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在谈论电影时可以不扯上政治正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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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逢奥斯卡颁奖,“政治正确”这个词就要在中文网络里时髦一把,仿佛你不把一部电影的受欢迎乃至获奖斥为“政治正确”,你就没有资格谈论电影这门艺术似的。作为堂堂一门艺术的电影,怎么就沦为了政治正确的注脚呢?
中国自造的政治正确
有些人以为中文网络用政治正确来谈论电影的做法是受到西方影响,我想这是一个误会。当下的例子是,用中英文“政治正确+奥斯卡”分别在百度/谷歌新闻、微博/推特进行搜索,看看是哪边更爱用这个词,进一步地,可以去看看豆瓣/IMDb几部奥斯卡大热影片下成百上千的评论,看看是哪边动不动就扯到这个词。
在我看来,中文语境下的“政治正确”只是借用一个外来的说法新瓶装旧酒,很大程度上它已经脱离和超出了英文原义,成了一个无比巨大的筐。而这个筐的母体,恰恰源自我们自己的文化,每一个中国人从小就耳濡目染的“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我就不从左翼电影、十七年电影、大毒草电影、伤痕电影这些太远古的线索扯开了,就说在我成长为一个影迷的少年时代,上个世纪末,那个时候,第五代当道、第六代兴起,而遭到批判最多的也是这拨人。
只要是当局不喜欢的作品,统一的批判话语模式是,第五代迎合外国人,尽拍些伪民俗和揭伤疤的题材,拿到国外去获奖;第六代更不是好东西,水平不行形式来凑,偷偷摸摸在地下拍一些见不得人的题材,拿到国外去获奖。进一步地,你要是在国外获奖了,那就是你迎合外国人的铁证,是西方政治正确的产物(不过当年还不兴这个词哦);反之,你要是没获奖,那就是外国人识破了你的伎俩,充分说明你水平差。此外,身为美籍华人李安导演的《卧虎藏龙》获得奥斯卡奖,同样激起过国内舆论一波类似的反应模式。还有,像《秦颂》《刺秦》《英雄》这一路的历史片,对它们的政治隐喻和意识形态进行剖析,也成了当时的专家学者们最津津乐道的议题。
年少的我毫无疑问受到过上述思维模式的熏陶,在我成年早期所写的影评里,尽管不是那么明显,还是可以找到它们的痕迹。幸运的是,后来随着人的成熟,这些思维模式被我从脑子里清除了。(又一次地,我要给批判性思维打广告,它功不可没。)与此同时,我正好目睹了中文网络以豆瓣为代表的一波反传统政治正确的新政治正确势力的兴起,这股势力持续至今。
说得极端一些,这股势力的理念就是:凡是官方批评的,就是我支持的;凡是官方鼓励的,就是我反对的。于是,我们注意到,在豆瓣上,凡是题材上颂扬普世价值观的各国电影,甭管它具体拍得有多烂,总体上一定是高分的;而凡是官方推荐的主旋律,很多人压根没看过也不会看,反正打一星就对了。给春晚打一星更是成了一年一度的盛事(后来评分被关闭了),仿佛不打一星我就是自绝于革命队伍斯基?
然鹅,这样一波最恪守新政治正确的人儿,同时也是批评奥斯卡传统政治正确最起劲的人儿。这背后暗含的价值判断大约是,只允许我行使我认为是正确的政治正确,而不允许你行使我认为是错误的政治正确,正不正确,我说了算。如我多年前就表达过的一个观点:思维的意识形态化早已成了我们的一种生活方式,以至于好像在看清了其危害性、要与之决裂的时候,不过是拐个弯换上另一种思维,继续意识形态化。
以阴谋论看奥斯卡
当思维陷入这一怪圈的时候,在我看来,它就离阴谋论不远了。正好昨天看到观察网转载的一篇文章《奥斯卡动画奖越来越糟,我们凭什么还唯它马首是瞻?》,谈的是奥斯卡动画片评选的政治正确。这样一篇自称没有阴谋论的文章,实则充满了阴谋论。它一开篇谈到中国动画片《阿凡提的故事》离奥斯卡一步之遥的神话,子虚乌有,唯一的中文媒体报道,当事人的说法存在多处漏洞。实际情况是当年中国官方推荐了一部名为《阿凡提》的真人电影首次参选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这样一些属于历史档案的基本信息,上网查一查就可以摸得门儿清,事实上作者也查了,可他却在政治正确主导奥斯卡这一思维模式的牵引下,宁可相信神话为真(中美刚建交所以奥斯卡要让中国动画片拿奖),反倒认为参选最佳外语片这一事实是奥斯卡弄出来的乌龙。
接下来,作者又把冷战时期只有少量红色国家的动画短片参评奥斯卡且参评就会获奖解读成政治正确使然。可是,除了最佳外语片,其他奖项都是由个人或公司主动申报,美英加三国有语言和文化优势,短片申报多于是获奖多再正常不过,而红色国家动画虽然实力强但是申报少,一旦申报了就拿奖也很正常啊,这么明显的逻辑需要任何政治正确的阴谋论来解释吗?更何况,红色国家并不是每发必中,当作者煞有介事地找些政治事件来跟红色国家奥斯卡获奖的时间点一一对应起来的时候,他一定没有注意到,在1960年和1972年,先后有两部参选奥斯卡的捷克斯洛伐克和南斯拉夫动画短片均未获奖。这里,他犯了“证实偏见”的错误。而很多观众,还就真的信了他的邪!
