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历史推理(日本及欧美部分)
这是小张考据整理癖发作的成果,目前正在搜集中国历史推理的资料,想尽快写好中国部分~~
一、什么是历史推理?
说起历史推理,总是会提到欧美的《时间的女儿》《玫瑰的名字》,日本的《写乐杀人事件》《柏林一八八八》,以及国内的一些“古风推理”。那么,究竟什么是历史推理?上述作品是否都能称为历史推理呢?
小说好看就行,读者大抵对定义不感兴趣,但作为专题整理,免不了要从定义起头。
先来看维基百科的说法:描写现代侦探运用资料探索历史之谜的小说。
这个定义过于狭窄,已不太符合实际情况。所以,我们不妨再来看看日本推理作家、历史学者井泽元彦的观点。
请看下面这张类似座标的图。纵轴表时间,M(MORDEN)指现代人,P(PAST)指古人;横轴表作者本人是否相信小说中的结论,T(TRUE)是事实,F(FICTION)是虚构。
进而井泽给出了以下四种组合。
1、MT:推理者为现代人,作者认同文中对历史之谜的解释。高木彬光的《邪马台国的秘密》即属此类。
2、MF:推理者为现代人,作者不认同文中对历史之谜的解释。鲸统一郎的《邪马台国在哪里?》中的大半短篇或可归为此类。
3、PT:推理者为古人,作者认同文中对历史之谜的解释。井泽本人的处女作《猿丸幻视行》即属此类。
4、PF:推理者为古人,文中与历史有关的谜团、案件是虚构的。如今号称历史推理的大部分作品其实都属于此类。包括井泽在内的推理作家、评论家们都认为,这类小说不是历史推理,应归为“时代推理”。“时代推理”是日式词汇,也许我们可用一个中式词汇“古风推理”来代替它。
应该说井彦的定义系统了很多,也基本涵盖了所有涉及历史的推理小说,但笔者还是觉得有问题。比如,MF中“F”指作者不认同解释,而PF中的“F”指谜团虚构的,两个“F”意思完全不同。或许是受此影响,井泽认为MF类也应归入时代推理,这一点笔者无法认同。因为,只要解的是历史之谜,又有逻辑推理,就算是作者的戏谑之作又有何妨?此外,井泽是在一本历史推理写作指导中顺带提了以上内容,所以才会有“推理者是今人还是古人”、“作者本人是否认同解释”这类只有写作者在意,而读者并不关心的分类。
但瑕不掩瑜,这个定义的最大功绩在于,它明确指出:即使历史背景真实,即使有历史人物登场,但谜团、案件若是虚构的,就不能称之为历史推理;历史推理的解谜对象必须是历史上的真人真事。同时井泽还补充了一点,推理所使用的材料可以有杜撰,因为这毕竟只是小说嘛。
由此,历史推理的定义已呼之欲出:以历史上的真人真事为解谜对象的推理小说;推理材料可适当杜撰,结论可庄可谐。单解历史之谜往往难以撑起篇幅,所以大部分作品会穿插一个现代发生的案子。这也没问题,而且看作家们如何施展手段,把历史之谜与现代案件有机地整合起来,也是阅读历史推理的一大乐趣。
以这个定义再来看开头提到的作品,恐怕只有《时间的女儿》和《写乐杀人事件》能够幸存,其余的可归入时代推理。当然这不过是笔者的一家之言。限于篇幅,下文将只围绕这个定义,以日本为主,兼顾欧美,对名家名作做一次匆匆的巡礼。
历史推理的摇篮——江户川乱步奖
