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藤樱:吊儿郎当者,胜
好些年来,在日本断舍离文化一直塑造出来的收纳合理、素雅洁净、空无一物的性冷淡家居风之外,我们有幸还能常常在银幕里看见另一些日本家庭的样子:优酱爱丽丝的“妈妈从不整理之家“、玉子的“不求上进只看漫画的房间”,以及松子的“垃圾山出租屋”。真好,让我们这些废柴温暖心安,又可以躺下了。
近期热映热议的《小偷家族》亦是如此,一个被好不容易“偷”来的东西填满的六口之家里,谁要“断舍离”,热乎乎的“脏乱差”才是我们生活的支点。好马配金鞍,赖屋住糟汉,电影开头给了这个家庭一个全景,前景里,混杂的众家庭成员围着暖炉桌各自忙活着,后景里,是一个臃肿的女性背影,她抱着一个大碗正在大口进食,从正在咀嚼的嘴里混沌吐出一些台词来,转脸一看,正是蓬头垢面的安藤樱。
安藤同学这种乌七八糟乱穿、头发随便扎起的形象我们并不陌生,初识她在《百元之恋》里,伊连脚趾都是起皮发黄污垢叠生的。
32岁,一直在家啃老,喝可乐打游戏,烟不离手;披头散发,宽衣阔裤,像个说唱歌手;一把年纪还没正儿八经谈过恋爱;整天和胞妹发生争执,把母亲气个半死,终于呆不下去,愤而离家;找到一家超市打工,又遭同事强暴。电影中,我们想想安藤樱的经历,几乎可以说是惨烈。而她给出的姿态是,两眼放空,晃荡度日;在被强暴后,麻木地打电话,语气平静地报警后,翌日照常去上班。
安藤樱给出了一种女性演员难得的极具松弛度的表演,于影片一开头就完全另类。在家人的一通奚落后,她于夜晚走上日本街头,穿着丑陋睡衣,踉踉跄跄,像往常一样去超市寻食,填饱一个米虫之胃。她牵来一辆自行车,以完全佝偻的姿态瘫在自行车上骑行,画面以手持摇动的慢镜头拍摄,这个家伙以废人、以痞子之态趴在单车上,缓慢、极缓慢前行,完全是个幽灵了。
我们在电影中常要呈现一个人的落寞孤独,却往往不是拍他独自在家黯然伤神,导演都是很残忍的,他们将那个人从窝里生拽出来,再血淋淋地置于市井街头,于灯火通明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中叫他一个人失神独行。
去年的电影旬报之首《夜空总有最大密度的蓝色》也是如此。2011年3月11日的东日本大地震之后,核泄漏危机、日本经济损伤等连带的蝴蝶效应让日本人陷入生存压力。石桥静河饰演的女主角白天在医院上班,晚上去酒吧打工。她从家里出门前暗自鼓气说一声“好!”,便骑上一辆单车,一头扎进东京的夜晚。在一组慢镜头和快速摇镜头中、嘈杂的街头人声中、无数的因夜而起的城市光影中,一个年轻人在后311时代的大都市中坚挺着,压抑地消耗自己。
《夜空》倒是给出了一些华丽的鸡血力量,夜晚东京的天桥上,一个摇滚女歌手大声唱着“刚八代”,给那些滑着手机并不侧目的麻木路人听。
而我们的说唱歌手安藤樱的常态是住进宽松的衣物里,拖沓着鞋在街头乱步,两眼无神,无目的行事,便又掏出一根烟来抽。《百元之恋》里没有漂亮的喊话,突然蹦出个什么人来叫你加油。它是直给。相较于《夜空》里循规蹈矩丧丧拼生活的护士石桥静河、建筑工人池松壮亮,安藤樱给角色在丧气里加入了一层痞气,你觉得她挺可怜的时候又觉得好像莫名酷出了一股劲儿。这股劲儿她是用一记重拳直接打出去的。
即使拳击俱乐部的教练想要打退她,说:“我看过很多你这种人,一把年纪了,发现自己一无所有,就想着去比赛。拳击可不是用来自我满足的道具!”而那也没用,吊儿郎当者不废话,直接在人生一瞬就出击了。哪怕电影最后给的是一个输。
安藤樱若是早出生个几十年,今村昌平一定要抱着她狂亲。今村昌平瞧不上那些“只要在精神世界小声呻吟,就可以得救的家伙。”在今村昌平的镜头下,生存已难。立志“书写蛆虫,至死方止”的他就是要拍人在烂泥里打滚,拍违背人伦、拍底层、拍丑、拍真实,他要有血有肉的东西,在今村昌平们这里,最后不赢,才是最大的赢。
《小偷家族》里杀了前夫、《白河夜船》里做人小三、《0.5毫米》中邂逅各种怪老人,安藤樱从影以来就是在触碰各种违背人伦的道德底线,以一种散漫之态在各种灰度里周旋。而这些游走在底线边缘的角色都吊诡的暧昧动人着。
在拍完大背景题材的《家族的国度》后,安藤樱再次和井浦新合作,在《白河夜船》里饰演有妇之夫井浦新的情人。电影改编自吉本芭娜娜“睡眠三部曲”中的同名小说,于是电影开篇便是安藤樱的一个“瘫”:在床上躺睡、侧身,抱着被子无意识的扭捏翻滚,又一次在一出场就垮气冲天。