对于刚刚过去的奥斯卡颁奖礼,这样的证实偏见就太多了。只要你无视掉那些符合你预期但“政治不正确”的结果,又大肆强调那些不符合你预期的结果是“政治正确”,那么奥斯卡在你眼里就只剩下政治正确了。《逃出绝命镇》拿最佳原创剧本是因为种族政治正确,《以你的名字呼唤我》拿最佳改编剧本是因为性取向政治正确,《水形物语》拿最佳影片是因为这个那个政治正确(抱歉,我迄今为止没能整理出认为该片政治正确的观众提出的政治正确的点到底有哪些)。那么请问,在#metoo运动如火如荼的这一年,由女电影人自编自导的女性电影《伯德小姐》获五项提名却颗粒无收,如此政治不正确的事情又怎么讲呢?很正常啊,因为它水平不够嘛!瞧瞧,跟我第四段提到的官方话语模式是一样一样一样的。
说真的,我认为,用政治正确来指责一部电影的获奖,不仅是对投票选出这部电影的电影人的侮辱,更是对参与制作这部电影的电影人的侮辱,还是对广大喜欢这部电影的观众的侮辱。它是不带脏字的严重人身攻击。“小红为什么在公司能爬那么快?”“跟老板有一腿呗。”“小明的文章为什么可以获奖?”“他爸爸是李刚啊”。无论是去年奥斯卡三大热门《爱乐之城》《月光男孩》《海边的曼彻斯特》,还是今年的几大热门,在IMDb的影评页面,都有大量两极分化的评论,特别是很多三星以下的负评,我把每部电影排前面的几十篇差不多都喽了一眼,没有看到提及政治正确的言辞,甚至连过于情绪化的言语都很少见,你认为它不好看,就一五一十地讲出来,而扣帽子是最不耻的做法。
尽管我想到了一些从学术角度,实证地研究奥斯卡投票是否存在政治正确以及此种倾向程度如何的方案,但就既成现实而言,政治正确属于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的说法,它也就不构成任何说服力。明明有那么多实在的可操作的论点来论证一部电影获奖的原因,为什么非要扣帽子呢?比如,有人提到《三块广告牌》的导演不属于编剧工会,这就在最佳原创剧本的投票上存在劣势;比如,很多人提及的,最佳影片的评选采用的是偏好排序,这种规则使得那些在评价上更两极分化的电影更不容易胜出;再比如,众所周知的,在#metoo发起之前早就臭名昭著的韦恩斯坦,精于对电影的宣传和公关。关于影响投票背后的心理学,一本书都讲不完。诚然,一部电影打败另一部电影获得奥斯卡,并不意味着它一定更好,但也全然不意味着这是政治正确的结果啊,为什么偏要拿最虚无的理由去辩驳呢?
