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春天》和《罗马》:影像的伦理
《四个春天》是让人奇怪的。一部献给自己家人的私体作品,镜头里儿子的意识却消隐不见。它一方面捕捉到最富足的生活情态,这只有家人才能看到;另一方面它又像由外人拍出,电影来自客观的视角。
导演哪怕在镜头里流露些意识的在场,情形都将完全不同。但我们现在看到,因为创作者/儿子意识的消失,《四个春天》成了一个怪胎,影像与观众之间沟通的桥梁断了,影像的真实性被迫受到质疑。
一个家庭的生活样本呈现在我们面前了,几乎是强迫性地要求我们接受。情形原本可以不同,陆庆屹完全可以以邀请者的身份出场,邀请观众走入他的家庭,带着大家一起了解他的父母意趣盎然的生活。
这不得不让我们思考纪录片的伦理问题,尤其拍摄涉及到自己的家人时,情形会更显复杂。拍摄自己是没有问题的,创作者将自己最私密的东西展现出来,这不会涉及到伦理问题,每个人都将对自己负责。
拍摄外人也不会有太多问题。我们很容易分辨创作者到底有没有越位,并对他侵犯被拍摄者的隐私提出义正严辞的声讨。而且大多数导演都能把握好这个度,防止拍摄对象的生活因为作品的公开受到影响。
当被问及公开《大路朝天》和《天降》中的拍摄对象,是否会对他们的生活产生影响时,导演张赞波写了一封洋洋洒洒的长信表示有信心让拍摄对象不会受到影响,理由是上面的人只会找他,不会找他们。
我们根本不知道张赞波的自信从何而来。尊重和保护被拍摄者是纪录片导演最基本的职业操守,张赞波怎么知道他的拍摄对象不会因为拍摄受到影响呢?我们愿意相信这只是来自张赞波的张狂和迷之自信。
自己和外人的中间地带最让人困惑:这就是拍摄家人。拍摄外人,我们可以秉持客观的姿态,如王兵拍方绣英的死亡,一来他征询过方家人的同意,二来他保持着客观不介入的姿态;这没有引发伦理问题。
如果换作方绣英的家人来拍她的死亡,情形将完全不同。因为这是将亲人的死亡作为素材来完成作品,这里面有亵渎的意味。因此,我们发现了纪录片伦理问题由来之处:艺术作品的完成建立在献祭之上。
大多数艺术不会引发伦理难题,原因在于它们的献祭对象是死的材料:颜料(绘画)、音符(音乐)、文字(文学)、金属(雕塑)、石材(建筑)……无论艺术家怎么操弄,都不会涉及到涉及伦理问题。
只有当艺术对象涉及到人的时候,艺术才会抛入伦理的困境之中,比如舞蹈、戏剧和电影。尤其是电影,比前两者更容易涉及伦理问题:因为电影是以人的身体为献祭对象的,人是有自由意志的生命体。
表演要完成,演员必须摒弃自己的自由意志,任由导演操弄。冯小刚在拍摄《芳华》的时候故意让大家排挤隔离何小萍,受到的指责就在于此:何小萍是活生生的生命体,对她需要有必要的之为人的尊重。
回到《四个春天》,它之所以让我们感觉奇怪,是因为导演陆庆屹没有作为儿子去拍摄他的父母,而是像一个陌生的外人。这让我们感觉影像中流动的情感与我们有所区隔,难免有一种被假造出来的感觉。
《四个春天》不太能让我们信服,根本原因在于导演陆庆屹没有在影像与观众间建立沟通的桥梁。他其实只需要稍稍让自己现身一下,将客观的纪录片变成一种主观的散文电影,问题就能得到完满的解决。
这跟我们看阿方索·卡隆的《罗马》时获得的感受有什么区别?我想没有任何区别。卡隆故意把回忆拍得客观,将自己隐藏起来,但实际上电影中出现的一切都经过他细心的选择,是他想让观众看到的东西。
这是很不真诚的,尤其对于电影来说。卡隆与其如此,何不拍得主观一些?像费里尼那样。藏着掖着有什么好处,只会让观众感觉像看一幕幕奇观那样不可信罢了。这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只需卡隆的现身。
《四个春天》同样是这个问题。陆庆屹不现身的固执念头,会让观众感觉他们在看奇观,电影中充满情调的生活场景乃是被安排出来的。这不是批判内容不真实,它们是完全真实的,导演没有做任何修饰。
我只是说因为导演的客观处理,导致了观众完全站在电影之外看这个家庭,故而会对电影中超出生活常态的场景有观看奇观的异样感觉。感动是有的,非常强烈;却没有代入感:这引发了真实与否的质疑。
与此同时,纪录片实际上被拍成剧情片,就像卡隆的《罗马》明明是剧情片,却被我们当作纪录片看待。父母于是不再是日常生活中活生生的人,而变成了剧情片中的演员,我们看他们在银幕上表演。
这就是我所说的,拍摄家人可能涉及到的复杂暧昧的伦理问题。因为此刻消费对象不再是你花钱雇佣的演员,而是你的家人。你是将亲人的隐私作为献祭对象完成作品,同时也将此作为商品贩卖给观众。
售卖自己是没有关系的,花钱购买别人的表演也没有关系(这是交易),但让家人无条件的牺牲为作品的素材,却引发了真正的伦理困境。亲人们是脆弱的,他们无法发声,并且只能被亲情的纽带牵绊。
一方面,亲情不允许我们献祭自己的亲人,但与此同时艺术作品又残酷地要求对象的献祭。如何把握好这个度,对纪录片导演们是巨大的挑战。如何解决?我也不知道,只能祈祷导演们把握好背后的度。
于是,亲人们活在最终完成的作品中,同时也死在了里面。他们被献祭了,被一种叫“亲情”的东西诱惑出卖,只能在被观众一次次观看的过程中不断复活又死去。时间变成了循环,周而复始,永不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