英国犯罪作家协会设有“艾莉丝・皮特丝历史匕首奖”,而推理奖多如牛毛的日本却没有这样一个专为历史推理而设的奖项。历史文学奖倒是有一个,但据说有50到100的页数限制,对推理作家很不亲切。好在以提携新人为宗旨的江户川乱步奖,对历史推理情有独钟。不少知名作家都是凭借历史推理小说从此奖出道的,以至于高桥克彦等几位尝到甜头的作家在一次对谈中说,历史推理还是投给乱步奖最好。纵观历届奖获作,历史推理无疑是乱步奖的重要谱系之一,现列举作品名如下。
纯粹的历史推理小说:
第26届 井泽元彦《猿丸幻视行》
第28届 中津文彦《黄金流砂》
第29届 高桥克彦《写乐杀人事件》
第31届 森雅裕《莫扎特不唱摇篮曲》
广义的历史推理小说:
第 7 届 陈舜臣《枯草根》
第13届 海渡英祐《柏林一八八八》
第22届 伴野朗《五十万年的死角》
第35届 长坂秀佳《疯狂杀人喜剧剧团》(台湾皇冠出版社的译名)
彦之会
1980~1983年,短期内日本接连出道了三位极具实力的历史推理作家:井泽元彦、中津文彦、高桥克彦。由于名字里都有个“彦”字,三人遂结成“彦之会”,探讨写作经验,并于1997年合著出版了《历史推理讲座》一书。书中,井泽执笔入门篇,中津执笔实践篇,高桥执笔应用编。三位老师并不泛泛而谈,而是从各自作品的创作过程入手,将当时的思路、做法、烦恼、得失、经验教训等一一道来,甚至不惜泄底。内容实在,浅显易懂,能从中窥见他们对历史推理深深的爱。
喜好读史,在灵感迸发时去写,而不是想写了再去读历史。这是三位老师共同的观点,笔者也深以为然。现对这三位作家做个简介。
井泽元彦
1954年出生,名古屋人。乱步奖获奖作《猿丸幻视行》中,作者试图解开日本三十六歌仙之一——猿丸大夫的真实身份及伊吕波歌中隐藏的秘密,同时辅以现代发生的命案,是最为典型的历史推理小说模式。另有力作《忠臣藏——元禄十五年的叛乱》《被隐藏的皇帝》《言灵》等。从1992年起,井泽在《周刊POST》上开始连载非小说系列《逆说的日本史》,以独特的视角对日本史上的人物与事件展开了全新的解释。
中津文彦
1941年出生,岩手县人。乱步奖获奖作《黄金流砂》中,作者以现代发生的命案为引线,导入源义经北行传说,通过解读古文书,解开了奥州藤原氏所用黄金的出产地之谜,同时破解了现在的案子。中津另有一批被称为“暗之系列”的杰作,现已出版六册:《暗之弁庆》《暗之本能寺》《暗之天草四朗》《暗之龙马》《暗之关之原》《暗之法隆寺》。都是对日本史上存疑的人物或事件进行剖析后,得出崭新的结论。
高桥克彦
1947年出生,岩手县人。值得一提的是,出道前高桥就是一位浮世绘专家,著有《浮世绘鉴赏事典》。难怪他会以浮世绘为处女作的题材,而且一写就是三部:《写乐杀人事件》《北斋杀人事件》《广重杀人事件》。这里还有个小插曲,日本浮世绘画家中,公认最著名的三位是写乐、北斋、歌麿。无奈歌麿身上实在缺乏谜点,而创作浮世绘三部曲是一早就约定的事,于是作者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上了谜点也不算多的广重。作者自称这本书写得异常痛苦,我想这恐怕也是很多历史推理作家搜括素材时的烦恼吧。另外,高桥不拘泥于历史题材,也从民间故事、怨灵传说中汲取营养,创作历史小说、SF传奇小说,都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高家班
