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八二,苏东坡在黄州
1
时间,公元一零八二年。
在中国,得叫元丰五年。
大宋王朝的第六个皇帝,宋神宗,在位十五年了。
和往年差不多,揩一揩老百姓的油,堵一堵决堤的河口,硬着头皮跟少数民族干上几仗,结果被一顿暴揍,打的浑身是血,满地找牙。
地点,黄州。
今天叫黄冈市,在湖北,开车到武汉一个多小时。
这儿的高考试卷,全国最难,我们这一代人,个个儿被虐过。
可在北宋,充其量算是个,鸟儿偶尔来拉泡屎的地方。
人物,苏东坡。
有人背他的诗,有人临他的字儿,还有人吃他的菜。
名气实在太大,下至三岁娃娃,上到没牙奶奶,全都认识他。
事件,劳动改造为主,艺术创作为辅。
不是领了旨升了官儿,主政一方,也不是从中央调到外地,锻炼培养。
是被政敌揪住小辫子,一通猛薅,在牢里关了一百多天,差点儿去西天见了佛祖。
幸亏大臣们出来求情,说太祖爷定了规矩,文人再可恨,也不能砍脑袋。
神宗皇帝一想,得了,脑袋留着,银子不给,滚到黄州自生自灭去吧。
可结果,苏东坡不仅活下来了,还活明白了。
2
俗话说的好,“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打死的都是犟嘴的”。
苏东坡,倒霉就倒霉在这张嘴上。
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是一根筋加直肠子,想什么就干什么,有什么就说什么,一点儿也不含糊。
光动动嘴皮子,不要紧,可要是再动动笔杆子,把说的话都记下来,还写成诗,那就要出事儿了。
出大事儿了。
沈括,就是那个写《梦溪笔谈》的沈括,成天跑来找他喝酒吹牛。
你以为相识的旧友前来投靠,其实敌人早就设下了圈套。
你以为是志同道合的知己,其实是对手派来的卧底。
官场有一门儿功课,叫潜规则,这门儿课,苏东坡不及格。
你对人家掏心掏肺,人家对你,却是狼心狗肺。
苏东坡兴冲冲地,把自己的诗集送给了沈括,沈括也兴冲冲地逐句找茬儿,把苏东坡送进了看守所。
史称,“乌台诗案”。
又有一句俗话说的好,“苍蝇不叮没缝儿的蛋”。
没缝儿?
扣也得给你扣开一条缝儿。
说你骂皇上,你就是大不敬,说你不爱国,你就是反动派。
别解释,诗里写得明明白白,说得清清楚楚。
就这么着,咱们的官场傻白甜,苏大才子,稀里糊涂地让人摆了一道。
锁上镣,带上铐,老老实实到御史台的大牢里去蹲号儿。
说是牢房,其实就是一口井,二三十米深,一关就是小半年,吃喝拉撒都在这儿,要多惨有多惨。
儿子苏迈心疼老爸,天天来送饭。
爷俩儿商量好,平时送肉送蔬菜,要是哪天得了坏消息,判死刑,那就送条鱼来,好歹有点儿心里准备。
谁承想,正好有这么一天,苏迈临时去不了,就托了个朋友去送饭。
饭是送了,暗号儿没记住。
掀开盖儿,定睛一看,熏鱼一份儿,苏东坡心说:“玩儿完!”
