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深不见底的悲恸里，为你寄一张快乐的小卡片
1
犹太人从来不会忘记。他们能够以其他民族难以想象的毅力，回望几千年来历史淤积下来的悲怆记忆。
置身耶路撒冷旧城时，注视第二圣殿遗留的西墙时，我都被那种不会为时光所腐蚀的执着而震惊。然而，当我来到位于耶路撒冷市郊的大屠杀纪念馆，才真正理解犹太民族的不忘记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犹太大屠杀纪念馆的名字是Yad Vashem, Yad的意思是纪念，Vashem的意思是名号。这个名字典出《旧约·以赛亚书》：“我必使他们在我殿中﹐在我墙内﹐有纪念﹐有名号……”犹太大屠杀纪念馆的独一无二正在于此，受害的犹太人没有被归纳为数字，每一位受难者都必须被犹太民族纪念、铭记。
展馆里设置了数量惊人的玻璃柜，一样样受难者的私人物品被展示在其中：写着字的照片、来不及变现的珠宝、从集中营里带出的纸片、破烂的手提箱和鞋子……小小的说明卡片上讲述着这个普通家庭令人不忍卒读的往事。那些关于孩子的展品，尤其教我不能直视：一个头壳破裂的塑料洋娃娃，诉说着某个小女孩的记忆————她最喜欢的娃娃被哥哥砸坏了，可她还是离不开它。她一直抱着它，在爸爸被纳粹杀害，妈妈带着她东躲西藏的日子里，也没有丢掉它。战争结束了，噩梦结束了，她抱着娃娃，跟着妈妈永远离开了故乡那片伤心地。一张年轻妈妈抱着小男孩的照片——照片里男孩紧紧贴着妈妈，她穿着一件鲜艳的、令人瞩目的飘带女士上衣。这件上衣至今仍在，就放在照片旁边。男孩的妈妈却死在了集中营里。一个面目已经损坏的精美布偶——它原本是一个小女孩梦寐以求的礼物，她妈妈靠着精湛的缝补手工在集中营里求生，可她灵巧的双手没能留住自己的女儿……
所有这些展品中，有一件格外令我记忆深刻。那是一本相簿，其中整整齐齐地贴满漂亮的明信片，它属于一个德裔犹太小男孩。1939年，六岁的男孩被父亲送到了英国，那之后，他父亲一直尽自己所能和他保持着联系，不间断地给他寄去美丽的明信片……在其他破旧、悲伤的展品之间，这些明信片的鲜艳明快显得很不寻常，令人忍不住追问：男孩为什么要去英国？这些明信片怎么保存下来的？他和家人后来怎么样了？
在大屠杀纪念馆的书店，我发现了一本名叫Postcards to a Little Boy的精美图文书，它讲述的正是男孩和他缤纷的明信片世界的故事。见我翻看这本书，店员走过来和我攀谈：“你也喜欢这些明信片吧？真是个动人的故事。你知道吗？这个男孩现在回到耶路撒冷了，他已经八十多岁啦，是一位化学家，他还出版了这部书。结局真好，对吧？”
她的话令我对小男孩亨利的命运更加好奇，我买下了这本书，并且借此完完整整了解了亨利和他色彩缤纷的明信片世界背后的故事——
2
海因茨是个既不幸又幸福的小男孩。1932年，他出生在柏林的一个犹太家庭。这个家庭姓Lichtwitz，其成员从18世纪起就是普鲁士公民了。他们有一个家族印刷厂，生活得挺富裕。海因茨五岁时，母亲去世了，不过他的爸爸麦克斯（一位律师，没有继承家族事业）、奶奶和保姆都极其爱他。海因茨还有两位叔叔，叫路路（路德维西）的那位在德国经营印刷生意，叫华尔特的那位奔赴巴黎拓展事业，他们结婚后都还没有小孩，因此特别疼爱海因茨。
但是，1938年的某个时刻，奶奶和爸爸告诉海因茨，他们再也不要他待在自己身边了。不久之后，海因茨踏上了漫长的旅程，很多事情他都记不清了，甚至都记不起与爸爸和奶奶的分离。他只记得自己乘坐火车穿越欧洲，穿越国境进入荷兰。在德国国境这一侧，一些穿制服的男人把所有孩子搜了一遍，命令他们只能随身携带一个小小的手提箱。而在荷兰那一侧，一些身穿白制服的女人给了孩子们热烈的欢迎，还有好吃的芥末香肠面包卷。
