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摩登女郎图鉴
我叫邦妮，他叫克莱德，我们是抢银行的。
1953年，赫本23岁，在[罗马假日]里演公主。
公主穿白裙、戴皇冠，出访罗马，参加舞会。结束后，都以为她会乖乖去睡，谁知竟偷溜了去。
她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厅，躲过管家侍从和王公大臣，鱼一样钻进了外面的货车。再出现时，脖颈处系了条竖纹儿丝巾，剪了不规则的眉上平刘海儿。
2018年，绫濑遥33岁，也演了个公主。
是[今夜在浪漫剧场]，她从银幕里跌了出来，一下穿越到昭和35年(1960年)，操着公主腔，管坂口健太郎叫仆人，就像赫本对派克说「你退下吧」。
然后，她换了身连衣裙儿，戴着半帽子，剪了平刘海儿，颈间还搭了条飘飘摇曳的长丝巾。
说是对赫本的致敬，这我倒不大关心。
只觉得两个差了十岁的公主，竟看不出谁更年长些，很难说不是因那一身儿60年代的摩登物什儿。
我说「60年代」其实不严谨。
怎么讲，早在19世纪末，就有人剪了平刘海儿，厚厚一层梳着，锅盖儿一样，对着镜子搔首弄姿。
这人叫Alice Prin，是法国某家夜总会里头卖唱的，绰号叫「女王」，短发齐耳，平日里喜欢寸丝不挂，拍点儿小黄图，印成明信片差人拿出去卖。
这种照片儿有个学名，叫Erotic Photography(色情摄影)，曾在法国大量生产，报刊亭和烟草店均有贩售。但因为尺度问题，没多久便禁售了。
也难怪人都不记得，一提起现代有影响力的平刘海儿女郎，张口都是露易丝·布鲁克斯如何如何。
她是默片时代最妖艳的女子，以扮演堕落放荡的角色闻名。1926年拍了电影[The Show-Off]，顶着一头Bob cut出镜，坐台阶上跟人谈笑风生。
于是，少女们争相模仿这种造型，连报纸都让出一个版，标题加了感叹号：Bobbed Hair's the Thing!
但因为梳得极为板正，反而美艳不足，呆傻有余，叫好事的评论者啐了一口，说是「钢盔头」。
直到1953年，奥黛丽·赫本去参加[罗马假日]的试镜，表演了片子里的一段场景。戏服也换了好几身儿，还拿了剪刀出来，当场剪了刘海儿。
正片里也有这场戏。
公主溜去民间，东市买鞋，西市理发，剪了前无古人的眉上平刘海儿，参差又曲卷，理发师赞不绝口，说「你蓄短发很好看」。
她笑得恍如千树花开，一下子映亮了整个罗马，更使得电影映后大受欢迎，引无数男女尽折了腰。
也许正因为她小鹿一样的眼睛和参差的平刘海儿，这部片子还没拍完，比利·怀德就签了她演[龙凤配]。
于是一夜之间，这发型就流行到了巅峰，风头极盛，比当年的露易丝·布鲁克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何况也不同于露易丝的板正规矩，「赫本式刘海」是不整齐的、纯天然的、形散而神不散的，是让人瞧不上她的小聪明、却又拿她没辙的。
安娜·卡里娜想必是知道这一点。
所以，1961年，她梳了这种刘海儿，落在眉上，拍了戈达尔的[女人就是女人]和[随心所欲]。
那时她22岁，嫁给戈达尔不到一年，尚未出轨别的男演员。他也没不告而别，买包烟就消失三天。
那时她身上始终有一种蛇蝎之美，却叫平刘海儿稀释了去，成了介于稚嫩与成熟之间的小兽气质，干净简单，又妩媚得刚好，叫人想吃却不敢吃。
拍完[随心所欲]，卡里娜十分生气，埋怨戈达尔把自己拍得太丑，还责怪他不该让自己出演这部片子。
两人感情就此出现裂痕，后来签下离婚协议，各自成家，再无交集。
直到2001年的记者会上，71岁高龄的戈达尔本来想说「安娜·卡列尼娜」，脱口而出的却是安娜·卡里娜，也许在那些个借口买烟的日子里，她早已被他当成尼古丁吸进肺里，保持与心脏最近的距离。
[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玛蒂尔达，[天使爱美丽]中的艾米莉，[时空恋旅人]里的玛丽，都这般气质。
面上带了对美貌的自信，不用笑都能让人觉得春意盎然。实在是动静皆宜人，对目即可叫人乱性。
但赫本的时尚之处，不仅仅是刘海儿。
1941年，法国女帽匠Lilly Daché设计了款半帽子，也叫「蛋壳帽」，用的是金属片和面纱，有的则以稻草编织，瓤了天鹅绒的内衬。她因此拿了个奖。
接着二战结束，百货商场楼门大开，宾客往来如织，异常轰动，半帽子甫一露面，便即刻售罄了。
多亏了[罗马假日]。
结尾的记者见面会，赫本踏遍山水，终于回到皇位，瞧见人群里竟站着派克。这时，记者问道：「您所到过的城市，最欣赏哪个？」她望着派克：
各有千秋，很难讲……罗马，我最爱罗马，我在罗马的日子将终生难忘。
她戴了一顶弯曲的半帽子，眼里噙着泪，走下去跟派克握手。举止得体，笑容里混合了绵绵倾慕之意与拳拳不舍之心，满目向你，却只字不提。
然后，见面会结束，记者散去，赫本离开。却在踏上台阶之前，最后一次回望了派克，如惊鸿。