拍了拍已经蒙圈的脑袋,咬着后槽牙写了两首诗,托狱卒捎给弟弟苏辙。
狠狠地叹了一口气,蜷身坐回阴影里,整整一夜,一动不动。
御史台的那帮孙子,每天就琢磨着,怎么能快点儿弄死苏东坡。
好在,不想他死的人,更多。
当朝宰相给他求情,已经退休的政治对手王安石,也特意上书,要留他一命。
太皇太后身体不好,神宗皇帝要大赦天下给奶奶积德。
结果老太太说,甭费劲了,把苏东坡放了就成。
奶奶都开口了,台阶儿也有了,那就别判死刑了,去黄州当团练副使吧,相当于今天的民兵队副队长。
这一年,是一零八零年,离一零八二,还差两年。
3
踏上黄州地界的时候,苏东坡一脑门子官司,满肚子委屈。
官儿丢了,前程没了,报效祖国的门儿也摸不着了。
更要命的是,一个从来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现在一睁眼,就得惦记着那五斗米从哪儿来。
没俸禄,没积蓄,能全须全尾儿的活下来,都是个奇迹。
是一块儿荒地救了他,救了他的命,也救了他的生命。
这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最重要的一块儿地,在黄州城东的一个小山坡儿上。
估计是预感到,这地方对自己的意义很不一般,索性取个号,就叫“东坡居士”吧。
一把大火,烧光了缠绕着土地的枯草。
苏东坡的心里爽极了,痛快极了,撒开丫子,在焦黑的荒原上没命地跑,扯着脖子,没完没了地喊。
他知道,活命还需努力,生命依然有戏。
扛着锄头,拎着水桶,挎着镰刀,再牵着一头老黄牛,苏东坡发现,自己被骗了。
下地种田,远没有陶渊明写得那么有趣。
腰得弯,头得低,双脚站稳,两臂发力。
风吹着,雨淋着,毒辣的日头没命地晒着。
这是田间地头儿上,最标准的劳动姿势,人人如是,天天若此。
可对一个文人来说,尤其是对一个过四奔五的文人来说,身体太劳累,心里太伤悲。
臂膀和腿脚,又酸又胀,恨不得一刀砍下来,一了百了。
为了这五斗米,对土地老儿毕恭毕敬,弯着腰,屈着膝,像极了奴才。
拜天拜地拜父母,老子我一世英才,拜了君王,还要来拜你这一捧烂黄土。
哪儿说理去?
那年,湖北大旱,渴的渴死,饿的饿死。
可偏是这最不讲理的老天爷,拉了苏东坡一把。
唯独他家的麦子长势迅猛,过了芒种,随风俯仰,一片金黄。
妻子把小麦和小米掺合在一起,煮成饭,孩子们咽不下去,可他觉得,香极了,越嚼越香。
苏东坡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腿不再酸了,胳膊也不再疼了。
每天还是得弯下腰,可一旦从田野里直起腰身,就能站得像老松一样笔直,比从前还要直。
委屈和悲愤没了,平淡了,甚至有些喜悦,居然还有那么一丁点儿自我满足,从没有过的满足。
4
一零八二年,如果能和苏东坡见上一面儿,你会发现,他的模样完全变了。
二十年前,初入京师的潇洒俊美。
两三年前,被人构陷的苍白憔悴。
全都不见了。
剩下的只是一个精瘦的小老头儿,眼明如灯,面色如铜,鬓须如雪,坐卧如松。
找人来给自己画像,不点五官,只勾轮廓。
画完了拿给旁人看,每个人都说,看了轮廓,就知道是苏东坡。
这一年,很重要,因为有两件事儿等着他去干。
这两件事儿,干成一件,就够吹上好几辈子,可一不留神,两件都让他给干成了。
四月初四,寒食节,小雨。
和今天不一样,在唐宋,老百姓不那么重视中秋和端午。
一年的节气里,最在乎的有两个,一个是重阳,另一个就是寒食。
禁烟火,吃冷食,思圣贤,拜祖先,绵延两千余年,曾是民间第一大祭日。
苏东坡在干嘛?
昨天晚上喝多了。
宿醉醒来,觉得胸口憋闷,浑身发紧。
掰着手指头一数,今儿好像是个大日子,可窗外有雨,不宜出行,索性赋诗一首,浇心中块垒。
老规矩,嘴里一边儿念着,手上一边儿写着。
估摸着是听起来太苦情,所以这诗相当不出名。
诗不出名,可字儿出名,非常出名。
在中国书法史上,有三幅写得最好的行书字帖,人称“天下三大行书”。
排名第三的,就是苏东坡写的这张《寒食帖》。
另外两幅,一幅是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还有一幅,当然是神一样的《兰亭集序》,尽管王羲之的真迹早已失传。
《寒食帖》,是苏东坡一辈子写得最好的一幅字,好在哪儿呢?
猛地一看,字型不怎么漂亮,大小不一,参差不齐,甚至还有点儿随意。
可境界的高低,就得看这点儿随意。
行书,不需要楷书一样工整见方,也不像草书一样夸张狂放,要的是该怎样就怎样。
写这句的时候儿心里头轻快,下笔就轻点儿,到了下一句,勾起了伤心事,笔墨就重点儿。
语意连贯的,俩字儿可以连成一笔。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花”和“泥”不仅是两个字,还分在两句里。
可“花”由“泥”生,最终又归于“泥”中,由“花”入“泥”,说的就是苏东坡自己。
“花”、“泥”二字一笔连起,要多合理,有多合理。
语气幽长的,笔划也跟着拉长。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念完这句,好像得悠悠长长地叹口气,再说下一句。
“帋”就是“纸”,最后那一竖,拖了得有半行长。
要是一不小心写错了,怎么办?
