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读点书·之五：几本路上书
上个月这几天，我去了一趟黄山、宏村，美其名曰工人休养。上海市总工会黄山休养院的建筑很有老国营工厂的感觉，工人休养也很像苏联时代会有的事情，结果一看院子里的碑记，休养院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借改革春风，在新思维下建立起来的创收单位，真的是没想到。
上海到黄山路上就有五六个小时，所以带了一堆书去读。现在读书不如学生时代，吸引眼球的东西也太多，很多读了也往往觉得没意思，反而在机舱、车厢里倒是不得不读的好时机，于是带上了许多年前没有读完的砖头书《伊底帕斯症候群》和其他旧爱新欢；基于迫切想读、封皮耐脏、厚一点比较好，最后选上（加上来回路途四天）带去的是五本书：《错置台北城》《民粹时代：是邪恶的存在，还是改革的希望？》《宠：信－任型君臣关系与西汉历史的展开》《奥菲奥》《伊底帕斯症候群》。上期已略带提过《错置台北城》，本次还结合了平日上下班公交车上读的书。
《伊底帕斯症候群》名字（伊底帕斯，即大陆所称俄狄浦斯）听着很唬人，页数也可怕（912页）。故事有一个充满好莱坞剧情片感的开头：非洲大陆埃博拉疫情甫定，又有神秘疾病传出，于是出身马提尼克的非洲裔法国医师弗朗索瓦·杜瓦被巴斯德研究所派去调查……从马提尼克这个一般人全无了解的地名，已然隐隐指向了生于此岛的后殖民理论大家弗朗兹·法农，这就不是一般推理小说玩的理论走向了，何况乎作者笠井洁精研新左派和现象学，笔下的侦探矢吹驱哲学思考多过案情推理。书中其他重要角色如旧金山地方政治家阿诺·道格拉斯明显套用了哈维·米尔克（他的传记片《米尔克》为西恩·潘赢得了2009年的奥斯卡影帝）的经历，吸引大多数平常不读推理的人打开这块砖头还有更重的砝码——研究疯狂与监狱的哲学家米歇尔·达吉尔，百分百米歇尔·福柯的翻版。一群人聚在爱琴海小岛上召开关于伊底帕斯症候群的秘密会议，无人能出去的暴风雨山庄和无人能进入的密室之间的区别联结上王者能自由出入共同体既圣亦秽的特质，成为揭开案件谜团的要诀。天降灾祸于城邦，众人问责的正是外来的王者俄狄浦斯，而他恰如被AIDS一般的命运操控，在无知中杀死了生父；俄狄浦斯的命运还隐喻了同志的情爱与汹汹来袭的“同志病”。书中人物每每在凶手犯案、死人幕间讨论哲学绝对有点过度冷静到脱线，但这未尝不是一种知识普及：“现代感”十足的全景监狱与古代常见逐出共同体的流放，两者相异之处就在于，监狱设置于社会内部，被监禁者丧失了“看”的能力，仅仅“被看着”，无法“回看”的危机让被监禁者的主体性岌岌可危，这比简单驱逐可怖得多；同时诞生的即是掌控生的权力，现代社会的各种规训由此而来。福柯去世三十多年，影响始终不衰，连《性经验史》第四卷今年初都被拿出来出版了，固然“被背叛的遗嘱”，实在是洞见如此，绕不过去。艾尔维·吉贝尔当年的病中自述和日记，《给没有救我命的朋友》《情人们的陵墓》就已经曝露了福柯（书中化名穆齐尔）的最后时光，詹姆斯·米勒传记兼思想探究的《福柯的生死爱欲》也着重在福柯反行为研究——一边书写着种种“反常”行为的认识论意义，一边有意识地实践之——的知行合一上，最终一章便是在论述吉贝尔笔下的福柯。究竟福柯在死前的几年里流连在旧金山的温柔乡里实情为何，我们不得而知，像写出《茶室交易》（Tearoom Trade）的洛德·韩菲瑞斯当年就因为这极具争议的研究方向和方式丢了教职，吉贝尔和米勒都引发法国知识界的勃然震怒。著名的午夜出版社掌门人热罗姆·兰东之子马修·兰东，父子不睦，却与福柯结为忘年交，2011年写出一本《这就是爱》（台译名《哲学家傅柯的公寓》）摘得美第奇大奖。恰逢《福柯的生死爱欲》多年后简体重版，海峡两边的编辑相中同一位设计师操刀封面，许晋维概以玫红色为记；玫红、银黑、玫红，《福柯的生死爱欲》《伊底帕斯症候群》《哲学家傅柯的公寓》，正正是福柯三联画。