个体经验与群体经验
无论上述的外部原因可以列出多少条,我始终相信一点,一部电影获奖的核心,在于它挑动了观众的心思、开拓了观众的经验。这也就是我之前在微博所说的,我“相信并尊重经由数字所反映的统计学上的相对客观的综合了从普通观众到专业人士的意见”。而之所以对于奥斯卡结果,中文网络激起的反应比英文网络更大,这其中又包含了文化差异。从IMDb到Metascore再到烂番茄,《至暗时刻》和《华盛顿邮报》都是九部候选里排名垫底的,却在豆瓣获得高分,明眼人都知道是什么在作祟。
我看过《华盛顿邮报》,我留下的短评是:“非常工整、好看、有料的一部电影,对于某些缺乏新闻自由的国家更具现实意义。只是,两年前写给《间谍之桥》的短评继续有效:‘斯皮尔伯格和汉克斯都已经到了不能再给我们提供惊喜的年纪。’”本文再补充一句:斯特里普的表演太精确了,精确到让我无法投入,反而让我意识到那是算计好的表演。这注定是一部好看而不会获奖的电影,即便它所反映的政治正确无比贴合美国媒体当前对于川普的态度。更不消说,它对于我国的现实意义跟奥斯卡扯不上半毛钱关系,甚至跟电影本身也扯不上几毛钱关系。
当我还很年轻的时候,听《蓝色大门》的导演易智言说过一句话:“有时候(观众)难以理解影片,是因为没有体验和经历过。”这句话对应的是我之前提到的个体经验的狭隘性:“个人的经验无论再怎么高明,也永远是个例的和狭隘的。通过参照群体经验,我们得以修正自己的经验,从中取得进步。而不是固执地把一己之经验当成事实,往大了讲,它隐含着极权的危险。”
我并未非常喜欢过杨德昌的任何一部作品,早年我在看完《独立时代》之后写到:“我想这部电影肯定打动了很多人,但是对我而言,杨德昌的电影似乎总是看的时候感觉就那样,看完之后倒是无穷回味。这部不知道会怎样~”当我后来在生命的不同际遇里,时不时地浮现起杨德昌电影的一些画面时,我越来越体会到它的隽永,尽管我从来没有找他的作品去重看过。我只需要知道,在生命的一些节点上,我的经验与我曾经在电影里旁观过的他人的经验,关联起来,得以共鸣。你不喜欢或者看不懂一部电影,跟这部电影好不好,是两码事。
分享我的若干经验
第一个经验,是去年《月光男孩》被政治正确时,我想说但没有说的。我非常理解,大多数一辈子压根没有接触过黑人的中国人(更别说其中有些还跟康有为一样将黑人视为劣等种族),难以感受这部电影要表达什么。而我却正好有一些这样的经验,因为我在美国的室友就是黑人,尽管我从未与他直面过种族歧视这个话题,但有些东西不用说,它就是写在空气里的:他的女朋友是黑人,来过家里的他的朋友也全都是黑人,他跟我聊天时会谈及少数族群、文化多样性这样的词眼,以及最后我搬走时,那么好的一个房子竟然几个月没招到新室友。
以上每一点,都提示着我们,美国社会里某种无形的隔膜的存在,这种脆弱性带来的生活上小心翼翼的隐忍感正是《月光男孩》里导演不断在释放的一种情愫,我不知道没有相应经验的观众是否能够体会,但我知道我能通过间接的经验去体会到,这也是一年后的今天,正在敲这段文字的我仍然能够感同身受的气息。注意,我并没有多么喜欢《月光男孩》,但我明白它的好。反观《爱乐之城》,尽管美轮美奂的它在我熟悉的洛杉矶多个地标取景拍摄,但我太清楚那些是电影的造作,现实跟它差了不是一星半点,我在承认它是一部优美的音乐剧片的同时,也对它那些虚假的造梦感到不悦。至于我个人超级喜欢的《海曼》,它的格局让它止步于最佳影片。
至于今年的九部,我只看了五部,我知道这五部都不太可能拿最佳影片。《华盛顿邮报》已经说过了,毫无惊喜。《以你的名字呼唤我》我很喜欢,一对知性的人儿相爱的故事,甭管男男女女,我总是吃这一套的(比如《星运里的错》),但它格局忒小。《逃出绝命镇》故事不错,但是有点油,再少一点商业味更佳。《敦刻尔克》技术至上,花活,关键是我在的影厅音效忒好,太耗神。《三块广告牌》完成度高,我明白导演想表达什么以及耍了怎样的手段,但是抱歉,我无感。
至于不看《水形物语》,大概因为我天然地对陀螺痴迷的奇幻题材无感,我甚至只看过他的《环太平洋》。不过这里我仍然有一个经验可以分享,那就是2016年在洛杉矶县立艺术博物馆举办了陀螺私人收藏的奇幻艺术品特展,我身为会员不看白不看嘛,就去看了,看了也白看,无感。但是我注意到一点,从未遇到过特展排队的LACMA,因为这个收费的特展而排起了长队,而且我前后去过几次,每次都看到在排队。这一现象带给我的认知是,虽然我不喜欢这类玩意儿,但是它有一个庞大的受众群,特别是在美国这样一个高度多元化的社会,这么多的人热衷于一个展览,并非常见的景象。这一点,是不是也对应于《水形物语》在各种榜单上的表现呢?我仍然不会考虑去看这部电影,但我尊重美国主流观众和影评人的评价、尊重美国电影人和奥斯卡的选择。事实上,豆瓣上也有几篇非常真诚的正面影评,我相信,写下那些文字的人,脑子并没有瓦特掉。
妈的,居然写了这么长,连我自己都要嫌弃了。不知道如何结尾,正好翻到去年为《月光男孩》写的一条微博:“你大可以没有理由地喜欢或讨厌一部电影,但非要去讲它好还是烂,就请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强行贴标签的做法无异于泼皮骂街。”嗯,就这样作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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