精益求精,撕了重写?
立马玩儿完。
连三岁娃娃都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笔停了,气就断了。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两句之间有个错别字。
苏东坡觉得没什么,点上四个点儿,告诉大家,这地方写错了,做个记号,接着写。
一笔下去从头到尾,笔意完全跟着心意走,才能随意的刚刚好。
与其说这幅字写得妙,不如说是这段情绪酝酿得好,太饱满,太完美。
当真是,千年等一回。
5
苏东坡很出名,用今天的话来说,叫大咖,叫大腕儿。
可您知道吗,在北宋,有人比苏东坡还出名,而且名气大得多的多。
这个人,原名柳三变,后来改名儿叫柳永。
柳永很红,红到什么程度呢?
相当于北宋的周杰伦。
苏东坡刚到汴京的时候,几乎所有的青年男女,唱的都是柳永的词。
年轻人喜欢追星,二十几岁的苏东坡也一样,爱得死去活来。
好在他知道,不能只给歌星当迷弟,造福百姓才是真的有出息。
所以,三十岁以前,苏东坡很少写词,代表作都是什么《上皇帝书》,《再上皇帝书》之类的。
可动不动就上书,搁谁谁也受不了,老虎毕竟不是猫,天天揪人家胡子,早晚得炸毛。
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苏东坡被贬出京,一贬再贬,越贬越远。
国家大事插不上嘴,按都按不住的才华总得有地儿使。
于是,他想起了当年的偶像,柳天王,他决定一边儿劳动改造,一边儿开始艺术创作。
还是一零八二,还是在黄州,苏东坡又干了一件大事儿。
一首词,两篇赋,捧红了江边的一块儿大石头,而且一红就是一千年。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这几句,地球人都知道。
词叫《念奴娇·赤壁怀古》,赋是前后《赤壁赋》,而被捧红的这块儿石头,当然就是“赤壁”。
有人说了,我从小看三国,火烧赤壁嘛,孙刘联军大破曹孟德。
这俩说的是一码事儿,可不在一个地儿。
仗是在今天湖北省赤壁市打的,这儿才是赤壁大战正儿八经的主战场,所以叫“武赤壁”。
后来,一个叫杜牧的诗人路过这儿,留了四句诗。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苏东坡写的这个“赤壁”,在黄州,就是块儿颜色绛红的大石头,也叫“赤鼻矶”。
这地方压根儿没打过仗,更别提什么火烧连环船了。
照理说,赝品怎么也比不了正品,一旦被拆穿,还得让人指着鼻子骂你没文化。
可黄州的这块儿大石头,自打苏东坡给“开了光”,居然成了后世文人的摹写图腾。
谁都知道,此“赤壁”非彼“赤壁”,可没人觉得苏东坡写的这个“赤壁”是假的,反而无比崇拜地称之为“文赤壁”。
宋高宗赵构用草书写过《后赤壁赋》,元代赵孟頫有行书长卷《前后赤壁赋》,文征明一辈子写了无数次《赤壁赋》,留存至今的就有十六幅。
南宋马和之,金代武元直,明代仇英,乃至近代宗师张大千,都画过“赤壁图”。
这些人,未必去过赤壁古战场,也不一定见过黄州的那块儿大石头,可他们一定读过苏东坡的词,苏东坡的赋。
一块儿普通的石头,和一段儿熟识的典故。
一不小心,变成了可以共鸣的文化印记,在悠远的时空里,千年不息。
6
有一次,苏东坡问一位客人:“我的词和柳永比怎么样?”
客人笑了笑:“这个比不了。”
苏东坡有点儿意外,点点头儿,心想,这偶像还是偶像,天王就是天王。
客人不慌不忙地接着说:“一个是豆蔻女子,拈着红牙拍,抚着玉瑶琴,轻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而另一个是关西大汉,攥着大铁板,抱着铜琵琶,猛喝一声‘大江东去,浪淘尽’。”
“您觉着,能比吗?”
在黄州的五年,是苏东坡这辈子过得最苦的五年,可他心里越来越踏实,越来越明白。
如果说,柳永这一辈子,是从小鲜肉慢慢变成了老鲜肉。
那苏东坡,就是在这五年里,从小鲜肉,一下子变成了老百姓。
铅华已洗尽,玉面书生怎可比?
至于为什么,这些神奇的事儿偏偏都发生在一零八二年的黄州。
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干了该干的事儿。
对苏东坡来说,仅此而已。
余下的,都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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