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理想中的两性关系
查看话题 >贝蒂娜:我那只需艺术与爱来养活的朋友
2011年,我从俄罗斯一路旅行到叙利亚,途经埃及、约旦、以色列、巴勒斯坦和黎巴嫩。在以色列圣城耶路撒冷,我经好心人介绍,住在易卜拉欣的家里。信仰伊斯兰教的易卜拉欣虽住以色列,却是巴勒斯坦人。他年轻时颇爱旅行,中年投身和平运动,呼吁以巴停火,以防加沙地带再有平民无辜身亡,年老后,他开始免费接待全球旅行者,提供免费食宿、配套的洗衣和网络等设施。
在易卜拉欣的和平小屋里,我认识了来自西班牙的画家贝蒂娜。那时,在贝蒂娜眼里,我只是个在念大学的小丫头。有时大家聊起两性话题,贝蒂娜会给大家使眼色,意思是“别带坏了Carrie”。然而,眼界高低,并未阻碍贝蒂娜接纳我。这数年间,我们书信频繁,直至这次,我终于应了承诺,特地来马德里探望她。
贝蒂娜出生于古巴哈瓦那,从小随父母移居西班牙,而祖父母则出生成长于加那利群岛。家庭背景多元化,让她得以把中美洲文化与欧洲生活方式结合,这或许也是她成为画家的原因之一。可是贝蒂娜也无奈:“真正的艺术,不为赚钱,无法糊口;一般而言,画作也只在画家过世后才值钱。”于是,她只好在保险公司找了份工作:每天凌晨5点起床,到保险公司工作至下午4点,夜里7点去画室工作,直至10点才回家。问她累吗,她连作答的力气都没有。
贝蒂娜离婚三次,第一任丈夫是日本人,其后则为黎巴嫩人和西班牙人。据她描述,每次离婚,都如同挣脱一场灾难。
她家里却挂满了自己为三任前夫绘的素描,还有不少笑得甜蜜的合影。我嗤笑,问她怎么不销毁,也不怕新人介怀。她把双眼瞪得大大的:“销毁!?这是我的人生!没有这些爱情、婚姻、伤害和甜蜜,我的人生就是空壳。这么美好的东西,我才不要销毁,我要展示!”
她乐观,但并不掩藏离异对她的伤害。日本丈夫想要孩子,她尝试试管婴儿,直到身心俱疲积蓄花光还是没有结果时,她签了离婚协议,“我爱他,但我更爱自己”。黎巴嫩丈夫有着迷人的深棕眸子和俊挺的鼻梁,但她终究明白外表不是唯一,心灵契合才顶顶重要,于是又告别了这位连西语都不会、只靠外貌就把她拿下的男人。第三任丈夫是西班牙人,用她的话来说,两人“共度过一段无比美好的时光”。他曾经上进富有,然而经商挫败,让他从云端跌落,慌了神——他深知,爱马仕不会再有,敞篷车也将易主。于是,他逃了,找了一位千金小姐,怕什么吃软饭,只要能穿金戴银就好。
坐在酒吧里,我问贝蒂娜,如果他没弃你而去,你愿意贫富与共吗?贝蒂娜晃着手中的白葡萄酒,缓缓道:“我是个爱喝香槟的人,但完全不介意一辈子吃水煮蛋”,又说,“我爱他,不是爱他身上的名牌。”
我正想安慰,贝蒂娜却忽然点开手机相册,捂着嘴笑:“你看,这是我新男友,是个律师。我和他的结识很微妙,是在一个滂沱的雨夜。我在电影院旁等朋友,等了一个小时还不见人,只好去咖啡店躲雨。咖啡店客满,唯独他身旁有一个空位,我问他我可否坐下,他看了我一眼,握住我的手,对我说:‘你的手真凉。’那时,我刚做完雕塑,手上都是泥巴,又脏又燥,他却不介意,一直握着。半个小时后,等我朋友赶来时,我们已经在接吻了。”
“可是,”贝蒂娜抱怨,“他有一段长达13年的婚姻,离婚后的他另觅伴侣,约会频频,对我爱理不理。”我有我的亚洲价值观,因而不解地问她,何不矜持一些,对他的情感内敛一些,甚至是,欲迎还拒。
她又瞪大双眼,“我不管他对我的态度怎样,我的人生极为短暂,我不要戴面具,我喜欢他,我就要表现出来。”我笑,她可真勇敢,一般人在历经感情创伤后,都开始质疑、蜷缩、害怕,甚至欺骗和伤害下一任,然而贝蒂娜,活出真性情,爱得真洒脱。
有一次,我提及朋友的相亲经历,和缓的语气惹怒了贝蒂娜,被她教育了足足一夜:“你怎么可以这样轻描淡写地提起‘相亲’这种泯灭人性的事?相遇至相爱应该是等待上天的安排、听从缘分的指示,而不是两家人面对面坐着聊自己的学历资产以及探讨未来要买几套房子。”还指着我的鼻子说,“如果有一天你不幸被安排相亲而不去抗拒,你就再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Carrie了!”
