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思考,猫就会消失
诗希望从现实中挣脱出来,因此从根本上讲,诗不会成为某个事件的奴仆,相反,当事件内化为一首诗时,诗人才会出场。诗人会面对许多事件,但他只听从诗歌的召唤——他不是万能的,不是什么都能写。
胡弦是一个深情的讽喻者,是时代和日常精神的凝视者,也是现实世相的寓言讲述者。 ——霍俊明
空楼梯
静置太久,它迷失在
对自己的研究中。
……一块块
把自己从深渊中搭上来。在某个
台阶,遇到遗忘中未被理解的东西,以及
潜伏的冲动……
——它镇定地把自己放平。
吱嘎声——
隐蔽的空隙产生语言,但不
解释什么。在灰尘奢侈的宁静中
折转身。
——答案并没有出现,它只是
在困惑中稍作
停顿,试着用一段忘掉另一段,或者
把自己重新丢回过去。
“在它连绵的阴影中不可能
有所发现。一阶与另一阶那么相像,
根本无法用来叙述生活。而且
它那么喜欢转折,使它一直无法完整地
看见自己。”
后来它显然意识到
自己必将在某个阶梯
消失,但仍拒绝作出改变。固执的片段
延续,并不断抽出新的知觉。
“……沿着自己走下去,仍是
陌生的,包括往事背面的光,以及
从茫然中递来的扶手。”
与养猫的人为邻
与养猫的人为邻,
你知道了什么是黑暗的信使。
据说,猫是唯一没被驯服的动物,
连同它身后的那段黑暗。
据说,探讨猫的未来不可靠,因为
你一思考,猫就会消失,世界
就会俯身瓦垄、箩筐,或某个古老的脚踝边。
当你伸出手,一切无声,你被迫抚摸
虚无中,一种几乎无脊椎的怪物。
你意识到梅花里暗藏的利爪。叫春的声音中,
你瞥见邻居阴鸷的脸。甚至
人心之恶,胜过了无数斑斓条纹。
而瘦削、细语、像猫一样洗脸的人,想把猫
继续养大,养成一只老虎者,
你得继续与之为邻。
你知道窗台上蹲伏过什么。当它离去,
你试着理解那份空缺:在某些时刻你也要
借助放大的瞳孔观察,辨认那
只能在黑暗中辨认的东西。
小巷记
是的,仍是那条巷子,
仍是那些铁门、老宅、玉兰树。
是的,没有这些我也能
借助回想找到这里。
某个忘了的细节
会突然出现,给记忆以惊喜。
做过你照片背景的紫藤花,
仍有无声、优雅的外形。
是的,那些路灯的长脖子,
在白天确实有点傻,
这是有人喜欢夜晚的原因。
香樟下围墙的白色切线,
像你说话时偶尔使用的语气。
但我并不担心,
蔷薇从上面披拂下来,
用香气对此作出修正。
是的,我不理解悬铃木的语言。
也许它们根本就没有语言。
不能做线索,葡萄藤的触须太细了。
而铁栅,又粗又硬,
不像我们熟悉的任何旋律。
巷子上空是不变的蓝,
也是那彻夜难眠的蓝。
夹竹桃开花,接着是漫长的绿。
这被认为是有毒的。
在我们的想象之外,
甲虫搬运它需要的东西。
电线从未割裂过天空,
它只割裂时间。
是的,电流对沉默的领悟力,
超过了火花和暮色。
不可能有你眼睛里的那种光了。
不可能有比花蕾更好的纽扣。
要回忆你的笑,
也毋须借助反光镜的帮助。
但打开海棠花瓣,
仍需要铜锁的咔嗒声。
我知道那裂纹,
知道无法医治的伤口。
是的,梯子一直有紧张的声带,
天线承担过陌生的使命。
是的,小花坛的菱形,
一直以来都事关重大。
曾存在于意识中的不安的未来,
包含了今天那荒疏的内容。
如果真的存在一个结局,
走廊的两头,会不会都想
先于对方进入其中?
