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秦岭的绿皮火车
当这趟广元开往宝鸡的6064次列车在秦岭站加挂补机时，我还没有意识到一场视觉和感官的华美风暴，在古老的绿皮火车走行了近10小时后还能刮起。
此前，巍峨雄壮的巴山，奔流不息的嘉陵江水，早已将我的双眼一路洗涤，在一次次叹为观止的惊叫和快门声中。列车一路慢摇，由川入陕，六月晴朗的天空，那个和限位器一路争斗的车窗，习习的凉风，淳朴的乡民，博物馆一般变幻的各种电力机车型号，共同为我脑海之中的宝成铁路塑造第一印象。直到列车稳稳当当地停在秦岭车站的月台旁，那绵里藏针般的倦意渐渐侵袭。
铃声响起，列车发出。很快便消失于一座深不可测的隧道中，像那些被黑洞吞噬的小行星。还没能将一句“我休息下”的想法化作嘴边的碎语，邻座的火车迷小王差点将墨绿色的硬皮座椅踢爆，只听他激动地将手指向窗外：看，下层展线。
这一诈唬，睡意全无。他说的没错，秦岭展线群此刻正缭绕在脚下，以钢铁不屈的意志，在天堑一般的秦岭群峰中时而穿梭，时而盘旋。这一诈唬，拯救了无知的我，宝成铁路最最美丽妖娆的一面，正在眼前褪去衣衫，此时如果昏睡过去，岂不成了暴殄天物。
1960年6月，铁路工地上传来了无尽的欢呼声。随着宝鸡到凤州区段的施工完毕，宝成铁路完成了电气化改造。大功率的电力机车取代了笨重的蒸汽机车，在中国第一条电气化铁路上高高升起了受电弓。这终究意味着，从任家湾到杨家湾之间那30‰的魔鬼坡度，变得一马平川起来。火车总算能够以一袭轻盈的身姿，从容地驶入观音山展线了。
从宝鸡到凤州方向，列车一路爬坡。而秦岭站驶出的6064次列车，则要面对一个“生死时速”般的下坡。从位于海拔1302米的青石崖车站开始，列车要在观音山展线群的三个马蹄形和一个螺旋形展线的缠绕下，完成一次直线高度800米的坠崖式速降。
宝成铁路最激荡人心的一幕就此发生：在电力机车巨大的刹车作用下，震耳欲聋的机械尖啸声响彻秦岭，任那些生长于斯的万物，天上的飞鸟和地上的虫豸，沉睡千年的草木，都只能以亘古不变的肃穆，凝视着这一头发狂的钢铁巨兽，雷霆万钧之势冲破山林，驱散云雾……除了阵阵惊叹，什么都不带走；除了火星四溅，什么都不留下。 6064次列车上的硬皮座椅，当然不至于被踢爆。但我那颗被火车穿越秦岭深深震撼的小心脏，却真的差点爆掉。直到宝鸡的高楼大厦充斥眼前时，那魔幻般的场景似乎仍未从心中回转过来。
这种只能用无与伦比来形容的初次邂逅，也让再次乘火车穿越宝成铁路的执念，很快便有了新的进展。又是那趟熟悉不过的绿皮火车，只不过这一次，车次变成了6063。
再明显不过，这回我要从宝鸡出发，翻越秦岭了。
清姜河水，似乎还未从污浊中回神。秦岭的山川，仍旧笼罩在一片暗黄色的早春之中。火车像一条绿色的大青虫，紧紧贴在山脊之上，在隧道与桥梁之间打转，让又一次呈现在眼前的观音山、青石崖等小站，再度和记忆中的美好相重叠。而那条同样弯弯曲曲的川陕公路，偶尔会从群山撕裂的空档之中，露出一张坚毅又不屈的定格，仿佛那数千年来的历史尘埃从未散去。
从诸葛亮兵出大散关的陈仓道，到今天川陕公路上那些悲壮的发卡弯，人类从未停止对文明之路的探索。身在穿越秦岭的绿皮火车上，看着脚下如黑点一般渺小的汽车，思绪万千。如果没有这条不可思议的铁路，秦岭那些数之不尽的沉睡森林，恐怕仍将在神秘与庄严之中与世隔绝。而那魔幻一般场景——“火车在云端，汽车在地面”，也断然不可能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旅行者所察觉。这便是以火车、轨道为代表的机械之美，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铸造的原生态，所共同孕育的迷人魅力，一种天作之合般的美学产物。
这种不可思议的魔力，是何时植根于内心之中，并且悄悄改变了自己的旅行习惯，甚至生活品位呢？或许，一切可以追溯到孩提时代，当蒸汽机车冒着黑烟喘着粗气，像一座巨型大怪兽那般呼啸而来时，那个受到惊吓的小男孩，只能选择束手就擒：从此，他认定这个无法触及的大铁盒子，将是他一生中梦寐以求的玩具。而那两条长长的铁轨，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仿佛一种来自远方的宿命召唤。
是啊，家乡那片一望无垠的原野，怎能抵挡得住山和大海的诱惑？小男孩在中学语文课本里，遇到了一篇名为《夜走灵官峡》的课文。他在这篇感人肺腑的文章中，第一次知道了“宝成线”，也终于明白了那个诱惑的源头：坐火车云游四方，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渴望。
“你好，请出示下车票。”
穿藏青色制服的列车员不知不觉站在了身旁，脸上的表情不苟言笑。
毕恭毕敬地将车票双手奉上，迎接他的目光检阅。这位一脸严肃的年轻列车员，用圆珠笔在那张淡蓝色硬卡车票上面划了一道弧线。这弧线恰好从“凤县”两个字的当中穿过，那是两小时后我将要下车的地方。而宝成铁路的灵官峡遗址，就在距离凤县车站不远的前方。
这也许并不是一个引人入胜的景点，但却是一个迟到多年的约定。那是小男孩埋藏于心中的一粒种子，此时此刻，它正在早春三月的绿皮火车上，生根发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