曾经,我无法理解西方人普遍的感情观,认为他们放浪。后来见得多、听得多,我也开始尊重和理解各种对待感情和生活的方式。虽然我深信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不会作大的更改,但也认为,天大地大,我们不该用自己的价值观去框住其他大活人。
我好奇贝蒂娜乐观个性的成因,直到我见到她的妈妈,所有疑问都得到了答案。
贝蒂娜开车接妈妈一块逛公园。她那88岁的妈妈穿着件深紫色小棉袄,隔着马路见到贝蒂娜的车子,却不急着前来,反而顾着去逗街边吹着泡泡的小娃娃。好一会儿,她才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挤进车子后,转头来看,才发现后座的我,呀呀呀呀地叫了半天,用上世纪学的英文向我问好,不外乎是初次见面的客套句子。她急,拍着脑袋同我解释:“60多年前学的英文,早忘光了。”
车行半途熄火,贝蒂娜下车检修。老太太不慌,也不过问,从包里取出一本数独,消遣起时间来。
有行人经过,原是老友,认出她来。小伙子对她亲了又亲,喊她“西班牙美人儿”。她咯咯笑,男子准备离去,她转身对我说:“这家伙喜欢贝蒂娜,哎哟喜欢得不得了,可惜贝蒂娜不喜欢他,他一厢情愿啊!”她耳背,不知自己音量惊人。男子早已窥听到,只好在车盖前低着头讪笑。
我们去公园,西班牙美人儿又哇哇叫,命我给她和花儿拍照。我靠近她,她摆手冲我喊:“Carrie,你走开,走开!不要这么近!会拍出我的皱纹!”拍了一会儿,她坐下,拿出画板,准备写生。这种酷劲儿,是历经了一生的风雨沉淀,不是18岁少女鼻尖上的钢环、腰间的蝴蝶文身或是指间的薄荷香烟可比拟的。
贝蒂娜邀亲戚们来吃中餐,我忙活了好一会儿,见西班牙美人儿把饺子送进嘴里,眼睛瞪得大大的,鼓着嘴叫好吃,我便觉值得。
西班牙美人儿吃热了,抱怨说想脱外套,忽然想起什么,指着胸脯、拍着桌子对我说:“大地是何等的残忍啊,竟叫我的胸部下垂了这么多!想当年,我在古巴开敞篷车,只要我经过,处处是‘哈罗’,整个小镇唯我独尊。哎,光阴不再。”全家人听了,无一不大笑。
贝蒂娜的两层居所,在公寓楼的顶层,位于阿尔卡拉大街,这也是马德里最长的街道,长达10.5公里。日出时、黄昏时,我从窗户往外看,看到朝阳落日这般美,叫人不甘愿错过,才明了在忙碌的马德里,凡是下班后,人们为什么都会到街头喝一杯,把努力工作和享受生活的天平扶得稳当当。
我一直盼着贝蒂娜能把天台的钥匙交给我,好让我看一次日出或日落。但她说登顶太危险,必须挑一个清朗的白日。可她工作忙,总是晚归。一天黄昏,见夕阳美得醉心,我按捺不住,从手臂宽的小窗户爬了出去,登顶后,忽然狂风大作,乌云盖顶,可马德里的街景依然梦幻。贝蒂娜得知后,气呼呼地喊:“你这个中国小疯子!”