1939年2月，海因茨到达了英国。他和其他孩子乘坐火车来到伦敦，被带到一个大厅，分成小组。一位来自南威尔士的女士把海因茨那个小组的孩子们带到了斯旺西。在那里，福纳（Foner）夫妇正在翘首等待海因茨的到来。海因茨见到了将在未来给予他无微不至关心和照料的叔叔莫里斯和姨姨维尼（维尼弗莱德），却无法和他们交流。他只会说德语，叔叔阿姨仅能听懂英语和意第绪语。大概是因为水土不服，海因茨还患上了进食困难症。不过这些问题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被解决了。福纳家里有个美丽的花园，养着狗狗、兔子还有其他小动物，海因茨每天都过得很开心，英语也突飞猛进。从那时起，海因茨有了新的名字，亨利·福纳（Henry Foner）。德国已经离他太远太远了，只有接连而至的明信片还维系着他与德国的联系。
被迫与家人分离只身前往英国的时候，亨利还不能理解，他是那个黑暗时代中的幸运儿。拯救他性命的那次转移，隶属于一场横跨欧洲的拯救难民儿童行动，它被称作Kindertransport。在这场史诗般的人道主义行动中，超过一万名来自犹太及非亚利安基督教家庭的儿童被从德国、奥地利、斯洛伐克和波兰送往英国的避难所。
这场运动从1938年底开始，到1939年9月“二战”爆发时被迫中止。1938年11月“水晶之夜”后，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白热化，成百上千的犹太人被抓、被杀、被劫掠。英国的犹太团体开始给政府施压，敦促他们开放接收犹太难民的渠道。名为“关爱德国儿童”的运动被发起，在这个运动的旗帜下，不同教派的人们被组织起来，在英国社会各界大声疾呼。不久后，英国政府同意不限人数地接收十七岁以下的难民儿童，但是这些儿童要想来到英国必须没有家属陪伴，还必须找到接收他们的家庭或者组织，并且由犹太社团担保不需英国政府承担相关经费。
前往英国的通道被打开后，纳粹控制地区的许多人（其中包括很多非犹太人）为了孩子的福祉行动起来，这其中有看护，有社会工作者，也有教育工作者。他们冒着被捕的危险，把一批孩子从纳粹统治区送到英国，然后再返回，转运下一批孩子。
据说,在因这场行动而获救的10000个孩子里，很大一部分人成为了他们家庭唯一的幸存者。他们像亨利一样，有了第二个祖国，第二个家，第二次生命。他们也和亨利一样，身上维系着远在德国的整个家族的爱与希望。
3
从亨利到达威尔士起，直至1939年9月 “二战”爆发导致邮路中断，短短的六七个月间亨利收到了家里人寄来的几十张明信片，爸爸麦克斯寄来的明信片最多，一般两三天就会寄来一张。奶奶、叔叔婶婶、他的保姆和小伙伴（疑似保姆的儿子，他已经记不清了）也频繁通过明信片诉说着对他的想念。
还要过很多很多年，亨利才会理解这些明信片的价值，以及父亲在其中寄托的、无法付诸语言的情感。明信片都是精心挑选的，以艳丽、明快的色彩画着小动物、小矮人和小精灵。父亲还会根据亨利在英国的经历和特别的节日选择有针对性的画片——亨利喜欢福纳家的狗狗和兔子，他就给找了印着这些小动物的明信片寄给他；快到复活节了，他便给亨利寄了几只“小绒鸡”。有时候亨利爸爸会对自己的选择感到颇为自得，他总是在信里问儿子，”你喜欢我寄的这些明信片吗？”“你怎么看这些小卡片？”要是一段时间没有接到儿子的回话，他会再寄一张明信片，可怜巴巴地追问：“你怎么老不给我回信？赶紧给我回信吧！你是不是忘记我了？”
