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电影世界漫游记

by Christiane Kubrick

人有自己的品味很重要，但你的品位并没有那么重要。

你需要形成一个鉴赏体系，它能帮助你了解自己的真正喜好，让你节省精力去拥抱属于你的awesome movies，而不是人人交口的best movies。

毕竟，从根本上来说，什么经典榜单，话题神作，绝世爆款都是浮云，只有经得起你反复观看的电影，才能创造你私人的回忆，才是对你来说最有价值的作品。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好电影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有了自己的品味作指南，发挥顺藤摸瓜的主观能动性，这种可遇不可求的机会，概率也会大了许多。

但是，同时你也要明白，你的品位没那么重要。因为它会成为你的虚荣心，禁锢你探索的欲望，会成为你党同伐异的辩论立场，使你陷入圈子抱团的信息茧房。

谁在标榜真理，谁就在标榜偏见，品位只是一种变形的鄙视链。太拿它当回事的话，要么会愈发画地为牢，狭隘而不自知；要么会忙于追赶，耗损原初的热情。

所以说，无论是确立品味还是警惕品位，看电影这件事儿，归根结底还是得像苏格拉底老师说的，“认识你自己”。只有这样，才能稳准狠地选好片，取悦好自己。

在如今这个媒体社会，没有什么艺术是不被拿来谈论的，特别是对于电影这种大众艺术而言，“谈论”已经成了一种重要的传播形式，动辄影响其票房口碑。

那么，当我们在谈论一部电影时，都怀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呢？关于这个问题，去年没弄明白的昆汀之论，今年总算有了点头绪。

如昆汀所说，爱电影的人类似于影迷心态，就像是作为杂食动物的猪，好奇心作用于整个电影世界；

爱他们所爱的电影的人，则类似于粉丝心态，在作者论的影响下，他们会主动变成某些“天才”的舔狗，甚至聚集形成一群虔诚的饭圈教徒。

这两种心态没有明确的界线，常常此消彼长地体现在个人的身上。前者博爱但不明确，受其驱使者忙着刷数据，贪多嚼不烂，被动地成为电影的消费者；后者明确但又狭隘，彩虹屁吹久了自己也当真，眼界耽误了未被发觉的好风景。

所以说，当我们在谈论电影时，一个最理想的心理状态是当猪可以，当狗也可以，既有开阔的胸怀，也有个人的偏好，能从不同意见里发现可取之处。

2018年，本人主要做了三件事。一是完成年内目标，通关伍迪·艾伦全集，从此对高频碎碎念有了免疫。二是恰逢2001上映五十周年，在上影节看了4K修复版，就像来了场身心灵SPA。三是搞定了以PTA老师为题的毕业论文，为社畜生涯叩响了扳机。

明年。输入方面，希望本人能少看电影多看书，除了不可抗力如码字换钱，进一步遏制观赏潮流新片的热情，在故纸堆里保持淡定，起码得把科恩兄弟看完。

输出方面，希望本人明年能继续发扬抖机灵学派的没心肝画风，多抖机灵，抖好机灵，尽可能让自己生产的文字垃圾没那么垃圾，衬托出严肃影评友邻的风采。希望本人每次看完一部片想敲上几个字时，还能保持直觉与敏感，即使暴露无知浅薄的真面目，也不要变成乏味的套路王。

01 「佛罗里达乐园」：童年为什么总是会突然消逝？

迪斯尼乐园之外的嘉年华，小汽车旅馆之中的漫游记，总有一天，孩子会走出魔幻城堡，剥开糖果外衣，尝到世界的苦味。玫瑰色的现实主义算是美化的滤镜吗？结尾的牵手奔跑算是煽情的败笔吗？每当电影拍到资本主义的水深火热，我们总是难逃苦难崇拜的思维定式，环球同此凉热的共情眼泪流完了，末了，还得开个世界比惨大会，“就这还叫苦，我们才是Hard模式。”

02「魅影缝匠」：超级马里奥为什么会吞下毒蘑菇？

一支爱情致幻剂，多少七窍玲珑心，攻守进退见软肋，控制反噬现原形。甘愿被捕获的超级马里奥，吃掉了小白兔送上的毒蘑菇，只为下一级情感台阶，顺势获得合法的示弱机会。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邪恶得近乎不道德，不过，「什么是道德？两个人在一起，我觉得这才是道德。」

03「盛夏」：为什么摇滚乐总是会催生爱情？

一想到苏联，就想到反体制，想到社会讽刺；一想到传记，就想到英雄主义，想到真人真事。摇滚乐，为什么只能是反骨的号角，不能是浪漫小情调呢？尖果儿反戏苏联大乐手，一个女人徘徊在两个男人之间，时代风云再激荡，也不如人心的情感暗涌，毕竟，三角恋才是人类永不疲倦的话题。

