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往事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说起来，何止十年。

最开始看武侠小说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家中那一面墙的书柜里，既有古典名著，也不乏许多通俗读物，包括武侠小说。爸爸自己收藏的是一部分，从学生那里没收来也不少。没人管我，我便自由取阅。因为年纪小，书又常常破破烂烂没有封面，情节固然记不得太清楚，常常连书名也不知道。多年之后了解了各大武侠名家和流派，方知我那时候看的不止有金古温梁几位大师的作品，诸葛青云卧龙生李凉乃至金庸新古龙巨也都没有错过。不过记得的就不多了。

长大之后，凭着记忆里的吉光片羽，我曾找到一些儿时看过的书来重温。譬如有一本，我记得里面有个沉沙谷，就很顺利的查到了那原是上官鼎所作的《沉沙谷》。又有一本，只记得书中最后一句乃是“萧秋水，你在哪里？”还有一个人叫铁星树，自我介绍的时候最喜欢说，我叫铁星树，铁树开花的铁，星星会眨眼睛的星，铁树开花的树，实在很有趣。凭着这些线索，便也很顺利的找到了这是温瑞安写的《两广豪杰》。但是还有一些记忆点实在诡异，譬如我记得有一本书里提到东厂西厂——看来背景是明朝，又有一个人姓南宫，但不知道是不是主角，连是男是女也记不得了。还记得这本书里，论一个人武功高低的法子，是看他一剑能挽出几朵剑花。譬如南宫，似乎一剑能挽出十三朵！这到底是本什么书？到现在也没找到。

印象最深刻也最清晰的一本，男主角是楚留香，人称香帅。那时候我已经看过郑少秋饰演的《香帅传奇》，虽然只是他年过半百之际演的最后一部，但也能想到这本书多半是《香帅传奇》的原著了。对当时的我来说，这本书的语言人物情节都十分新鲜可爱，让人大开眼界。尤其记得书中写道，在男女主角又一次从险境中逃出生天之后，午夜时分，他们并肩走在走在河堤上，楚留香说，我想到一句词。张洁洁便接口说，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然后他们相视一笑，不再说任何话，彼此都感到了心灵相通的幸福。年幼的我被这个情节极大的震撼了，那种感觉大概是：“啊，这就是爱情啊！”某种程度上，这构成了我对爱情最初的体悟，并延续至今，那就是：爱情是两颗灵魂的默契与共振。在书的结尾，楚留香站在生死之门前，犹豫挣扎许久，终于豁然开朗，洒然迈步走了出去。书中写道：“他已来过，活过，爱过。”当时我有灵魂洞开之感，啊，原来人生是这样子啊。等到高中时候，我遍读古龙，方知这是《楚留香传奇》中的《桃花传奇》。对于这本书古龙迷评价一般，普遍认为不如前几本，但大概是因为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本楚留香，我一直对它情有独钟。

直到初中中后期，我方能把金古温梁与各自的作品对上号，之前不过是有什么看什么。大范围读金庸是在初中阶段，但那是主要是沉浸于情节，真正体悟到金庸的好处还是高中。从那之后至今，大部分金庸作品都看了好多遍，对人物和作品的喜好也随之有了变化。最初喜爱《神雕侠侣》，后来因为对萧峰的喜爱，就一直偏爱《天龙八部》。但心里又觉得要说写的最好，可能还是《射雕》。有段时间听到别人也看金庸，就爱问对方喜欢金庸的哪个人物，想要以此判断对方喜好和性格。意外的一次回答来自小春（我曾在《魔法大学校长》一文中提到他），他告诉我他最喜欢张翠山。我十分意外，大家不都是说杨过萧峰什么的嘛，怎么会有人看到这么一个男N号？自那以后，我看书看剧都分外注意张翠山，还真的发现了他身上许多过人之处，确实是一个十分值得喜爱的人物。到那时想来，小春看金庸比我更早入巷。彼时我还只不过看看情节，男欢女爱，他却早已经注意到了比我更深远的地方了。

除了金庸本尊，那时候还看了不少金庸新，譬如《九阴九阳》《剑圣风清扬》，基本上算是金庸小说的人物番外或者前传，文笔也还过得去。但这些书和金庸著作有一个很分明的区别，就是男主人公最后总是三妻四妾坐拥数美（现在想来可以说是网文先驱），让人看了忍不住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记得一次上数学课，我看《剑圣风清扬》入了迷，没有在老师巡查时及时收好，被没收了书。几天之后一次数学课上，数学老师忽然俯身在我耳边要与我说话，我吓了一跳，却听他说：“你那本《剑圣风清扬》有下本没有？”哈哈，原来他没收回去自己却看了起来，但是有上没有下自然是很受折磨。我老实回答说手里没有，但是可以去帮你借。到了中午我便把《剑圣风清扬》下本送到了他办公室，作为回报他自然也把上本完璧归赵还给了我。也算是一桩美事。

古龙小说我家里不多，大量阅读是在高中时代。还记得沿着高中校门口那条路走上几百米，往右拐，是条笔直的长街，两旁遍植梧桐，其中有间“山城书店”，是我常去的地方。老板沉默寡言，却有一双洞察世事、含着淡淡笑意的双眼，我有时疑心他乃是隐身于市井的高人，身怀绝世武功。是在山城书店，我翻烂了金、古、温和部分梁——此前我是稀稀拉拉都看了一些——并进一步坚定了自己站古龙的革命阵营。那并非出于对小说本身的高下的评判，而是一种三观、气质发自内心的贴合。那时候一本书押金十块，一天五毛钱，时间就是金钱也就是这个意思了。我看书本来就非常快，就是在那时候练得更快了，常常是隔天就来换一本。当然代价是夜里常常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熬夜。好在年少精神，白天也不会瞌睡。后来老板与我相熟了，顾念我出学校不方便，允许我一次拿走两三本，十块钱押金也就是意思意思罢了。