贝蒂娜热衷研究艺术史,常对我介绍教堂、画作、雕塑和马德里各景点的历史文化背景。她带我去酒吧街,穿街过巷进了一家外表平常的酒吧,走入地下室,才现乾坤。这家酒吧曾是妓院,地下室的昏暗隔间曾用来招待嫖客。后来,有商人买下酒吧,把地下室建为微剧院,特地招聘失业的男女专业演员,出演微型戏剧。每个隔间里都是一场独立演出,只容纳15名观众,不许拍照录影。演出并不高雅,穿插不少荤段子,但演员敬业,毫不受场地狭窄的限制,剧本也巧妙,结尾处总惊人。微剧院掀起巨大成功,法国、阿根廷都有商人复制此种商业模式。我看的那场,由两位美艳女子演绎,一位痛恨男人,一位热爱男人,无论是痛恨与热爱,都借助荤段子来表达。
后来,有就职于欧盟的朋友邀我看欧盟内部的古典音乐会,我脑中乍现微剧院女子袒胸露乳说着黄段子的场景,心里忽然明白了何为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
我问贝蒂娜,我为艺术划了界线,这样公平吗?贝蒂娜很认真地说:“艺术的界线不在于内容,而在于目的。微剧院虽出彩,但只为赚钱,奠定了它的艺术影响只是一时的;但舞台上这些古典音乐家,肯定不为金钱屈尊。”
她带我参观建于中世纪的科拉莱斯剧场,虽形似古罗马剧院,但不同的是,剧场建筑并非刻意为之,而本来只是居民楼中间的共通区域,后被用作舞台,表演戏剧、音乐剧、弗朗明哥等。楼上住的人家,都会备好糕点,在后院观看,而最下一层,则是马厩。贵族人家,不愿出入常用入口而自降身份,便坐着马车,从特殊通道进入剧院。当天的演出越吸引人,马车越多,由于没有厕所,马匹随地排泄。从那时起,人们开始为即将演出的演员和赴考的学生送上这样的祝福:“祝福你马粪多多。”
在马德里待久了,我生了腻,只拾掇了两套衣物,便前往邻国葡萄牙转了一圈。财物尽失后,又乘大巴回到马德里,要同贝蒂娜告别。
马德里的文化历史建筑,不是几天走马观花可领略完的,时间不多,终是要走。贝蒂娜不高兴,说我待得太短。我不担心她不高兴,因为我知道,只要这世上有艺术和爱,她就能活得很好。
半夜打车去机场,出租车司机看起来温和有礼。上车后我发现起步价30欧,贵得不合常理,便问他:“这是正常的起步价?”他答:“不是的,但是稍等一下它就会自动清零。”
车行几分钟,未见计价器清零,但我看司机和善,不知自己是否错怪了人。在交通信号灯处,车停了下来等绿灯,另一辆出租车也停在一旁。那位司机正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眼神瞟过我们的车子,忽然停在计价器处。只见他把头伸出车窗,愤怒地朝我的司机喊话,命令停车。见我的司机不去理会,绿灯一亮,对方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向我们逼近,那位司机不时伸出头来,勒令我的司机停车,并拿出手机摄下我的车牌号。我的司机这才把车子靠边停下。那位司机冲上前来,打开车门叫我下车,对我说:“他想骗你的钱,起步价根本不是30欧。”
我的司机不罢休,极力解释。那位司机不听解释,一直用纸笔做记录并致电警方,最后还好心帮我找了另一辆车去机场,他嘱咐我说,马德里市区去机场的计程车车资上限是25欧,只要超过这个价格,都应该举报。
后来,我把当时拍下的照片传给贝蒂娜看,贝蒂娜感慨:“你看,你那穿着一身黑的司机,简直就是魔鬼,而那位‘多管闲事’的白衣司机,才是真正的天使。没有他,你那晚不知又会有什么悲惨遭遇了。”
跨越大洲的重逢
2015年夏季,贝蒂娜漂洋过海来中国看我。
抵达前,我几乎每天都要回复她那数不清的问题,从天气、食宿到民俗习惯,她担心得很。她说自己从未曾独自旅行,那次在以色列与我相识时她独自一人,是因为被早就约好的旅伴放了鸽子。
她由始至终都不能理解我为何独自旅行,她抱怨,说独旅既孤独又乏味,连留影都得求着路人去拍摄,“还得下一番功夫考察那个路人是否可靠,以防他揣了相机就跑。”
只有司机或路人帮拍照是事实,与独旅相伴的是孤独也是事实,但我坚持独自旅行并不意味着总是孤独一人,因为一路上会认识许多有趣的人,有缘分的话,还能结伴同游一程;而享受孤独感也是我最爱独自旅行的原因,在异域的每个深夜都是直面自我的良好时机,每每此时我都会自我剖白,思考怎样的人生是我想要的。尽管这么多年来,我依然想不通什么人生是我渴望获得的,但我深明什么样的人生是我不希望过的:没有自由的人生。
我带贝蒂娜去了深港澳和青岛。
为让她体会香港各区的不同风情,我们几乎格几天就换住不同区域的酒店。轮到九龙时,早已定好的九龙酒店却回复说系统出错无法入住,我逗贝蒂娜:“你不是说想去印度却一直不敢去吗?近在咫尺的重庆大厦就满是来自印巴的投宿者,整栋大楼都蕴荡着咖喱的气味,”为加强神秘感,我还吓她,“从毒品走私到欺诈偷盗,重庆大厦无一不有,还有像空调水一样滴渗的情色文化,让这座大厦更加复杂多元,你要不要住一下?”