04「我曾侍候过库布里克」：为什么有人会甘愿做天才的飞蛾？

飞蛾扑火，奋不顾身，人们为它自杀式的牺牲感到惋惜，甚至将这种决绝的选择视作愚蠢。殊不知，当飞蛾面对眼前闪耀着的光时，内心是怎样地澎湃。发际线不断往上，风格戏谑感伤，飞蛾越过沧海，燃烧直至彼岸，这既是一个库布里克忠仆的奉献，也是两个电影工作者互相成就的往事。

或许，从理性角度来看，跟随剧组多年的里昂，连斯坦利老师资料搜集摆盒子的功夫也没学到，对于库氏电影的修复也不尽专业。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库布里克殉艺术的道，维塔利殉库布里克的道，这种忘我的执念，对于库氏的影迷来说，已经是一种足以泪奔的幸福。如果你也见到了天才，你也会甘愿让献祭平庸的自己，去做一只围绕着他起舞的飞蛾吗？

05「逃避者」：为什么伯乐最后都成了骗子？

许多关于伯乐的故事，最后都成了骗子的故事，一旁的看官，有的会去怪恃才傲物的千里马，有的会去怪剥削人才的伯乐。

无疾而终的少女梦，痛苦折磨的奥德赛，一个片看得太杂的年轻人，总是会将创作冲动当作创作才华，任热情驱使横冲直撞，活成个逃避者或是混蛋，陷入自毁与毁人的境地。天才传说人人爱，真碰上天才行使特权又人人忌惮，即使「天才」本才也可能没胆子承认自己只适合做个观众。希望所有想要拍片的人都能免于被哄骗的厄运，也希望拍得不行时你也不要太过介怀。

所有因故没有完成的电影，都会是世上「最好」的电影，无论它是新加坡少女的实验片，还是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谁让电影是遗憾的艺术，这种故事又是莫大的遗憾。不过，这种「热血笨蛋」式的偏执，这种不惜代价的欺骗与自欺，真的算是迷影精神吗？一部「杰作」的诞生真的比一切都重要，值得耗费所有人的青春吗？ 迷影，cinephile，当我们把这个词祛魅，去掉神圣的自我感动，去掉崇高的自我认同，还会在你心里留下点什么呢？

06「扎马」：为什么殖民者总是哭丧着脸？

困于身份，困于希望，命运河里虚无乐，隐形绳索挣脱难，一部超级好笑的大闷片，就像是在庄严肃穆的宗教画里讲着职场段子，无限逼近于生活的无聊。殖民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殖民者也不都是享乐的官老爷，扎马，一个满脸苦涩的中层干部，整日想着调动工作，却被效率低下的官僚体制扼住了咽喉。一方面，他得保持公务人员的仪式感，每日戴上假发开始放空，东奔西跑完成交办事项，叮嘱下属不要摸鱼去搞文艺创作；一方面，他又想突破命运的牢笼，搞一个大新闻去给大领导瞧瞧，没想到被原住民的铁拳打翻在地，偷鸡不成反进毒圈。他那么努力，我们还在笑，就像在笑人生的荒谬。

07「开战」：难道只有冷静克制才是最好的立场吗？

持有立场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你的煽动性，服务于故事还是宣传；冷静克制不是唯一的美德，温开水与和稀泥也挺没劲的。表达远比立场更加重要，《阿甘正传》把列侬拍成了小丑，也不妨碍这部保守派电影的艺术性。

工人要为资方想，我不下岗谁下岗，咱们工人有力量，谈判罢工号角响。全球化下的现代战争，总以工人阶级的路线斗争为标志，最终走向暴力解决的方式。各方势力的绞杀下，劳工群体总不可避免地走向分化妥协，本片最有趣的一点，就是拍出了这种运动的「俗套」，同时也是参与者的「宿命」。

至于，男主的个人背景到底该有还是不该有，有人觉得太多不够极端，与整体影像风格不符，有人觉得不够，不能充分刻画人物形象；对此，我的立场是应该更多有留白，因为这不该是英雄主义为核心的电影，不需要太多「舍身干革命」的场外因素，尽管如此能获得一些观众的同情分。此外，这场战争中，关于资方代理人、新闻媒体、政府调停者的角色也刻画得很有趣。

08「此房是我造」：为什么恶趣味不值得被欣赏？

久病成良医，诡辩装理性，拉斯冯终于撕去了受虐者的伪装，坦诚地露出了施虐者的尊容。无论是不厌其烦的纳粹梗，还是搬出作品的夫子自道，拍片治病的他，同时又沉迷于展示病征。怀疑偶像伯格曼天天打飞机的变态拉斯，可能才是天下最乐此不疲的自渎者，席地而撸，直到地球最后的夜晚。

