐妹俩正式合作的开始，瓦妮莎为此书贡献了一幅扉画（frontispiece）——1927年的新版《邱园》更是每页都有瓦妮莎设计的装饰。从此，弗吉尼亚的书全部交由瓦妮莎设计书衣（dust jacket）或配插图。随着前者的名声越来越大，瓦妮莎的装帧设计也成为了霍加斯版弗吉尼亚·伍尔夫作品的“标配”，逐渐为世人所认可。
瓦妮莎于1894年开始学画，1901年至1904年，在皇家艺术院（Royal Academy of Arts）拜入名画家萨金特（John Singer Sargent）门下修习。1910年，瓦妮莎参观了后来成为她情人的罗杰·弗莱（Roger Fry）组织的“马奈与后期印象派”（Manet and the Post-Impressionists）画展，高更、梵高、马蒂斯等人的作品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在感叹“如果不能表达观念或者情感，忠于自然就毫无意义”之余，她自己的创作也转向抽象。霍加斯成立最初几年，出版的书市场反响平平，瓦妮莎的封面也被视为怪诞，这让她一度陷入自我怀疑。
1922年夏天，《雅各的房间》出版，此书由瓦妮莎绘制书衣，伦纳德建议字体，弗吉尼亚挑选封面颜色，结果三人通力合作的产品销量不佳，瓦妮莎的设计更是遭到了讥笑。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年，直到1925年《普通读者》第一辑出版后，弗吉尼亚还在5月4日的日记中提到两篇批评文章，分别攻击她的新书和瓦妮莎的封面。 不过，不管外界抱持怎样的敌意，伍尔夫夫妇始终肯定瓦妮莎的设计，在写给姐姐的一封信中，弗吉尼亚这样称赞《到灯塔去》的书衣：“我倒是希望封面上有你的落款（按：《到灯塔去》的书衣上没有瓦妮莎常用的落款V.B.或V.Bell）。个人觉得很好看……你的风格独一无二，因为非常真实；所以会带给人十足的不安。”而在伦纳德眼里，出版于1938年的《三个基尼》的书衣堪称瓦妮莎的最佳作品。
约翰·莱曼（John Lehmann）最初在霍加斯当实习生，后来成为书局合伙人，他在回忆与伍尔夫夫妇交往的作品（Thrown to the Woolfs）中引了瓦妮莎的一封信，说她给弗吉尼亚的书设计封面前往往并不细读内容，而是根据概要自由发挥。这恰恰印证了瓦妮莎自己的观点，她认为艺术与技艺（craft）不同，要用心灵（mind）去把控一切感觉。不过，瓦妮莎设计封面绝非草率为之，对她而言，绘画是表达情感最经济的方式，寥寥数笔的背后或许是旬月踟蹰。在给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1929）的封面定稿前，瓦妮莎画了一整本素描本的草图。而在为弗吉尼亚的一本本新作设计书衣、配插图的过程中，瓦妮莎的风格也从大胆泼辣（bold）趋向讲究装饰性（decorative）。
对早年间的霍加斯书局来说，瓦妮莎不仅是主要的封面设计师，更扮演着类似“艺术总监”的角色。除了给霍加斯出品的书籍做封面和插图，她还设计了出版社的商标（colophon），即著名的“狼头”标志。在瓦妮莎的传记作者斯帕丁（Frances Spalding）看来，她为霍加斯的出版物奠定了风格。 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霍加斯书局的事业伴随着弗吉尼亚作品的走红迎来了腾飞，与此同时，瓦妮莎的名声也达到了高峰。虽然瓦妮莎一直认为自己作为画家的成就根本不能与妹妹作为作家的成就相比，但其实《到灯塔去》也好，《海浪》（1931）也好，弗吉尼亚的许多写作灵感皆源自瓦妮莎，她甚至说过这样的话：“我是为你而写的。”（I’m writing for you）。从小到大，姐妹俩始终互相影响，互相成就。而在弗吉尼亚1941年去世后，瓦妮莎继续给她身后出版的作品，如《飞蛾之死》（1942）、《作家日记》（1953）、《弗吉尼亚·伍尔夫与利顿·斯特莱切通信集》（1956）、《花岗岩与彩虹》（1958）等设计封面。
除了1919年之后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所有作品，瓦妮莎也给霍加斯书局的其他书设计封面。伦纳德一度致力于开发“小册子”（pamphlets），这一书籍形式大部分出版商都因为经济原因不敢染指，他却接连策划了“霍加斯随笔”（Hogarth Essays）、 “霍加斯当代诗人”（Hogarth Living Poets）、 “霍加斯书信”（Hogarth Letters）等好几个系列，颇成气候。这些雅致小书通常只有二三十页篇幅，其中不少封面便出自瓦妮莎之手。 另外，亨利·格林（Henry Green）初版于1946年的代表作《回来》（Back），书衣也由瓦妮莎设计。关于亨利·格林在霍加斯出版的作品，还有一件趣事值得一提。1977年，霍加斯重版了格林的第一部小说《盲》（Blindness），配有华丽的书衣，设计师安格丽卡·加内特（Anglica Garnett）正是瓦妮莎与邓肯·格兰特的女儿。时隔三十年，母女俩为同一家出版社设计了同一位作家的作品封面，也算得上一段文艺佳话了。
虽然瓦妮莎几乎是霍加斯书局的“御用设计师”，她偶尔也会为其他出版社创作书籍封面。英国老牌书局查托与温都斯（Chatto & Windus）在1936年推出过一本《马拉美诗选》（Some Poems of Mallarmè），书衣即由瓦妮莎操刀设计。这本《马拉美诗选》的译者是当时早已同她从情人重新变为终生好友的罗杰·弗莱，评注者则是弗吉尼亚·伍尔夫赞赏有加的查理·莫隆（Charles Mauron）。而且，马拉美是她和弗吉尼亚都很喜欢的诗人，能为此书设计封面她倍感愉悦。在给儿子朱利安·贝尔的信（1936年7月5日）中，她说拿到此书校样，激动非常，构思着在书衣上画一幅静物画（I suppose I must do some kind of still life for the jacket）。
二十五岁时，瓦妮莎向妹妹写信，说她欣慰的是自己永远不会有名到有人为她立传。当然，后来的事实远远超出了她的估计。瓦妮莎沉默寡言，朋辈把酒言欢之际，她习惯于默默站在一旁，做一个含笑的欣赏者，妹妹弗吉尼亚甚至说她“安静得像一座墓穴”。作为画家，瓦妮莎很少谈及自己和对艺术的看法，即便别人问她，她也不怎么发表意见。更糟的是，她为“自传俱乐部”最初十四年所写的文章今已不存。要想直接了解瓦妮莎的思想，除了她的《书信选》（1993），我们或许可以读读艺术史家贾切罗（Lia Giachero）将她有限的回忆文章汇编而成的《笔墨速写》（Sketches in Pen and Ink: A Bloomsbury Notebook，1997）——瓦妮莎的文字同她的绘画一样凝练，一样真实。
原刊于“草鹭俱乐部”公众号（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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