亨利的英国养母维尼姨姨是一位心灵善良而细腻的女士，她精心收藏着来自亨利德国家人的只言片语，把明信片端端正正地收纳在一部相册里。亨利和她很亲密，他寄给爸爸的明信片里经常谈到她。可想而知，远在德国的亨利家人对福纳夫妇有多么感激，他们在明信片里请亨利给他们带好，写字条向他们致意。亨利爸爸持续和这对夫妇通信，这些通信我们现在已经看不到了，不知道大人之间谈论什么，亨利爸爸是否把自己和家族所面临的真实状况向他们透露了几分。
有阵子亨利的爸爸总去汉堡。他从那里给儿子寄出明信片，轻描淡写地说：“爸爸又到汉堡出差啦。”几十年之后，亨利再回想父亲的行踪，认为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他推测父亲频繁前往汉堡，实际是在帮助犹太人逃离德国。他听说有人曾计划把父亲送出德国，却被父亲拒绝，他不愿意扔下年迈的母亲，况且自己也没有前往其他国家的通行证。
1939年6月，小亨利的七岁生日到了。亨利的爸爸做了一件今天看起来很平常，当时却堪称壮举的事情。他想方设法、花费不菲，给远在威尔士的儿子打了一个国际长途电话。电话接通了，他必须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儿子不再能和自己对话了。亨利完全忘记了德语，虽然他才离开德国四个月。语言阻断不了父子之间的联系。亨利的爸爸开始用英语给儿子写明信片和信件。今天我们再看他所写下的文字，可以察觉这一切对他来说并不容易。明信片的落款从德语的“Vati”变成了英语的“Daddy”，但附着在卡片上的那些爱和吻依然。
家人都听说了亨利的变化，年迈的奶奶也试着使用英语和孙子对话。在她寄给亨利的生日贺卡里，她用英语写道：
“希望你的生日可以收获很多很多的快乐！我很高兴你要在叔叔和姨姨的漂亮花园里开生日大会啦。这张卡片上的所有小动物都要参加你的聚会，特别是那只松鼠，它向你致以亲切的问候。……“
还好她没有发现，这张精心挑选的卡片的画面，和亨利到达英国后从父亲那里收到的第一张明信片的图画是重复的。
亨利的七岁生日确实是一场盛事。他的英国朋友们送来的生日贺卡也被养母保存下来了。似乎福纳家的所有熟人都参与了庆生，福纳家珠宝店的店员、附近的邻居、在邮局工作的女孩子、亨利的小伙伴、小伙伴的妈妈……他们的生日卡片纷至沓来，承载着无数祝福。
七岁亨利的生日牵动了德、英两国亲朋的心，这是他最热闹的一个生日。
4
在1939年8月31日，亨利最后一次收到父亲用英文书写的明信片。那之后，再也没有明信片寄来了，因为“二战”于1939年9月1日爆发。
1942年，亨利的爸爸不知使用了什么手段，通过红十字和亨利恢复了短暂的联系。亨利在8月收到一封短短的信笺，它被保存至今：
亲爱的亨利，
我为你的健康和进步感到高兴！请继续保持健康！我们的命运仍然非常不确定。请多多写信来吧！给你好多的吻。
爸爸
亨利在信笺背后写了回信，但似乎并没有寄出。联系再次中断。爸爸没有收到“多多的”来信，直到战争结束，亨利也没收到父亲的消息。
战争结束后，他德国的家人以最快的速度联系到了他。但是，再也没有来自爸爸的明信片了。亨利的爸爸死在了奥斯维辛。
不幸中的万幸，奶奶活了下来，路路叔叔和华尔特叔叔也活了下来。 几年后，亨利前往巴黎，与奶奶短暂见面。这些年，老人仍深深挂念着他。就在去世前两个月，她提起笔，用英语给亨利写了最后一封信，讲述了他父亲的命运：