过路人手持摄影，对话体互搏游戏，刀砍斧凿立体堆积，行动解刨艺术躯体。拍人时保持不介入的姿态，就像是看热闹的围观群众，嘲笑起好莱坞经典的「冷血杀手」形象；说教时又理直气壮地介入，图文并茂得就像是在讲ppt，恨不得在脑门盖上本季最佳辩手的BBking图章。你要说他不合理，他还真是有体系，硬是将杀手Jack的邪恶罪行，解释成了艺术的本能探索。只可惜，无良宗教开发商，许我愿望又失望，伪善地狱带路党，满口谎话不紧张。自诩疯狂艺术家的Jack，虽然蔑视道德法律，还是抵不过内心空虚，最终成了灵魂栖息地的包工头，盖盖拆拆不得其法，落入地狱万劫不复。

这部片与其说是恶之花，不如说是恶趣味之花，浇灌它的正是是导演对于极端审美的自我迷恋。也许是我的道德尺度太宽泛，总觉得趣味并没有善恶之分，既然有good taste的心灵拷问，为何不能有bad taste的自我辩护呢？

09「银湖之底」：为什么故事总得有答案？

当代生活是垃圾，活死人墓玩神秘，宅男没事装影迷，房东成天生闷气。一个万事都靠性驱动的嬉皮士，原本只想追妹子，意外卷进大案子，沉迷流行文化难以自拔的他，以为掌握了解密通关的钥匙，却没想英雄救美的美梦没成功，还被房东气呼呼地收回了房子。

看电影不是解答题，不是每个故事都会有答案，就像是这个没头没脑的都市传说，放进了各式各样的调味佐料，光是笼罩在其中的神秘气氛就足够有趣。也许，对于死硬的理性分子来说，这种「神棍片」上不了什么台面，但电影都是假的诶，why so serious?

10「赵先生」：男人为什么要轧姘头呢？

世有爱情，然后有轧姘头。轧姘头常有，而爱情不常有。爱在小城逢春时，你与她在看电影时，爱情就措不及防地像风一样袭来，不会顾及道德的边界，也不会在意你的想法。

爱情片（Romance）这个片种，有的是「本体爱情片」，讲爱情这种情感本身是什么东西，描述它对人类生理心理的影响等；有的是「男女关系片」，讲这种特殊关系中的运行规则、权力地位、社会因素等。本片像是两种类型的融合，它一方面以神态语调去描摹赵先生的心理，但并没有讨论爱情的本质；另一方面，它又模糊掉社会语境，只专心写男女之间的相处模式。

从「渣男心理论」来说，妻不如妾，妻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电影将「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心理，丝丝入扣地表现了出来。作为一名窝囊无用的知识分子，赵先生试图用爱情去拯救人生，将心动瞬间当作重拾激情的标志，将调情回合当作验证个人魅力的机会， 寻找一个活出男人样的喘息机会。

从「爱情循环论」来说，艳遇、小三与正室，就像是一个女人的三种阶段，从有爱到无爱，从情人到弃妇，从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享乐主义，到愿意讨好但需要名分的现实考虑，再到只剩下家庭作为谈判筹码，男权社会以不同标准的自由，去衡量女性在关系中的位置，随着爱情消散而展开了悲剧循环。

从「社会寓言论」来说，赵先生的三段男女关系，正好对应着三种经济所有制。从愁云惨雾的夫妻争吵，到讨价还价的身份认证，再到明亮愉快的意外邂逅，无论是拍摄的手法还是影像的氛围，完全反映了当时的时代风气。

以小见大，四两千斤，充满着嘲笑声，也充满着叹息声。如果说世界是一棵树，爱情是树上的一片叶子，说清楚了爱情也就是说清楚了世界。那么《赵先生》这部妙不可言的片，也算为解释这个世界，做出了一点微小的贡献。

11「怎样都行」：为什么一定要有态度呢？

时代的主题是「站队」，副标题是「人设」，或者叫「社会化媒体形象」。整个世界都在饭圈化，为了偶像番位、电影审美与理念价值而争吵不休，就算是伍迪·艾伦看了恐怕也会觉得聒噪。2018年，我的年度电影是《怎样都行》，这充分揭露了我无耻的骑墙派属性，对此，我的态度是无可奉告。

一个三观坚定的理念大王，因为闯入的少女而晚节不保，不再愤世嫉俗不再振振有词，这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这究竟是证明了犬儒主义的胜利，还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自由保守，有神无神，同性异性，独身结婚，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whatever works，生命会自己找到出路。这是彻底的虚无，也是彻底的豁达，反正干什么都是在抵御孤独。

「我总说我既不够艺术又不够商业。在一般人看来，我的电影似乎，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很有艺术感。」商业还是艺术？神作还是烂片？大众还是小众？怎样都行。

每个ID背后都有一位公民凯恩，在剧透人生的时间线里，悄悄埋进了自己的玫瑰花蕾。2019，烂笔勤耕废话连篇，电影世界继续漫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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