为了方便井浦新随时找到自己,安藤樱选择不工作,成了一个无事可做的人、一个除了做别人的情人之外就不会做其他事的人。唯一的爱好是睡觉。房间、床、棉被、背心、底裤、耷拉着的胸部,好像是她可以拥有的一切。睡觉,是她消磨时间的方式,真实生活和梦境的边线似乎因为频繁的睡眠而变得并不明显。安藤樱再次用一种懒散、缥缈的体态和睡不醒的眼神诠释着一个有些厌世的人,这样梦呓般的空洞虚无是女主沉默对抗生活的方式,准备就这样熬过去了。
是枝裕和说,他想描述没有英雄,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点肮脏的世界,忽然变得美好的瞬间。到了《白河夜船》的结尾,安藤樱已从床上站起,开始打工,有了事做;井浦新带安藤樱去看烟火,和《小偷家族》中一样,电影用日本人都有的花火情结在人心中开上一朵花。烟花爆竹声声,谁知道?未来未必会一直想找活干,承诺也从不曾有人给,安藤樱还是松松垮垮地依附在井浦新的身边,但烟火光照到她,是个笑脸了。
再前一年,在姐姐安藤桃子的作品《0.5毫米》里,她还是一个异类到有点匪夷所思的存在。而这部影片本身就从内到外都充满戏剧性。
从电影内核上来看,它其实在关注老年人群。朋友圈最近在传一篇文章,叫《老年色情店杀人事件》,读来令人咋舌。对于老年人的关怀,我们大多数所做的是在节日里蜂拥而至养老院给一个老头洗上五遍澡。在张杨许鞍华那里,我们好歹还能看到一些对于老年人精神世界的补偿,但在日本影像文化里,终于补足了另一个不应该被忽视的部分,关于性。
电影用一种中二的方式可爱又可悲地呈现着一个老龄化严重的日本社会。失了业的护工安藤樱主动去接近各种怪老人,其中一个老人在与她分开时,色色地看着她并调皮地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安藤樱顺势扭动了下身体,嬉皮笑脸地撒了个娇,完全无所谓。奇怪就奇怪在,这个人演什么边缘题材都不叫人尴尬,不合理在她这里反而看起来极度合理。
更不用说在片中她与自己现实中公公柄本明的对手戏了(这次《小偷家族》中,柄本明也演了个天使小老头)。从外部主创上来看,本片中安藤家族全员登场,包括夫家那边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来了。姐姐安藤桃子是导演兼编剧,影片也直接改编自她的小说;爸爸奥田瑛二是制片人;母亲安藤和津担任片中的料理设计师;连安藤樱的婆婆角替和枝也在片中饰演了一个角色;当然最狠的,还是安藤樱的公公柄本明的戏份,安藤桃子给妹妹和她的公公安排了一场场或怪异暧昧、或拳脚相加的实打实对手戏。总之,柄本明在戏中调戏了儿媳、最后又被儿媳给狠揍了。
图为影片中被儿媳安藤樱揍完的柄本明。说起来,今村昌平虽然没等上安藤樱,但柄本明倒是与他合作过多次。
片中的安藤樱穿着一件老头的宽松大氅、拖着一个拉杆箱,到处寻摸独身老头;脏了就去公厕随便擦擦身体、再去美妆店的开架柜台用试用品补补妆,拿起一瓶香水就是一通喷,看看四下没人,好嘛,裙子底下也捞起来喷两下。有时候看着看着觉得银幕上的这个邋里邋遢的人,好像就是那个32岁突然想要去打拳击的废柴吧,或是那个又不想工作了只想抱着棉被昏睡过去的小情人吧,还是那个全家一起出动在大卖场试衣间里偷衣服的母亲呢?好像都是一个人。
演员有很多种,有一种人是不管演什么,角色里都能看见本我的影子,但最后诠释出来的各个角色又完全恰当。这样式的,葛优是一例。姚远,可着北京城里在到处夸人;福贵,死里逃生回来见到了哑了的凤霞便笑着哭;袁四爷,马上要上刑场了,摆起架势走起老生的八字步……不管悲喜剧人物,每个角色里都透着他葛优本人的那一股戏谑感,但又全都对。
安藤樱也是一例,看她平日里扮相,也是怪诞大于正常、松散多于端庄。毕竟,是个去领奖都敢穿拖鞋的人。她用不被束缚、慵懒恣意的本我创造了一个个安藤樱式的边缘异类角色。
《百元之恋》的片尾曲,强烈地在重复唱一个词,音为“一代一代一代一代一代”,翻译过来是“痛痛痛痛痛”。纵是废柴也会被生活撞击,感到肉痛,但对吊儿郎当者来说,世界以痛吻我,我并没有什么鸡汤好歌温柔以对,因为不好意思了阁下,我将直接报之以一记左勾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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