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费心。他们看不起我们。」——记那些食物链顶端的纽约金融人

作者：刘玥

没有哪个城市比曼哈顿更适合网红了

地理位置，是一种资本。

这不是一个比喻。北京的国贸，上海的陆家嘴，东京的中央区，伦敦的平方英里，旧金山的金融区，当然还有纽约的曼哈顿，都是寸金寸土，一寸金换一寸土。

而曼哈顿与其他金融区比，还有些不同。北京有偌大的西城朝阳，上海有浦西的核心商圈，东京有都心的五区，伦敦有金丝雀湾新城，旧金山有一长条的硅谷。也只有纽约，金融机构、跨国公司、五星酒店、高档商场、精英学府，别无选择，只能挤在曼哈顿这个六十平方公里的小小半岛上。

更加的拥挤，也更加的艰难。更加的竞争激烈，生存下来的胜利者，也更显优越。

地理位置是企业实力的象征，所以也是个人炫耀的资本。而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酷爱炫耀的时代。社交网络无时无刻不在「晒」——晒漂亮，晒年轻，晒恩爱，晒富有，晒精致的品味和高贵的生活，同时炮制出流量、热点和网红。

没有哪个城市比曼哈顿更适合网红了。在这个竞争激烈并且昂贵的城市中生存下来，就已是拔尖者中的拔尖，更何况还有帝国大厦的日出，天际线公园的日落，上东区的展览，地狱厨房的狂欢——信手一拍，就是可以惊艳网络的画卷。这是工薪阶级可以有的，炫耀的最顶层。

我们不欢迎闲人，笨蛋，和失败者

可是纽约不是一个真正对外人友好的城市，不会像北京一样热情高唱「纽约欢迎你」。每个晚上近 15% 的酒店附加税和近 9% 的消费税，在向游客宣告：我们不欢迎穷人。以金融和时尚为核心的产业引领者们，又用最严格的甄选标准和最残酷的淘汰规则，向每年成千上万的简历投递者宣告：我们不欢迎闲人，笨蛋，和失败者。

如果说中国式的优越感，来自于社会阶层的合法性，与阶层之间等级的确立，美国式的优越感，仿佛是将高加索白人的宗教使命感和清教徒的工作伦理，通过资本主义价值观的方式，贯彻在美国的精英教育中。他们将学生培养成专业领域的顶尖人材，同时向学生灌输「你们值得骄傲」。我曾经试图当面把一个斯坦福朋友介绍给另一个美国人，那个美国人事后对我说：「不必费心。他们看不起我们。」

尤其以常青藤为代表的美国顶尖名校，热衷于培养学生对名校的自豪感与优越感。这种自豪与优越感的培育，通过精英甄选实现其合法性。家族与财富不是甄选的唯一指标，但雄厚的家族背景与财政实力，可以帮助子弟更快地达到甄选的标准：卓越的智商，强大的信念，出色的社交能力，清晰的目标感与实现目标的深厚毅力。这一套甄选标准，允许阶层流动，允许一小部分出生底层的普通人，或毫无背景的外国人，通过智力与能力上的晋级，晋升「上流社会」；完成变身的这些普通人，在进入美国所谓「上流社会」，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后，成为这个制度的坚信者和维护者。他们享受着上流社会的优越生活，但是同时也失去了对他们原本阶层的同情与关注（也确实无暇关注）。他们相信越努力，越幸运，也相信自己的幸运都来源于自己的努力，同时似乎也相信，那些不成功的人都是因为自己不努力；他们目标坚定，步骤清晰，一步一个脚印地实现自己的人生计划，以此获得达成感和优越感。这成为他们的人生意义：制定目标，然后实现它；这个目标是通过职业晋升，获得优越生活，以及对外彰显的资本。

「不必费心。他们看不起我们。」

小 X

「摩羯座是十二星座中最孤独，最勤奋，最有忍耐力的星座。」小 X 说，他刚刚从最顶尖的投行跳槽到最顶尖的对冲基金——这几乎是投行分析师最好的出路，「我就是摩羯座，一个孤独的工作狂。我就是那样，制定目标，然后一步一步实现。我读过两个硕士，上过金融和编程的所有课程，全部课程拿 A。我每周末在图书馆做题。别人玩的时候，我都在学习。」我去见他那天，他在纽大图书馆做题。我在大厅等了他二十分钟。