本是玩笑话,却撞上贝蒂娜这个满是好奇的枪口,最后我是被她央求着住进了重庆大厦。怕吓坏她,我尽量挑了高价位房间,两人进屋后,还是吓了一跳:从门到卫生间仅有半米宽,而从卫生间门口一步就能跨到床上。贝蒂娜远道而来,我为自己待客不周而抱歉,贝蒂娜却毫不介怀,笑着拍照不停,还同她妈妈视频聊天,给她展示香港的“寸土寸金”。
夜里,她同我聊天,说自己在街头海报瞧见了“香港最帅的男人”,还趁我洗澡时,凭记忆把对方画了下来。我自言自语,“香港最帅的男人是张国荣吧”,一看画作,这不是古天乐嘛。然而经我再三与贝蒂娜核对,才知道她画的是刘青云。
贝蒂娜很喜欢澳门,觉得既有葡萄牙的闲逸,又有别样的粤式怀旧风情。每去一处,她都要久作停留,拿出画板写生。
我和朋友陪她去全澳最高的旋转餐厅,聊起来才发现彼此都在大大小小的国际城市里去过不同的最高建筑,都感慨在追求国际化的路途上,许多城市的个性与原味已被远远抛却,以求完美接近这个世界对国际都市的遥遥幻想。而如今,仿佛每座俗气的大都市里都有这样一处耸入云霄的旋转餐厅,里面的食客窥视着夜幕里的车水马龙。
青岛是我和家人陪着她一起去的,她的好奇心就像泉眼般咕噜噜往外冒,每天有数不尽的问题:中国人为什么显得年轻,是因为爱睡午觉吗?餐厅里为什么供应热茶而不是冰水?中国人与家人朋友之间为什么不说谢谢,也不拥抱?进别人家门,为什么要穿拖鞋,他们是嫌弃我的脚很脏吗?
贝蒂娜提得最多的,是蹲厕让她不习惯,她抱怨说,自己已经50岁了,根本就无法下蹲,而且社会上很多残障人士也无法使用蹲厕。我只好解释,西方人体格强壮、腿要更长些,身体的平衡点不一样,所以很难做到后脚跟完全落地的“亚洲蹲”,但这个姿势对东亚人种而言则是毫无难度。至于服务残疾人的坐厕普及率不高,的确如她所言那样,这类基础设施亟待完善。
贝蒂娜的在华之旅,几乎被写生和提问所填满,直到有一天,我们把她带进了青岛外贸市场。在我记忆心里,贝蒂娜是那个坐在马德里吧台旁,说出“我爱香槟,但不介意一辈子吃水煮蛋”的最佳恋人酷女人,也是那个认为“人们爱的是我,不是我的名牌包”的酷女人。然而眼前的她,却一头扎进了正在甩卖的手提包里,不一会就双手挂满大大小小的包,冲我喊:“这个是给外甥的,那个是给妈妈的,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我自留的……Carrie,你快过来砍价呀!”说着,呼了一口气,吹掉眼前挂着的几缕乱发。
那日以后的每个清晨,贝蒂娜睁开眼就问我:“今天去哪个市场呀?”
正巧是在青岛,我干脆忽悠她,说当地的脸基尼是中国21世纪以来最伟大的发明,它结合了中国最传统元素和现代最高纳米科技,偏偏不告诉她这只是在海边作防晒用。她不光自己买一套,还给西班牙美人儿捎了一套。
品得起香槟,也逛得起外贸市场的她,最终还是回到了马德里。就在她抵家不久后,她在社交网站上传了两张照片。
照片中,她和妈妈在马德里市区公园戴起了脸基尼。
底下是她爱慕者的回复:“贝蒂娜,你永远那样敢为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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