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所了解到的、你敬爱的父亲生命里的最后时光。为此我等了很久，因为你现在长大成人了。你父亲在一个犹太团体里面作律师，1942年11月9日，他没有回家，我们极为焦急。到了晚上，他的一位同事来了，告诉我们他在两点的时候被迫去见盖世太保，然后就再也没回来。他和其他二十位犹太团体的成员被抓了，成了人质。他在柏林的监狱待到12月9日。我远远地见过他一面。到现在我想一起那场面，就心痛欲裂。12月9日，他和你的继母（作者注：亨利的父亲在亨利前往英国后再婚了），以及她那可人疼的、二十岁的女儿被送到了奥斯维辛。1942年12月16日他在那里遇害。1943年2月，我被关在柏林的转运营地，盖世太保通知了我他的死讯，还想假装他是死于心脏病。撒谎。他一直那么健康，是他们把他谋杀了。我们再也没有联系上他的妻子和继女。你懂的，她们进了毒气室。
……
5
亨利长大了，参军，上大学，成了地地道道的英国人。1961年，他刚刚结婚，生活很幸福。有一天，一封信不期然到达他的手上，寄信人他并不认识。那人自称艾尔文，是他父亲麦克斯的远房兄弟。艾尔文手上有一封亨利的父亲写于1941年11月的信。他认为这是麦克斯的绝笔，那时麦克斯已经被不祥的预感压倒，自认为无法逃出纳粹的迫害。艾尔文想知道亨利愿不愿意读一读这封信。
不久之后，亨利见到了这封信。他头一次知晓了另一个父亲。不同于那个用明信片和装满糖果的国际包裹制造了美丽童年之梦的大魔术师，这个父亲心中充满了痛苦、绝望，不知如何是好。
麦克斯请艾尔文把这封信看作诀别信，在信里他诉说了自己对未知命运的恐惧，然后话题又回到了儿子身上。他说自己感激福纳夫妇给予亨利的爱，感谢那些帮助亨利逃出德国的好心人。他希望已经不会说德语的亨利有一天可以明白这些人为他付出了什么，更希望他有一天可以再次发现并理解他的根在哪里，他的父母和祖先是谁。
然后他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某一天请你告诉亨利，出于深深的爱和对他未来的关心，我放他离开了。但是，在每一个日子里，我都想他想到痛彻心扉。如果未来我们不能重逢，我的生命便丧失了全部的意义。
人最深的恐惧是什么？什么比死亡、苦难、疼痛更可怕？那只可能是永远失去了挚爱，在寂灭之中独活。
我在大屠杀纪念馆看过一段记录影像，集中营的幸存者在影像中讲述自己获救时的感受。没有人为自己的获救感到高兴。无论男女老少，所有人的反应都是一致的：经历了这一切，生活还有继续下去的价值吗？亲爱的人全都不在了，一个人独活还有任何意义和快乐吗？永别挚爱后，活着成为了一种最深重的痛苦，生命本身成为了世界破碎、挚爱死亡的黑暗物证。
亨利是幸运的，因为父爱的扶持，因为许许多多好心人的爱和关怀，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跌入过这样绝望的深渊。
但伤痛一直都在。战争结束后，亨利和两位叔叔及他们的家人频繁接触，希望寻回被剥夺了十几年的亲情。然而，由于语言和文化的隔阂，他们再也没能走得很近。
不过，如父亲所愿，在1968年，亨利带着妻子还有他的明信片收藏离开了英国，踏上了重新发现自己的出身和祖先的旅程。他去了（从某种角度说是回到了）以色列，定居耶路撒冷。
2002年，他偶然拜访大屠杀纪念馆，和工作人员提起了他爸爸寄给他的明信片。纪念馆方面非常感兴趣，希望可以把这些明信片纳入收藏。如今，这些明信片是纪念馆最引人注目的收藏之一，很多人都会在明信片展柜前驻足，纪念馆讲解员也会特别提到它们。
我想，大概所有人注视这些欢快的小卡片时，耳边都能响起亨利爸爸没能亲口对他说出的话：
在每一个日子里，我都想你想到痛彻心扉。如果未来我们不能重逢，我的生命便丧失了全部的意义。
本文写给小臭蛋儿，在失去他的这些日子里，我的生命也失去了快乐和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