他鄙视，或者说不喜欢闲散的生活。当我表达我对广州的喜欢时，他说：「我不喜欢广州。广州整个生活节奏都是慢的。更喜欢深圳，快节奏，有进取心。」

他与人相处界限分明。对所有适图占他便宜的行为保持警惕。当他发现我有采风的意图时，他显得很不高兴。当我说：「请让我买单。也许有问题会请教你。」他开玩笑：「哦是吗，那我更不能让你买单。」虽然最后还是我买单。

小 Y

我在纽约见了一拨金融与专业服务领域的从业者。可是我发现，我见的这拨人，竟然都出奇的相似——可见这些顶级公司筛选标准的统一。他们差不多都名校背景，年轻漂亮，极度自信，专注自我，非常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谈话中，他们思维敏捷，语速飞快，引领话题，具有进攻性且不在意对方的看法，可以飞快地、连续地否定谈话的对方。他们身上时时散发着一种强大而自我的气场，同时伴随着一种要把一秒钟掰成两秒钟用的气质。

「我的人生有许多目标，公众号只是其中一个。我的工作已经很忙了，公号只是副业。我只写自己高兴写的。」当我向小 Y 提出，她也许可以拓展自己的写作面与写作风格时，小 Y 回答说。她就职于顶级的专业服务公司，同时是一个成功的自媒体人。

她也不掩饰圈层的优越感。当我说我在写金融科技类的小说时，她说：「写金融的作者，都是想进这个圈子进不来，又有机会接触圈里人的那些人。」这不是她的独见。我从她的同行那里听到同样的话。

在谈话中我惯于点头，可是我心下想，写盗墓的作者并不真正想去盗墓，写宫斗的作者也未必真想进宫。作者要吃饭，就追热题材。

但是金融圈的人总是预设自己过着人们想要的生活。金融危机时华尔街发生抗议。有金融人说：「楼下现在正在抗议的人，如果给他们一个 offer，他们会忙不迭地答应。」

——你们抗议的，是你们所向往的。你们鄙视的，是你们所嫉妒的。

在我们结束饭局的时候，我想要去上厕所。可是小 Y 已经急急冲向店门。我只好笨拙地追上她说：「我要去一下洗手间。」她说，「好的。那再见！」接着快步走出门。当晚她更新了很长的公号文。

我见到的这些年轻人，聪明自信，开朗健谈。有些是初次见到。他们有的很无私地跟我分享自己的职业经历，有的慎重地透露。我很感谢他们，可是同时，我依然很挫败地感觉到，他们对我，没有对陌生人的基本礼貌。也许是我们对礼貌的定义不同，也许是我自己并不讨喜——我本质上是一个内向，别扭，笨拙的人。可是我见完小 Y 以后，我忽然想起那个美国人对我说的话：「不必费心。他们看不起我们。」

小 Z

我也见过「失败者」。小 Z 毕业后在黑石干了七年；最近不久，他从黑石离职，在曼哈顿中城开了一家美妆睫毛店。他至今没有结婚。

「人们都说纽约的女人比男人多。可是你知道纽约的女人有多势利吗？当你说你在经营一家睫毛店，没有女孩愿意理你。」是啊，满大街都是金融精英。

「身为亚裔，在白人的职场晋升很艰难。你有在华尔街和中城观察那些办公楼中进出的人吗？白人，大部分都是白人……以及我的英语不够好，我不能跟他们打成一片。」

他不再年轻漂亮，身材有些发福。可是他那么共情和礼貌。谁知道呢，也许年龄使人不再骄傲。

（作者刘玥：我想近两年在国内旅行，有机会想接触各行各业的工作者。希望有热心读者可以通过豆邮联系我，告知所在城市，行业，与大致的工作情形。我的写作不会透露个人信息；小说有收入一定会支付酬金。我的豆瓣主页是：https://www.douban.com/people/dearmaria/。多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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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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