日本推理作家很多,但姓名以“高”打头的不多,知名的更少。然而,知名“高氏”作家中倒有一半在历史推理方面有出色的表现。除了上面提到的高桥克彦外,还有高木彬光、高田崇史、高井忍。
高木彬光与病榻三部曲
《成吉思汗的秘密》(1958年)、《邪马台国的秘密》(1973年)、《古代天皇的秘密》(1986年)合为病榻三部曲,而推理者正是大名鼎鼎的神津恭介。为了让这位永不消停的神探能定下心研究历史,作者一狠心让他生了一次急性肝炎,一次急性盲肠炎,外加一次被摩托车撞伤。
从任何角度看,这三部作品都是对《时间的女儿》的模仿和致敬。首先,它们都是少有的纯历史解谜小说,不辅以现代发生的案子;其次,推理者都是在入院后,为消磨时光才开始研究;最后,作者本人十分“入戏”,对自己的结论深信不疑。以致作品发表后,高木还常和其他学者打嘴仗,再版时甚至加进了这些嘴仗的“成果”。
结论正确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三部作品都是历史推理的典范之作。以脑洞大开的《成吉思汗的秘密》为例,作者不光靠海量的史料狂轰乱炸,还清晰地写出了一个层层递进的推理过程。论证时也不隐瞒不利于结论的资料,而是试图通过逻辑分析去解释、去推翻。所以,尽管大多数读者都不会相信什么“源义经=成吉思汗”,但从推理小说的角度去欣赏这部作品,当能获得巨大的乐趣,甚至会对日本史和蒙古史产生兴趣。顺带一提,高木写这部作品时,有个名叫广江纯一的助手为他收集资料。此人后来有个响当当的笔名——海渡英佑。毫无疑问,这个笔名正是来自于源义经渡海传说。
高田崇史与QED系列
高田崇史,1958出生,东京人。荣获第9届梅菲斯特奖的《QED百人一首的诅咒》,以破解百人一首和歌集中隐藏的秘密为主线,解释惊人,说服力强,令北村薰都大为赞叹,是一部杰出的历史推理小说。此后,他接连创作了《QED六歌仙的暗号》《QED东照宫之怨》《QED龙马暗杀》等作,共计18部合为QED系列。其中不都是历史推理,也有与虚构人物或民间传说有关的解谜故事。这个系列与许多同类作品一样,在研究古谜的同时,破解今谜,而且两者之间结合得相当好。喜爱推理,对日本的历史和文化也有兴趣的读者不妨一阅。
2008年,高田为纪念出道十周年,新开了一个名为“カンナ”的系列,共九作,于2012年全部出版完毕。该系列也以解历史之谜为主打,虽融入了更多传奇小说的元素,但仍不失为历史推理的良品。
年轻一代的翘楚——高井忍
高井忍,1975年出生,京都人。2005年凭借中篇小说《漂流严流岛》荣获第二届“Mysteries!新人奖”,后与另三作一起出了个历史推理中篇合集。
高木彬光以后,几乎不再有纯粹的历史推理小说。而高井忍的出现打破了这一沉寂。他的作品以推翻定论、建立新说为主题;角度奇特,与高田祟史、鲸统一郎相近,但又极重视文献资料的运用。更厉害的是,往往已经建立了一个较为合理的新说,突然又在此基础进一步飞跃,得出一个更为惊人却又更加合理的解释,从而给读者带来巨大惊喜。应该说,这些作品已经无限接近笔者对历史推理的最高期望。
除去这个中篇集,已出版的作品还有《柳生十兵卫秘考》《本能寺游戏》《海市蜃楼的王国》。听说高井出道后,创作的都是以历史真实事件为题材的推理小说,不禁让人对他有了更多的期待!