一下子仿佛过了百年，又好像只隔昨天。其实望出这一眼就已经是一生了，所以胡兰成给张爱玲写：「才握着手，天就快亮了。」
那一年，赫本还不认识纪梵希，只知这牌子好，拍完[罗马假日]，就拿了部分片酬买了件它的大衣。
说来也巧，没多久，纪梵希就在时尚界推广了半帽子，连带着迪奥也参与进来，《纽约时报》更是大加赞赏，「镶有宝石的半边帽显然是一顶王冠。」
于是1954年，伊丽莎白二世访问昆士兰，之后又去澳大利亚旅行，戴的都是半帽子，体面又从容。
次年，《泰晤士报》登了张新娘子的照片，下面一行小字，说她穿的是米色蕾丝婚纱，戴了一顶半帽，上头还嵌了浅棕色的羽毛。
1959年，万众瞩目的美国小姐竞选，四个选手里头竟有两个都戴了这种帽子，扬着稚气未脱的脸。
到了60年代，连肯尼迪不足六岁的女儿卡罗琳·肯尼迪，都以这副扮相出镜，迈着欢快的步子。
也是这年月，纽约街头，卡门从汽车后座下来，脑后贴着圆形半帽子，令她浑身上下透出一种凌厉的优雅，像足了行色匆匆的上班女郎。
所以，把背景时间放在1960年的[今夜在浪漫剧场]，时长只有109分钟，绫濑遥却换了9顶不同的半帽子，平均下来，十多分钟便要换上一顶了。
有黑色圆弧的、条纹系带的、芥末黄的和红色羽毛式的，还有紫色半包头和像极了护士帽的蓝色。
她就戴着这样的帽子，以慵懒的语气对坂口健太郎说，「那么走吧仆人，你不是我的仆人么？」
坂口有片刻的恍惚，想纠正她不要叫「仆人」，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遵命」。
赫本说，「我只有一件衬衫、一条裙子、一顶帽子、一双鞋，却有14条丝巾。」
[罗马假日]里，她和派克骑着摩托在街头兜风。是第一次，所以车子横冲直撞，小丝巾也跟着飘扬，立时装点出灵动的娇俏，还是最可贵的那种。
后来，她又将丝巾包裹在头上，便不再灵动，反而衬出一股子瑟瑟发抖的、无枝可依的、单薄却独立的气质，像冬日里冻白的早晨。
英格丽·褒曼在[卡萨布兰卡]里也如此。
她和先生躲进一家酒馆，逃避纳粹追捕，却遇上多年前因误会而分开的前任。于是她问他，今晚可以见你吗？他答，「我从不计划那么遥远的事。」
然后，裹在丝巾里的褒曼的脸，就无声地沉了下来，像被人划开了一道口子，咕咚咕咚灌进忧愁。
这可当真是一样伟大发明，哪怕只是系的位置不同，都有不同的情绪渗出来。却直到19世纪，都没能成为真正的配饰，只有法国的雇佣军佩戴。
好在20世纪初，一袭无袖裙的克拉拉·鲍将一块黑色半透明纱巾披在了肩上。30年代末，葛丽泰·嘉宝在[妮诺契卡]里穿了身儿白衬衫搭配精巧丝巾。
这么一来，丝巾便成了流行，多年以后，非但没被岁月越推越远，反而在时间的冲刷下日久弥新。
尤其60年代前后的电影，或以这时期为背景的片子，总能瞧见系丝巾的摩登女郎。比如[The Man Who Watched Trains Go By]、[了不起的盖茨比]。
大抵是知道赫本钟爱丝巾，2013年，英国巧克力品牌Galaxy参考了大量电影和硬照，利用CG技术让赫本重归荧幕，还为她搭了一条褐色小丝巾。
广告里，公车故障，乘客焦灼，她看向窗外，后低头撕开一袋巧克力，《Moon River》适时响起。
没有抵死缠绵或肌肤相亲的爱情，整幅场景像一件洗旧了的大牌毛衣，带着落日光景的余晖。
但我还是喜欢1967年的[雌雄大盗]。
「我叫邦妮，他叫克莱德，我们是抢银行的。」唐纳薇拿着枪，颈上系了丝巾，骄傲地扬起下颌，也不见她做什么表情，但那一刻仿佛女王附体。
她是伦敦雨雾中的桥，冬日里道路旁荒凉的树，连带那丝巾也像她一般，飘荡起来犹如大风刮过。
还有1955年的[捉贼记]，格蕾丝·凯利开着车，粉色的丝巾随风飘扬，异常飒爽。她迎风眯着眼，像是要亡命天涯、放肆自由了，倒颇为罗曼蒂克的。
这丝巾和[今夜在浪漫剧场]里绫濑遥那条很像。
她到底和旁人不同，不仅梳了平刘海儿，戴了半帽子，还在颈间系了条长丝巾，与裙子同色，走起路来飘飘摇摇，像一团烟，拂过去叫人忍不住定睛。
后来护身符丢了，她冒着大雨去寻，雨水歪斜地打湿了丝巾，隔着屏幕都能闻见一股泥土的香味儿。
我突然想起[穿普拉达的女王]，梅丽尔·斯特里普批评安妮·海瑟薇不够专业，说你身上那件蓝色毛衣，产生过上百万美元的利润和难以计算的心血。
每一件时尚单品都来之不易。
所以绫濑遥才能笑得月明风清，让坂口健太郎分明见惯了美人，却还是没藏好揉碎在这瞬间的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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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六姨太
文章首发于微信公众号「破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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