但我没有对得起他的信任。一次上班主任的课，我看《武林外史》被抓住了。为了不让书被没收，我在走廊道和班主任进行了激烈抢夺，使得一本《武林外史》一撕两半，我当场痛哭，班主任也愣住了。后来隔了几天，班主任主动示好，拿给我一本重新装订起来的武林外史，说是他到学校印刷厂找人帮忙弄的。现在想来，其实是很够意思了。但那时候，拿着拼装起来的残卷，我始终不敢还回去给老板，于是再也不敢去山城书店了。几年前我回到小城，专门绕到山城书店那条街上，发现书店已经不在了。当时真有物是人非之感。想来在电子书和手机都已普及的现在，租书店也没很难经营下去了吧。实在让人唏嘘。

05年我上高中，恰逢“大陆新武侠”风潮刮起。那时候班上最流行的杂志除了《读者》《青年文摘》之流，便是《今古传奇武侠版》，沧月小椴步非烟沈璎璎等人在我们中各有粉丝，尤其是高二开始连载的凤歌的《昆仑》，更是掀起了最高潮。为了追连载，我们一群小伙伴期期不落轮流买书，家中至今还有若干本武侠版，出版日期05-08年不等，乍一看到，真让人感叹时光飞逝，岁月如梭。梁萧情变出来的那期，我与好友在饭馆里吃饭，等菜间隙激辩到底是花晓霜更好还是柳莺莺更好，全都不支持阿雪。最后我们得出结论，梁萧这人没意思，见一个爱一个。凤歌写女性角色也不行，全是渣渣，一个也不可爱。正说得唾沫横飞，对面的男孩子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你们在说什么？说的这么起劲？”我这才注意到，那原是一个我认识的男生，只不过我们太投入了，竟让我对面不相识。不由大囧，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像也就是随着我们这一批人高中毕业，大陆新武侠也同时退潮了。最热闹的时候，繁花似锦，百鸟争鸣，好像一切都有了崭新的希望。武侠会重生，我们这一代人会有自己的经典。老一派武侠名家温瑞安也曾加入以壮声势。因为金庸被称为金大侠，他一度被称为温巨侠，现在想来也是有点好笑的。但大概是随着《诛仙》的兴起，越来越不着边际的玄幻修仙登上舞台，继而是网文、爽文。大陆新武侠作为武侠世界的也许是最后一次挣扎，最终归于沉寂。武侠日渐小众。就连曾经炙手可热的金庸武侠片，也已经今非昔比。最近上映的《笑傲江湖》，演员整体阵容真是让人心酸。你还记得曾经武侠片主角都是当红小生小花才能扮演的时光吗？

几年前，在偶然忆起当初的一个深夜，我去翻到沧月的微博，看到她和小椴很久之前的互动。沧月发了一张看落花的照片，小椴转发写了一首打油诗打趣她，最后说道：“沧海月明珠有泪，有个键盘没人跪。”下面评论不算多，都在喊着在一起在一起。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又看到凤歌在与人争论《昆仑》的民族观正确与否，沈璎璎在宣传新书《江山不夜》。后来我看了，却不太喜欢。他们其实都还在，只是已经淡出了我们的视野。

武侠小说从未能真正登大雅之堂。不仅是我们作为武侠迷的人知道，武侠名家们也一样心知肚明。他们自己在文学领域也未尝没有抱负，想来他们在生之时，一定不少次为此感到沮丧。金庸直到很晚才接受武侠小说竟成了自己此生最大成就，不断做着惹人争议的修修补补工作。古龙已经去世多年，坟前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献花送酒。2013年是金马奖五十周年，我在电脑前观看了颁奖礼全程。狄龙上台颁奖。当初剑眉星目的美少年，早已经是沧桑大叔，但脸上仍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正气。他是拍古龙剧起家的，古龙说过，狄龙长的就和他心目中的楚留香一模一样。我后来仔细看了书中的描写，也确实和年轻时候的狄龙十分相似。

说跑题了。狄龙是和吴宇森一起颁奖，中间嘉宾们总是要有一些对话活跃气氛。狄龙说道，我一直很喜欢吴宇森的电影，有一种独特的美学，很像古龙的小说。譬如周润发在跟人打斗的时候，手往空中一扬，谁也没看清，手中就出现了一把枪，再一发射，对手已经中枪倒地。这很像古龙写的小李飞刀，“谁也不知道刀在哪里，谁也不知道飞刀是怎么射出来的，但是人人都知道，小李飞刀，例无虚发”。当时我非常感动。古龙走了几十年了，台下还有几人记得古龙？竟有一位老朋友在这样盛大的场合充满怀念的提起他。 而后颁奖。狄龙出了个差错——应该直接念得奖人的名字的时候，他错误的把所有提名人选都念了一遍。网上有人说狄龙故意开玩笑，我知道不是的，他当时脸上那种内疚、羞愧、尴尬，绝对不是演戏。还好蔡康永笑着敷衍了过去。这一环节狄龙没有再说话，直到下场的时候，他低着头走在吴宇森的后面，恭敬的对着台下鞠了一躬，说，对不起。他愈老而愈显严肃的脸上，写满了对于自己搞不清楚状况、在这么大的场合出差错的羞愧。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一种莫名的难过，眼眶酸涩。英雄老矣，还有更悲哀的事吗？幸好狄龙老了，楚香帅也不会老，他永远风流潇洒、颠倒万千少女的活在书中。

——于2013年金马奖颁奖典礼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