统一郎
这个标题没有特别的意义,只为提醒大家,作家“鲸统一郎”的姓是“鲸”而非“鲸统”。当然这位从不露面的作家也许不叫这个名字。
鲸统一郎,生年不详,性别不详(应该是男性),只知是静冈县人,从国学院大学文学部毕业后,从事保险行业,期间不断给新人赏投稿,终于在1996年凭借《邪马台国在哪里?》一文入围最终决赛,但并未获奖。是笔者十分偏爱的一位作家。
《邪马台国在哪里?》所属的早乙女静香系列,以新解文史之谜为主题,另有《新・世界七大不可思议》和《新・日本七大不可思议》两作。这三个短篇集均属于开头所说的MF类,即解谜对象是历史上的真人真事,但解释异常奇特,充满戏谑性,堪称“叭嘎历史推理”。其中的一篇《秦始皇的不可思议》,怕是会让中国读者惊掉下巴。
该系列名为早乙女静香,实则主角是一个叫宫田六郎的历史门外汉,屡屡发表骇人言论。正因为是门外汉,所以不会像专家那样受“正常思维”和“正确文史知识”的桎梏,能够以逻辑推理方式分析史料,挖掘出令人意外的“真相”。这是整个系列的基调,其中暗含着推理的精髓。
《邪马台国在哪里?》还立了一件大功,那就是成功地把历史推理和正统推理联结在了一起。全书共六个短篇,每篇的解谜点对应5W1H中的一个。历史解谜也可以有5W1H,这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但鲸统一郎恐怕是第一个有意识地在作品中囊括这所有要素的作家。
《邪马台国在哪里?》的5W1H
释迦牟尼是何时大彻大悟的?(WHEN)
邪马台国在哪里?(WHERE)
圣德太子到底是谁?(WHO)
明智光秀背叛织田信长的动机是什么?(WHAT)
明治维新是缘何而起的?(WHY)
耶稣是如何奇迹般复活的?(HOW)
关于日本的简介到此为止,其实作品还有不少,比如岛田庄司的《写乐・闭锁之国的幻影》《俄罗斯幽灵军舰之谜》等。但限于篇幅,这些读者已十分熟悉的作家就不一一介绍了。
欧美历史推理一览
欧美真正的历史推理很少,能举出的有约瑟芬・铁伊的《时间的女儿》、迪克森・卡尔的《爱德蒙・哥德弗雷爵士谋杀案》、莉莲・托蕾的《消失的伊丽莎白》、P・D・詹姆斯等人合著的《Ratcliffe大道命案》。此外,大多是以古代为背景的“古风推理”,多成系列,现列举部分如下,并给出作品的时代背景。
01、(美)莉莲・托蕾 Lillian de la Torre
代表作:Samuel Johnson博士系列(18世纪后半期的英国)
02、(英)艾利斯・彼得斯 Ellis Peters
代表作:Cadfael修道士系列(12世纪的英国)
03、(英)彼得・拉佛西 Peter Lovesey
代表作:Cribb警长和Thackeray巡警系列(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
04、(英)安妮・佩里 Anne Perry
代表作:Thomas Pitt警长系列(19世纪末期的英国)
William Monk警长系列(19世纪中叶的英国)
05、(英)保罗・杜赫提 Paul C. Doherty
代表作:Hugh Corbett密探系列(13世纪爱德华一世时的英国)
Athelstan修道士系列(14世纪后半期的英国)
06、(英)林赛・戴维斯 Lindsey Davis
代表作:Marcus Didius Falco密探系列(1世纪的罗马帝国)
07、(意)安伯托・艾柯 Umberto Eco
代表作:《玫瑰的名字》《傅科摆》均已有中译
08、(英)阿兰娜・奈特 Alanna Knight
代表作:Jeremy Faro巡官系列(维多利亚时代的苏格兰)
09、(英)彼得・特雷梅恩 Peter Tremayne
代表作:Fidelma修女系列(七世纪的爱尔兰)
10、(英)萨拉・沃特斯 Sarah Waters
代表作:《半身》《荆棘之城》均已有中译(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
寄语原创
彦之会的三位老师在对谈时,曾说到日本较为兴盛的历史推理为何在中国及欧美作品稀少。他们认为有这样几点原因:日本史料不丰富,而且往往是本朝编写本朝史,为了掩盖于己不利的真相,会抹杀掉大量史实,所以有很大的创作空间;而中国及欧美史料过于翔实,而且多为后朝编写前朝史,会着力揭露前朝的一切真相。
以上观点笔者不敢苟同。史料充足,真相坐实,自然没了推翻的余地,但史料过少,恐怕连推理的素材都集不齐;后朝写前朝史,坏的一面当然会全力揭露,但另一方面也抹杀了大量好的一面。更何况,后朝编史用的也多是前朝的实录。
中国历史悠久、人物繁多、背景庞杂,尽管史籍浩如烟海,但仍有不少未解之谜和已有定论但疑点重重的人与事,具备创作出大量历史推理的优质土壤。只是,原创推理的创作者本就不多,历史推理恐怕更是少人问津。但热爱历史推理的笔者仍殷切期盼国内也能像日本那样,涌现出更多的优秀作家和作品。
最后,小张斗胆,仿鲸统一郎拟六个标题,诸君可有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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