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世情宴席

文 | 沈筼筜

初读《儒林外史》，被其中塑造的儒生群像所惊叹。书里写了以周进、范进为代表的书生穷尽毕生的精力，到胡子花白的年纪也还没有考中秀才；写了那些努力考上的儒生一旦进入官场，很快便会成为贪官污吏，沾染贪腐习气，书中汤奉和王惠就是两个典型的例子；然而还有孜孜不倦地钻研八股文的文人，其中最虔诚的八股制艺信徒当属马静和鲁编修；也有一些不慕功名利禄的知识分子，王冕和杜少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它如一面通透的镜子，反映当时一些深受八股科举制度所影响的书生，还描写了他们较为典型的精神全貌。在此之前，很少看到有哪部古典作品可以将现实生活和个体的精神内涵结合起来，它们更多的是用大量笔墨去临摹俗世生活的种种。

近期二读《儒林外史》时，留在脑海里的是文中众多的宴席场景，不像《水浒传》之类的英雄传奇小说，写英雄动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也不像《西游记》之类的神魔小说，可以不吃不喝，或者吃人肉或吃唐僧肉；也不像《金瓶梅》之类的家庭小说，“家常日用、米盐琐屑”记得细细密密。《儒林外史》中写人物的饮食比《水浒传》、《西游记》它们更为细腻；比《金瓶梅》、《红楼梦》稍稍粗略，它的饮食描写具有浓郁的世情气息，更像是一场场在描摹世情巨细的宴席况味。

当时只有考中举人，才具备出仕的资格；而屡考不中的童生和秀才，则成为夹在平民与仕宦中尴尬的群体。他们中的多数人既缺乏农民的躬耕意识，又没有商人的经济才干，在准备下次应考的同时，还急需解决眼前的吃饭问题。因此许多人不得不放下读书人的清高，卑微地姑且讨一碗“现成饭”来填饱肚子。书中多次通过描写这些不第文人薄劣的饮食来展现其窘境。周进在薛家集坐馆时，各家蛰见合拢了还不够一个月的饭食，只得每日二分银子在和尚家代饭。季恬逸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替人物色选书人的差事，等找到人后，央求出资人先请个客做东，让他填补肚腹的饥饿感。他们的窘境和中举士人的生活也形成了尤为明显的对比。新进学的梅玖赴薛家的宴席，席上八九个碗的荤菜，身旁恭维夸赞的人络绎不绝。一旁的范进则受尽揶揄和取笑，等客人走后留下一地的骨头瓜壳，还都由他清扫。对于屡考未中的人来说，既要对残酷现实的无奈妥协，又要吞咽内心的悲苦，这也就不难理解日后周进在贡院中撞上号板不省人事、范进中举后高兴发疯等事。

俗话说，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当时，人情之厚薄更体现在文人中第与否的贵贱之分上——准确地说，是中举与否。只有中举才能做官，因此中举与否，是世人心目中贵贱的分水岭。而一旦功成名就后，很多人在名利面前便失分寸。书中写到匡超以优行贡入太学，紧接着又考取了朝廷教习，便马上端起架子来。昔日一帮朋友因事邀匡超人到茶室里坐坐，他迟迟挨挨不肯动，还是景兰江反应快，说道：“匡先生在此取结赴任，恐不便到茶室里去坐，小弟而今正要替先生接风，我们而今竟到酒楼上去坐罢，还冠冕些。”到了酒楼，匡超人又借昔日潘三哥之豪奢将饭菜指摘了一番：“潘三哥是个豪杰，他不曾遇事时，会着我们，到酒店里坐坐，鸭子一定是两只，还有许多羊肉、猪肉、鸡、鱼，像这店里钱数一卖的菜，他都是不吃的。”作者仅寥寥数笔，便将匡超人从一个敦厚孝悌的农村青年到虚荣伪饰的仕宦的转变勾勒出来。

查资料时，看到作者吴敬梓自中年移居南京秦淮河畔直至终老，共在南京生活了21年，可以说南京是他很熟悉的城市。所以《儒林外史》中对南京的饮食特色的着墨最多，这也不足为奇了。在书中的宴席描写中，有两个典型的具有南京地域性的意象——板鸭与喝茶。或许这不单是为了展示南京的饮食习俗而已，还能透过饮食能看到隐藏在背后的人和世情。不第文人季恬逸虽然名字极其风雅，其人却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他经历过流落南京忍饥挨饿的窘迫，由此产生了落魄文人常有的慕势心理。他认为，对荤食的肆意享用，是一种有钱有势生活的标志。因此但凡坐席，他必点板鸭、猪肚等大荤之菜。还有戏班班主鲍廷玺要在家中宴请久别重逢的大哥，依照世俗眼光的理解，丰盛的酒席就意味着鸡鸭鱼肉。可见，当时世俗之人对理想中的富足生活的感性理解，表现在饮食上就是能肆意享用大鱼大肉。

茶在宴席文化中的意象，就近于清淡、宁静、雅致；而对茶的喜爱，尤能反映出一个人生活品味的清雅脱俗。如果板鸭对应的是“俗”，那么清淡的喝茶对应的则是“雅”。《儒林外史》中对喝茶的描写，也集中在南京。除了嗜好板鸭的慕势俗人，城中自然也多有淡泊寡欲的脱俗之人存在，恰可从喝茶一事上体现出来。作者专门提及南京的茶社：“大街小巷，合共起来，大小酒楼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余处。不论你走到一个僻巷里面，总有一个地方悬着灯笼卖茶。插着时鲜花朵，烹着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满了吃茶的人。”作者又特意拈出两个担粪的农夫进行“特写”：“日色已经西斜，之间两个挑粪桶的，挑了两担空桶，歇在山上。这一个拍那一个肩头道：‘兄弟，今日的货已经卖完了，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

在观看这场宏大又细致的世情宴席，酒肉琉璃，流光溢彩，推杯换盏众，其背后写尽了世情百态和人物活动，也折射出当时社会复杂交织的面貌和科举制度下的人情况味。我想，这也是《儒林外史》的魅力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