只有成功的出版人才能有资格谈论出版的艺术，其他人莫不在炮火漫天中被击坠轰沉了，坚持并幸存就是胜利。都筑响一在回顾其编辑之路的《圈外编辑》里坦承自己只是因为想读的没人做，才以圈外之身跳进出版圈并坚持至今。话虽如此，102册的现代美术全集《ArT RANDOM》可不是没有筹划能力的人可以做出来的。罗伯托·卡拉索回顾阿德尔菲出版社“传世之藏”系列丛书的出版经历时，也透露了选题策划编辑出版的思路——独一无二的作品。当整个系列几百本书并排摆在一起，出版者的苦心终于能被理解，事实上果真如此，随着“传世之藏”一本本推出，读者注意到了这套书虽没有限定体裁，但又一脉相承。自当时还不太为人所知的约瑟夫·罗特《先王冢》开始，书开始重印了，《沉默的先知》首印三万册也都一销而空，“可以说，提起罗特（Roth），意大利是唯一一个人们会立即想起奥地利人约瑟夫而不是美国人菲利普的国家”。为了帮助读者真正理解《先王冢》（又译《皇帝的陵墓》）这本最伟大的小说，“传世之藏”作出了转向，尽可能地出版作家的全部作品——很少有作家的叙事性作品像罗特这样，相互之间是有关联的，正如《先王冢》与《拉德茨基进行曲》的关系，书写了特罗塔家族的两支。罗特在中国的出版也突然热了起来：2017年中，中信推出了书写罗特与茨威格友谊的《奥斯坦德1936》；2018年初，天地出版社出版了曹英华译本的《拉德茨基进行曲》，漓江重版了关耳、望宁的旧译本，并雄心勃勃打算推出囊括11部作品的罗特小说集（现已推出3部），看来这位“二十世纪最贴近司汤达的作家”有望成为中国爱书人的“传世之藏”。
多和田叶子、米原万里、伊藤比吕美、佐野洋子都是我比较喜欢的散文作者，她们的生活经历使得文字有一点跳脱日本文化的思考，而那种独立的洒脱感也不可多求。自由出入于德语、日语间，多和田叶子的这部语言日记切中了语言和文化的相关性，相当有趣，较之过时了的中根千枝《未开的脸与文明的脸》好太多。
非洲文学据说十有八九都以大草原、动物、落日为封面意象，《母狮的忏悔》也不例外，这部小说具有浓重的寓言性，女性在被殖民的土地上经历着双重殖民，外来者和男性统治让女人决意投身狮口或幻化为食人狮，这样浓烈的控诉精神在整部小说里浓到化不开。对于非洲这片我们其实并不太了解的土地，阅读那些经典的文学可能是一条路径，我可以想到的就有《基里尼亚加》《耻》《大河湾》《这个世界土崩瓦解了》《大河两岸》《一粒麦种》《乞丐的罢工》《朱尔旦的疯狂日记》《贩卖过去的人》《饥饿的路》《狮子与宝石》《迪布宅门》……
这本被《经济学人》评为年度十佳（某种程度上，口味比“纽时”之流要坚挺硬气）的《奥菲奥》2017年即已引进，可能因此出版方是并不算主流文学社的新华出版社，所以读过者寥寥，殊是可惜。理查德·鲍尔斯在中国似乎总是生不逢时，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回声制造者》2009年底引进出版时，国内读者还没有准备来接受这样的写法。理工男写出的小说总是有某个技术的背景，翻译难度不少，也让不适者怒斥这种写法是在扒拉维基百科；确实写的差的人是在硬充一种范儿（确实，以现在中国小说家那种孵豆芽式的先天环境就足以决定他们无法写出这个时代的本真，思想羸弱至此，人都不在这个世界，谈何好的作品），但理查德·鲍尔斯平衡得很好，人文的思辨仍然是小说的定海神针。来看他旧作《增益》（Gain）中的一段：
相机套上注明：“中国制造，胶卷来自意大利或德国。”胶卷成分来自地球各地，一张照片根本不能拍下那么多。卤化银、金属盐、漂白定影剂等成分和零部件分别来自俄罗斯、美国亚利桑那、巴西，还有来自海底的。装在袋中的相机是真正的国际化产品：来自西北太平洋和东南亚平原的树木，加拿大秸秆和回收利用的剩余木材，韩国的黏合剂，澳大利亚、牙买加和几内亚的铅土。墨西哥湾的原油或北海的布伦特混合油运往中国台湾，在那里制成塑料，最后在中国大陆制成塑料模型；辰砂是西班牙的；合金和钛是南非的；闪光材料印有马来西亚标志；电子零部件来自新加坡；设计源于纽约；组装和运输由加利福尼亚某个巨型船队完成。这时，这个现存最大最复杂的合作才算完成。
……整个工程的浩繁壮大被刻意忽略了。劳动力、材料、组装、海运、售价、企业的日常管理费用、保险、关税——所有这些加起来的费用还不足10美元。世界把它自己亏本卖给了我们，直到我们再也支付不起为止。
第四期：几本情绪书 https://www.douban.com/note/680640490/ 第三期· 几本说明书 https://www.douban.com/note/669890063/ 第二期·几本脑洞书 https://www.douban.com/note/665309911/ 第一期·几本图文书 https://www.douban.com/note/6610796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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