灰尘缺少核心。
幻觉,碰到什么什么就变形。
一条小巷也许
和庞大的宇宙是相同的东西。
——但它们互不理解。
在风的眼中,月光空旷。
在梦的深处,
多少刹那死于射线的本性。
鸢尾花在绿阴上回旋。
是的,欢乐留意到它的倒影时,
悲伤才慢慢苏醒。
鸟儿从清晨飞过,
白色的雾气无始无终。
旅途
我观察坐在对面的人,
猜想他可能受过的苦、犯过的罪。
他偶尔也会瞄我一眼,也许
在想着和我同样的问题。
经过一个站台。停顿的间隙,
我下来抽烟。
钢轨铮亮,枕木发黑,
一座老站台,无人知道它心中的孤寂。
车子钻进山洞(它和那黑暗
是否交换了什么?),
又钻出来。有人睡去,有人
就此进入另一个世界。
有时列车减速,转弯,透过窗子,
可以望见车的头、尾,
和玻璃后的面孔——我像是
隔着无数年代望见了他们。
一觉醒来,对面
坐着另一个陌生人。
慢跑者
你在翻修后的操场上慢跑,
跑在崭新的塑胶跑道上。
草坪青郁,少年在嬉戏,
有时进行曲会突然响起,像恶作剧,
那些热情恒定的声音,
从不管倾听者是否需要。
看台已空。 你已是多年不鼓掌的人。
但你在人群中慢跑,并想起
煤渣路、海军衫、一个小姑娘短裙上
颠簸的花边……
落后的人,再也没能跟上来;
而有人加速冲出群体,从此去向不明。
不再有催促,或有人远远向你招手,
但呵斥似乎从未离去。
从弯道拐上直道的时候,你仍能感到
零点一秒那锋利的针刺——
有时人群散去,你放松步履,逆时针
越跑越慢,变成了散步。
操场也恢复了记忆,缓缓转动像一只
不再顺从时间的钟表,摸索在
它曾创造的过往里。
山行遇雨
雨越下越大,
摩崖石刻里的红色笔划,
趁着雷声挪动了位置。
寺庙残破,光阴也许已放过了它。
史实早已蜕变为传说:对于
那些离开了纸张的叙述,
光阴也同样放过了它们。
雨越下越大,人影、溪涧,都已模糊。
像移动在另一个朝代深处,
我想努力看清些什么,
但此刻清晰的,只有雨。
村庄隐遁。断崖翘首天外,也许,
它知道雨的另一个源头。
腐朽的木雕上,星斗湿透了,
黑暗不曾摘去的,正死于光明。
泳者
漂浮在水上,
他同自己的影子分开。
——他划水,影子也在池底划水,
看上去有点怪,有点挣扎……
他体会到与附着物剥离后的
轻松,甚至是
带着点儿虐待感的喜悦。
有时他不动,影子
也不动,像一片落叶,或者
一个扁平的死者。
他的身子慢慢
朝它沉过去……
——又猛地升起,透出
水面,
自顾呼吸氧气。
宣纸
——事未休。
仍是这古老的造纸术:纤维
在心跳中重构危险的记忆。
——然则又是
一根竹管俯下身来,埋头苦干。
……憧憬、白日梦、耳鬓厮磨,再次
变成了一门地理学。
“墨,只涌向脱水、压平的地方。”
某个春风沉醉的午后,我们
面壁而立,意识到:
一切都是熟稔的,只在留白里
仍有未被弄明白的内容。
——而她仿佛已不在场。
空气中浮动着
性的微尘,和来自我们内心的雪。
作者:胡弦,现居南京,《扬子江诗刊》主编。出版诗集《沙漏》《空楼梯》、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诗刊》《十月》《作品》《芳草》等杂志年度诗歌奖、闻一多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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